拉车的骡子突然间就发了狂,拖着车子朝前直冲。小英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那车已经撞翻了两个人,还没有停下势头。依旧朝前直冲。朱府的人也都惊呆了,这会儿才有两个跟车的仆役护院迈开腿大呼小叫的往前追赶。

不能怪他们反应太慢,这些拉车的骡马都是很温驯的,就算炮仗扔它们身上都未必会惊。再说刚才给骡马饮水的时候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惊了?

又林没看见外头发生了什么。只听着动静不对,惊呼声中还有惨叫声。

“怎么了?”

小英一急,说话更不利索:“奶,奶奶,那车撞了人…不是,那骡子突然发了狂往前猛跑…”

“咱们府上的车?”

“就是刚才三姑娘上的那一辆!”

又林一惊,也顾不得什么抛头露面了,赶紧探头往外看,可是山路上一片人仰马翻。那辆车已经不知道冲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前后一看,朱家的几辆车还都停在这儿好好的,就只有原来该她乘的,被朱慧萍占去的那辆不见了。

“你刚才看清楚了吗?骡子怎么发的狂?”

小英摇摇头,惊魂未定,眼里尽是茫然:“没有。我就是泼个茶,光能看见个车尾巴。那骡子好象是突然就惊了…”

朱老太太临变不惊,一边派人去追车,一边让人安顿同来的其他骡马车辆,并照料刚才被车撞翻的两个人。还好那两个人伤都不重。

过了差不多一盏时分,去追赶车子的人回来了,气喘吁吁,来不及行礼,老太太急着问:“车呢?人怎么样?”

“车撞到树上了,三姑娘跌出来了,看样子腿伤了,起不来,小的是回来报信儿的,请老太太、太太赶紧打发人过去。”顿了一下,下头的话压低了声音说:“三姑娘身边儿的丫头小珠被甩了出去,好象…是摔到山下去了,葛三他们已经沿着路下去寻找了。”

老太太心一沉。

孙女儿的腿不知伤的轻重。而那个丫头——听起来生还的可能性已经非常渺茫了。

“那拉车的畜生呢?怎么会突然惊了?”

“也跌下山去了,只能等寻着了再查究竟。”

出了这种事,相国寺自然是不能去了,等朱慧萍被健壮的仆妇背回来,一行人掉转头原路返回。

下山去寻人的也回来了,追上来报信说,小珠和那惹了祸的骡子都已经找到,全都死了。

本来进香是为了祈福还愿,结果却出了人命。

幸好被骡车撞倒的那两人受伤不重,否则事态更加严重。

小英一直浑身僵硬,一句话都不说,车子进了大门了,她先下车,转身想扶又林的时候,自己的腿先软了,一直在打颤,止都止不住。

“别怕。”又林扶住她的手微微用力:“别害怕。”

小英点点头,声音很轻,只有离她最近的又林勉强听见。

“幸好…是三姑娘坐了那车。”小英知道这样说很凉薄,可是她真庆幸,朱慧萍把车抢去坐了。

要不然…

又林刚才没往这上头想,小英一说她也想到了。

要不然现在受伤和摔死的,就不是朱慧萍和小珠,而变成她和小英了。

不,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又林的脸变得煞白煞白的。

大人或许还有机率生还,可是孩子一定会保不住。

大太太心里烦乱的要命,庶女别说摔断腿,就是摔死她也不心疼。可是这事儿出的实在不巧,好好的进香还愿变成了现在这样,这让人心头就象压了沉甸甸的一块大石头。转头看见又林在那儿站着,主仆脸色都很难看,大太太越发焦躁了。

“你快回你屋去。”大太太又叮嘱一句:“回去就躺下歇着,把刘郎中开的那保胎药吃一服再说。要是觉得身子哪儿不舒坦不对劲儿,赶紧打发人来回我。”

她着紧的可不是儿媳妇,她是急孙子。有孕的人可受不得这样的惊吓,看她的神情脸色都变了,可见是真吓着了。

小英回过神来,赶紧扶着又林回去。胡妈妈也听着消息了,一边飞也似的赶着让人煎保胎药,一边赶紧的铺了枕褥让又林躺下。

“奶奶觉得怎么样?哪儿不舒服么?”

