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吃她的,对门外面站的两个妈妈并不顾忌。又林轻声问:“那是王府里的人?”

“唔,”玉林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她把一整条鱼叼嘴里,鱼尾巴稍还露面外面,看起来活象一只馋急了的猫。鱼很小,骨头都糟得酥软了,吃起来香而不腻。

看玉林的气色神情,婚后的日子应该过得很舒心。

在王府就算她是郡主,可是王府里肯定规矩很大,王妃又不是她的亲娘,王爷就算有心关照,可王爷也不能天天待在后院儿里。玉林需要面对的那些人未必对她友善。朱家就这么点儿人,这么点儿家产,就闹得人心浮动,各房之间勾心斗角面和心不和,王府那肯定更复杂凶险百倍。

现在玉林一嫁,杨重光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全家就他一个人。玉林嫁进来就是当家主母,想做什么做什么,不用看别人脸色,更不用应付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宏王爷这个女婿当真是选得用心良苦。以玉林的身份,要是嫁的门第太低了,王府的面子也挂不住。门第高了,那麻烦就多了。玉林的身世少不得被诟病挑剔,还要服侍婆婆…

心里这么想着,又林还是要问:“这些天…有没有什么不顺心的?妹夫待你怎么样?”

玉林抿着嘴笑:“他挺好的――和以前想象不一样。小时候见着他的时候,觉得这个人特别傲气,一定很难相处。现在觉得他人还挺好的,进宫回来的路上他还给我讲笑话呢。”

杨重光讲笑话,又林想象了一下,嗯…想象不出来。

又林对他的最初印象也是很傲气。那时候他还寄人篱下,除了那身傲骨,称得上是一无所有。近些年觉得好些了,从上书院。觉得他的笑容就比以前要多,人也不象以前那样沉默。后来跟蒋夫人去了安州,再来京城,整个人更是变了不少。人情世故也通达,往来应酬也应裕自如。

至于他和石琼玉之间的事,那都已经过去了。

“姐,我姐夫待你好不好?”

“他待我我挺好的呀。”

玉林轻声问:“可我怎么听说,他还有个纠结不清的表妹?”

又林觉得好笑:“你都打哪儿听说的?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你姐夫没有那个心。现在他表妹也已经跟着舅母一家回阳陵老家去了。大舅母肯定会很快张罗着给她另寻户人家,你快别信那些人胡说。”

玉林这才勉强点头:“好吧,算他老实。可是前几天你们府上又出什么事儿了?就是我成亲那天,听说你那大嫂让人到你们院子去偷东西?”

这事儿说起来就复杂多了。

又林没想到这事儿也传到玉林这儿来了。究竟是朱家的下人嘴太碎,还是玉林的耳报神太灵通?

“外头都是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说什么的都有,不过多半都是说你大嫂的不是,没敢怎么说你。”

“大嫂管着家难免得罪人。那些人自然不会盼着她好。其实不是她差的人,是那婆子自己想偷盗东西,只是因为大嫂那些天总想寻我的岔子,我才和她撕破脸对了几句。她知道我不是软柿子,从那往后就收敛多了。”

玉林东打听西打听,唯恐又林受了气。用过饭,玉林领着又林在宅子转了一圈儿。这宅子比朱家的宅子还宽敞,花园也更考究。种了不少名贵的花卉,看得出来养护的很是精心。

又林不方便多待,玉林送她走时很舍不得,一直送着又林上了车,看样子恨不得也跟着上车随她回去。

又林拍着她的手安慰她:“我过几日再来。”

玉林忙说:“说话可得算数。”

又林笑了:“一定来的,放心吧。”

“还有。把我外甥也一起带来啊。”玉林嘟着嘴,那种娇憨明媚的风情让又林都差点看直了眼:“我这当姨妈的还没见过外甥呢。”

“好,下次我一定带他来。”

又林这边进门,白芷迎上来,一边服侍又林更衣一边回话:“奶奶刚出去,钱嫂子就来了,送了这个月铺子的账本来。”

“她说了什么吗?”

“钱嫂子说咱们铺子隔壁那铺面也要往外租赁,咱们现在买卖做得红火,要是把旁边也盘下来,倒是更方便。”

又林想了想:“过了晌午让钱嫂子再来一趟。”

“是。”白芷应了,替又林把钗子取下来收进盒子里:“三少奶奶来了一回,说是想问您借本书看。我说您出去了,她就走了。”

又林点了下头:“借书?”

一听到借书二字,又林就想起围城里有名的借书――还书那男女间心照不宣的桥段。其实书只是个借口。

韩氏没事冲她借什么书?一来韩氏本来就不是看书的人,二来,现在她那里丹菊有了身孕,她操心还操不完呢,哪有看书的闲情逸志。

“说要借什么书了吗?”