又林摇摇头,她只是觉得身上松乏没力气,倒也没觉得哪儿不舒服。

胡妈妈替她除了鞋子,扶她躺下,又拧了手巾来替她擦手擦脸。又林低声说:“让人去前头打探着,看看到底什么缘故。”

“奶奶放心吧,我已经让翠玉过去了听着了,有什么消息马上来回话。”

又林微微点头。

她闭上眼。身体歇下了,可是心里乱的很。

今天这件事是意外吗?怎么旁的骡马都没事,偏这头骡子惊了?早上看着骡子一切正常,比旁的还显得精神、健壮。朱慧萍的腿怎么样了呢?还有小珠,那小姑娘不久前还活生生的站在面前,现在却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了…

如果是意外…那也就罢了。如果不是意外呢?

如果今天车上坐的不是朱慧萍主仆呢?

汤药熬好了送来,又林只喝了一口就吐了,哇啦哇啦的,以前从来没吐得这么凶过,胡妈妈急的一边儿替她拍背顺气,一边赶紧让人去郎中。

好在郎中不用另外去请,已经请来了。刚才替朱慧萍看过了腿,骨头断了,接是能接上,就是往后几个月里都要行动不便,一个不小心就会落下毛病。也替老太太请过脉,开了剂安神汤。

郎中进来的时候帐子已经放下了,诊过了脉,大太太只关心她的肚子,一直追问有没有动胎气。郎中只说受了些惊吓,也没有大碍,静养为宜,药可吃可不吃。送走了郎中,大太太埋怨又林自己太不当心,还说直到她生产前最好是留在家中一步也别出门。

小英满心里替自家奶奶委屈。这出门上香本来也是大太太说让去的,这受惊又不是奶奶自找的,这事出突然谁能事先料到?奶奶受了惊吓,大太太一句暖人心的话都没有,还倒埋怨。

送走了大太太,又林喝了点水又歇下,睡得并不踏实,时梦时醒的。翠玉打听来的消息,说骡子受惊的原因还不明白,可能让什么蛇虫咬了。现在已经跌死了,到处是伤也看不明白。

这件事应该是个意外。

翠玉和小英是一个想法,她也说:“平时我可不喜欢三姑娘了,可今天这事儿倒要谢谢她呢。多亏她掐尖儿耍横的,咱奶奶才躲过一劫。”

“嘘,小声点。”

小英一想起来还是后怕不已。她探头往里间看一眼,又林睡的很安静,又缩回去:“可不是,我的心到现在还怦怦的跳呢。”

又林能模模糊糊听到一点儿她们说的话,只是身上没有力气,也没胃口用饭。不知道睡了多久,她恍惚觉得有人坐在身边,睁开眼睛,看到了朱慕贤。

第二百一十七章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多会儿。”

“应该叫醒我的。”又林坐起身来。有身子的人动作笨拙不便,朱慕贤伸手帮了她一把。

“怎么衣裳也没换?去过老太太、太太那儿了吗?”

“已经去请过安了,祖母还说让你放宽心,好好养着。”朱慕贤哪顾得上换衣裳这种小事,刚才又林睡着的时候,他已经问过小英,又让书墨去外院和马棚问过。都只说是骡马意外发狂。

朱慕贤乍一听说妻子坐的车出了事,当时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等听说妻子并没坐那车,仅仅只是受了惊吓的时候,朱慕贤这才长松了口气。他十分庆幸妻子没坐那辆车,同时,他又为自己的庆幸感到一阵负疚。因为虽然妻子侥幸没坐上那车,但是三妹朱慧萍却伤了腿,她的丫鬟甚至为此送了命。

每个人心里都是有一杆天平的,只不过不到这样的紧要时刻,孰轻孰重不会这么一目了然,这么分明。

朱慕贤伸出手,细细的抚摸她的脸颊。虽然并没有伤着,可是又林脸色苍白,全不似平时那么粉扑扑的红润模样。

“中午吃什么了?”

只要听到吃字,又林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胸口一阵阵烦闷欲呕:“吃不下…”

“多少要吃一点儿,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又林摇了摇头。

朱慕贤有点儿发急。药喝下去又吐出来,饭也吃不下,平常人也不能这么煎熬。更何况又林现在还有身孕。

“喝点儿汤吧,就喝两口。”

翠玉端着托盘进来,朱慕贤没让她动手,自己端了汤。用调羹舀了喂到又林嘴边。又林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想闻闻气味。

“别闻,一闻又恶心。实在不行你捏着鼻子喝。”

他的态度很强硬。又林硬着头皮喝了一口。

暖暖热热的汤带着鱼肉的鲜甜,倒是并不显得腥。

朱慕贤看她喝下去了,赶紧又舀了一勺。

不知道是汤做得实在好,还是因为喂汤的人不一样,又林居然把一碗汤都喝下去了。

这一碗汤下肚,不但没有饱,反倒让她觉得饿了。

“想吃点儿什么?”朱慕贤敏感地注意到了这一点。指着托盘里的几样点心。萝卜丝儿馅小面饺儿,南瓜瓤拌小米面蒸的指肚大小的元宝糕,金黄溜圆的很喜人。

又林吃了两个小饺子,又吃了一个元宝糕。肚子里有了东西,好象气力也跟着慢慢回来了。朱慕贤从进府门以现在还一口水都没喝。见她吃的香,也陪着喝了碗汤,吃了几口点心。

“你好好儿歇着,我去祖父那里一趟。”

“你快去吧,我这儿没什么事儿。”

翠玉掩着嘴笑,进来一边收拾,一边嘀咕,那声音正好能让又林听得清清楚楚:“原来奶奶不是没胃口,是伺候的人不对啊。小英哪。赶明儿咱们都没活儿干了,这穿衣喂饭贴身伺候的活儿,全让给四少爷一个人包圆儿了吧。”

小英也小声的吃吃笑,又林脸一热,又不好为这个训她们,只能装没听见。

有时候丫鬟和主子之间的关系。比姐妹手足还要亲密。因为相处的时间最长,相互间也最了解。所以时间一久,主仆分野也不那么严格和明显,象翠玉开这种玩笑完全在许可范围之内。

朱慕贤出了院子,书墨急忙迎了上来:“少爷,我刚才又到后头去了一趟,因为老爷子没发话,那死的骡子也还放在那儿没敢处置。老向和我说,那骡子身上有暗伤。”

朱慕贤脚步没停,边走边问:“是什么样的伤?”

“老向说,应该是铁蒺藜之类的,就卡在骡子的后腿下头,越跑越疼,越疼越是发狂越要跑,就算再熟练的车把式都拉不住。他刚才仔细看了,说那腿沟里有一块皮都磨烂了,血肉模糊的。”书墨压低声音说:“这肯定是有人暗算。”

这个,朱慕贤当然也明白。

但是,这是冲谁来的呢?是冲着朱家?还是只冲着某一个人?是外人,还是家里的什么人?

那车原本该是妻子坐的,因为三妹耍横才被她坐了。如若不然,妻子现在的遭遇真是不堪设想。

朱慕贤咬了咬牙:“让老向把骡子看好了,别让人随意处置,我这就去老太爷那里。”

已经确定这是人为不是意外,老爷子勒令看紧了门户不许人随意出入,然后开始一个个查问门上的人,马棚的人,跟着出门的人和其他有可能接近骡马的人。以老太爷的阅历眼光,可以毫不犹豫的判断出来这事儿并非他的政敌所为。因为这种不上台面的手段注定不可能是那些纵横官场胸中有大丘壑的人能干得出来的。手段是一回事,关键是他们明白自己的对手是谁,每做一件事走一步路都不会做这种无益之举。

不管是这件事发生的时机,还是手法,都更象是没念过书的人干的,上不得台面,鬼鬼祟祟,阴毒而隐蔽——而且是有针对性的,针对的就是坐在这辆车上的人。

朱慧萍一个小姑娘,门都少出,外人也不认得几个。就算在朱府,虽然她不讨人喜欢,可也没挡谁的路,大家会漠视她,甚至会斥责她,可是没谁会用这种手段对付她。这无关善恶,纯粹是因为她没有值得人下手去害的那个价值和份量。

这辆车,原来坐的也不是她,而是朱慕贤的妻子四少奶奶李氏。

朱老爷子的手在桌案上轻轻叩了几下——这也难理解。李家这姑娘在京城也不认识多少人,更不可能和人结怨。如果说是朱府里头,似乎也没有谁有道理这么做。大房里头,大太太正盼孙子,钟氏和弟媳妇也算和睦。二房的话,二太太就算嫉妒眼红侄儿媳妇有孕,可是她不会做出这种事来,就算能出口气,可是风险太大,又没有实际好处,二太太是不会做的。

这么一个个人数下来,事情脉络清楚,可竟然完全成了个死结,无法解开。

老太太这边也没闲着,徐妈妈也在找那些管事媳妇、婆子、丫鬟们问话,大家都又惊又怕,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颠三倒四。可是把她们说的话都对一对,也都对得上,没谁出什么大纰漏。

马棚那边的人都拍着胸脯保证,出门时这些骡马都是挑了又挑的,套了车,走了那么老远都没事。可见问题应该不是出在府里——起码不是一开始就有问题。铁蒺藜扎到身上,骡子立刻就会吃疼躁动。

那应该是在半山的时候下的手。可那会儿山路上人那么多,来来往往的,朱家的人也有的忙着伺候主子,有的去解手,歇脚——没人看见谁接近了出事的那辆车。或者就是看见了也没留心,现在就算催问,他们也想不起来。

外头查得乱哄哄的,倒显得桃缘居里安静。又林看胡妈妈进来了,特意问一声:“没给父亲那边儿送信儿吧?”