“没有,您不在,我们也不懂,三少奶奶就走了。”白芷想了想,说:“奶奶,我多说句话――三少奶奶那儿,咱们还是别多理会她了。毕竟…要是有什么事儿,也攀扯不到咱们身上。”

就算白芷不这么说,又林也没打算和韩氏过多来往。两人妯娌几年,韩氏可不是那么大度宽容的人。退一步说,哪个女人能容忍别人在自己之前就生下丈夫的孩子?是个女孩儿还好,不过放在身边养着,将来多破费一副嫁妆打发出去也就算了。但如果是庶长子,那麻烦就大了。牵扯到将来家业、承嗣许多麻烦。

吃过了端午节的粽子,天气一下子热了起来,连着一个多月一滴雨都没下。大太太和老太太轮着病了一场,大太太病不重,用又林的话说,就是偶尔病一病,让儿子媳妇嘘寒问暖端汤送药的,她心里才舒坦。似乎不这样,就找不着当母亲、当婆婆的威严一样。这也是一种找存在感的方法。再说人上了年纪,行事颠三倒四的也难免,老小孩老小孩――虽然大太太这小孩太不可爱了一些。病中脾气大,事儿又多,放着一院子的丫鬟仆妇,非得把儿媳妇支使得团团转,就不能让她闲着。

朱老太太是脾胃虚,天气热,老太太又年事已高了,太医交待以后吃食上要格外精心。不过朱老太太也摆起谱,正儿八经的养起病来,还让孙媳妇儿媳妇来伺候。风水轮流转,大太太才刚尽情的使唤过媳妇,又得在老太太跟前扮孝顺了。只一天下来她就吃不消了,哪怕什么都不用她做,就看看药,问问安,大太太都觉得受了莫大的委屈,于是借口病体未愈缩了回去,只让媳妇去伺候。

看屋里没别人了,老太太冲又林挤了挤眼:“又没旁人,你坐下吧。”

又林笑笑,也不客气的坐下了。老太太这是有心让她松快,要不然的话她这会儿还得在大太太那儿站班。媳妇给婆婆伺疾可是天经地义的。老太太平时的性格可不是爱张扬铺排的,这回是故意让大太太吃吃苦头,别不拿媳妇当人看。

“我这些天看你总是心事重重的,到底为什么啊?”

又林轻声说:“上次我父亲来京,说祖母的身体…不大好了。”

老太太点点头,心中了然。

她在于江时和李老太太常在一处,交情着实不错,又做了亲家,当然也十分关心。

“你也别想得太多了。你祖母身子一向还算硬朗,宿疾好好调养着,应该没有大碍。”

虽然知道朱老太太只是安慰,又林也觉得心里好受些。

“等过些天,让贤哥儿告个假,陪你回去一趟。”

又林抬起头来,脸上的惊讶掩都掩不住:“这可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百善孝为先,我想贤哥儿自己也是这个意思。他呆的那地方,活儿是永远干不完的。你先别胡思乱想的,别回头把自己身子熬坏了,让原哥儿可指望谁去。”

又林心中感激,正好汤药端了进来,她服侍老太太喝药。

“想想当时在于江,冬天也没京城这么冷,夏天也没这么酷热,更要紧的是没这么多烦心的事儿,日子过得多自在。唔,我还记得和你祖母一起到庙里小住,吃斋,消暑…”

又林也想起了过去的事情,思乡的愁绪被老太太的话全勾了起来。

第二百八十一章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当接到李光沛的信时,又林发现,无论经过多少岁月,她始终不能看淡生老病死——尤其是发生在自己至亲身上。

当下立刻赶着收拾动身,朱幕贤向宋学士告了半月假,当天就坐上了李家的快船。又林把原儿也带着了。为了孩子还费了番周折,大太太舍不得孙子,也不放心,不肯放原哥儿出门,说这么小的孩子赶路太不合适,让又林把孩子留在京城。

又林当然不能同意,亲爹妈都不身边,指望谁照看孩子?大太太根本不是那块料,其他人说不定还会存心使坏,这让又林怎么放心得下?再说,原哥儿打小还从来没见过曾外祖母,这已经是最后一面了,怎么也得让李老太太见一见第一个重外孙,才好放心闭眼。

还是朱老太太拍了板,让又林带着孩子一起走。朱老太太当时说大太太,亲家特意安排的船,安全上肯定没有问题,用不着担心那么多。大太太自己还病着呢,怎么能照顾孙子?照顾不周是一回事,把病气过给孩子可怎么办?

大太太被堵得没话说,这会儿她又不能说自己早没病了,就不想给婆婆侍疾才一直装病?只要大太太这儿不留难,其他没有别的阻碍。

李光沛安排来接人的是艘快船,船身尖窄,一共上下两层,当然没有大的客船那么宽敞舒服,可是速度几乎快了两倍。朱慕贤上船之后就发现了,还特意去跟船老大请教了一下这里头的门道。船老大知道这是东家的乘龙快婿,还是位翰林老爷,自然是知无不言。其中具体的道理他也不是很明白,但是船身窄,船头高,帆也和一般的船不一样,船老大挺自豪地说:“这是我们老爷学了西洋船的一些样子改出来的,这船是刚造好的,这才是第二回下水。

他们没有走河道,而是从京城折往长天,出了海口之后走海路一路向南,挂了三面帆,吃得满满的,船行得象是出弦的利箭一般快。难得船虽然不大,却也能算是平稳。原哥儿长这么大头一次出远门,也是头一次坐船,看什么都新鲜。