“我的少奶奶嗳,就算不送信儿,老爷难道就不会听说了?最晚明天,我猜咱们老爷一定会过来的。”

可不是。就算不知道这事儿,李光沛临行在即,也一定会来看女儿的,到时候该知道的一样会知道。

胡妈妈在后院儿里混了大半辈子,听过见过的事情都不少了。她正琢磨着,今天这事儿是不是意外?会不会就是冲着自家少奶奶来的?有身子的人哪经得起这样的磕碰,就算能保住命了,肚子里的孩子一定保不住。

小珠的尸身已经抬回来了,胡妈妈虽然没亲眼见,可是听人说身上都摔的寻不出好肉来了,最要命的是脑壳都破了,那哪还活得成?她娘早死,爹在朱家的庄子上当差,已经让她家的人把她尸身领走,老太太太太赏了装裹烧埋银子,天气热,应该会尽快下葬。

三姑娘的腿也断了,胳膊、脖子上也都有划伤——胡妈妈一时想到她,一时又想到小珠冷冰冰毫无生气的尸身,心里一阵阵儿后怕。

不得不说,胡妈妈虽然想得太多,可是这一次她还真没猜错。

这件事还真不是意外——当然,现在这事只有朱老太爷,朱慕贤和几个管事的人知道,其他人都并不知道内情。

朱老太爷看着孙子,很理解他此时的心情。老爷子的心情则更为复杂。除了为这事儿烦心,他还忧虑着家中的后辈。这样的事情,两个儿子都靠不住,不能替他分忧。孙子里头,也只有贤哥儿一个有担当有能为的。

本来朱长安这两年也渐渐稳重了,可是他这会儿又去了南边儿,查看那边儿庄子和铺子。

想起这事来,朱老爷子忽然有些疑惑:“你三哥走了多少日子了?”

朱慕贤不知道老爷子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想了一想说:“到初十,有一个半月了。”

按日子该回来了,怎么迟了这么些天?

老太爷年轻时房里也有两个人,现在是一个都没有,和老太太老两口倒是处得越发好。几十年夫妻了,彼此十分了解。老太太看他的神情,就能把他的心事猜出几分。

第二百一十八章

今天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又不小。说大吧?不过死了个丫鬟,在京城这种地方真算不了什么。说小吧?今天这事儿看起来象意外,其实却是人有意为之。老太爷只要一想到有人躲在暗处阴谋算计朱家的人,就很难阖上眼睡觉。

老太太轻声劝:“不早了,睡吧。有事明儿再办也是一样。”

老爷子顺口问:“长安怎么还没有回来?有捎信来吗?”

“有,前天还收着一封,说他在杭州偶感风寒,歇息了两天,回来的日子也要推迟几日。”

既然有信,那就暂且不用担心。

不过老太爷对这个孙子可不怎么信得过。长安和贤哥儿可不一样,贤哥儿小时候也有些骄纵,天真不通世事,少爷毛病也不少。但是经过家变之后,他愈来愈稳重,尤其经过书院里头两三年磨砺,待人接物考量事情都越来越成熟练达,性子也沉稳。长安却不一样,他一直在二太太二老爷庇护下,就算家中生变,他也没吃多大苦头,只是婚事上不顺遂。那些纨绔习气,他多多少少都沾染上了。这次耽误行程,说是风寒——可是老爷子不怎么相信。杭州是有名的繁华胜景之地,又是温柔富贵之乡,那里铺子、庄子的管事哪有不巴结他的道理?一场宴,两场酒,难免偎红倚翠,逢场作戏。风寒怕不是真,八成是被什么花花草草的绊住了腿吧!

老太爷近来精力越发不济,可是为了子孙后辈,却还是有操不完的心。大概人活着。就是为了受累受罪,什么时候真的闭了眼了,才能真正的享得清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