又林起先担心原哥儿坐船不适应,可是她白担心了,原哥儿特别活泼好动,根本没什么不良反应。吃得香睡得也香,还想上船头去。又林可不敢放他去,只敢抱着他在舷窗处看看。船身劈风破浪,留下一路白波滚滚。海鸟翻飞啼鸣,往前看不到边,往后也看不到岸。

又林心情沉重,即使丈夫体贴,儿子伶俐,也不能令她展颜。船r夜兼行,第三天晚上就到了于江。又林心提得高高的,只恐怕李老太太已经等不及她。德林亲自来接的姐姐一家,他并没有穿孝,又林站在船头就看见了,高悬的心才终于松下来。

姐弟相见也来不及尽叙别情,又林先问:“祖母怎么样了?”

德林勉强想挤出个笑容来,但是并不成功:“请了上回那位康老先生来,用了针,祖母就等着姐姐…”他顺手把原哥儿接了过去:“还有原哥儿。”

在马车上朱慕贤握着妻子的手,感觉她的手心里又湿又滑,全是冷汗。

车了门口,又林下车时着急,腿在车辕那儿磕了一下,她根本就没觉得疼,一路急慌慌的往里走。仆妇丫鬟们纷纷行礼,又林根本顾不上多看一眼。

四从门里迎了出来,一把抱住了女儿。

“娘…”

“嗯,来了就好,快进去吧。你爹刚刚出去,一会儿也就回来了。”

通儿很久没见着这个姐姐,站在四身旁有点不敢认了。目光从又林脸上移到朱慕贤脸上,又移到原哥儿的脸上,抿着嘴唇不说话。

又林觉得心酸,摸了下他的头。

通儿模样变了许多,个子也长高了不少。过去圆圆的小脸儿婴儿肥褪了不少,看起来颇清秀,他生得更象四。

到了李老太太院门口,又林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努力深吸了两口气,又抚了抚鬓,转头问:“我…还行吗?”

德林用力点头,朱慕贤也是一个表情。

又林把原哥儿抱了过来,这才迈步进院。

屋子里一股药气,苦香苦香的。陈设一如从前,李老太太守寡惯了,屋里陈设十分简单。又林一进屋子,无数过往乱纷纷的往身上扑,眼眶一下就热了。

翠芝已经换了妇人发式,打起帘子请她进屋。

又林脚步变得沉重——每迈一步都觉得艰难。

李老太太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床薄被。缠绵病榻这半年令李老太太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从门口

看过去,薄被下平平的简直不象躺着人。

连原哥儿都安静了下来,抱着又林的脖子,看起来有些不安。

又林走到病榻前跪下来,握着李老太太一只手,轻声说:“祖母…不孝的孙女儿回来了…”

李老太太眼皮下眼珠动了动,但人并没有醒来。

朱慕贤默默的靠在了妻子的身旁,揽着儿子。

翠芝轻声解释:“老太太才吃过药,睡了。”

又林抹了抹泪,哽咽了应了一声。

“姑一路辛苦了,还有姑爷和哥儿,肯定都累了,先到西屋歇歇,姑屋子早收拾好了,箱笼也搬过去了。”

一家人能团聚自然是欢喜的,但因为李老太太已经弥留,各人眉间都满布愁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又林的姑姑也赶了回来,她身子这几年也不行了,因为赶路和忧急,已经晕过去好几回了,现在也得人照料着。

四跟女儿说了些亲戚邻里间的事,隔壁周家的事,东潭舅母家的事,有些事其实在家信上都写过,可是这会儿哪顾得上那些,四拉着女儿的手舍不得松开,其实自己都不太记得自己都说了什么了。原哥儿兴奋劲儿过去了,困得直打瞌睡。又林给他喂饭的时候,他都是闭着眼,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的。

李光沛也回来了,跟女儿没有多说什么话——到了这个时候,言语没有多大的用处。他刚才出去其实是去安排准备李老太太的后事。寿材寿衣这些已经早有准备了,可还有其他许多东西得现准备。母亲的病重令一向都从容自若的李光沛也神情肃穆沉重,连见了原哥儿都只勉强弯了弯嘴角。

用过了饭,又林和朱慕贤商量:“我就不回屋了,就在老太太那西屋候着,你和原哥儿回去好好歇歇,这两天赶路实在太累了。”

“让翠玉带原哥儿去睡,我陪着你。”

又林还想再说,看到朱慕贤的表情,也就没再说话。原哥儿已经睡着了,翠玉和r娘把他抱去睡,又林和朱慕贤在老太太那儿守着。

又林和衣而卧,虽然身体疲惫,但是却睡不踏实。家乡的一切是她熟悉的,也是陌生的。回乡的感慨被祖母的危况压了下去。

朱慕贤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温暖干燥,给了她无言的慰藉。

快四更天的时候老太太醒了,又林和朱慕贤急忙赶了过去。

李老太太神智还清楚,看到又林,又看到朱慕贤陪着她一起,显然十分欣慰。她已经说不了话,不过又林觉得祖母想什么,她都能看得出来。等原哥儿被抱了过来,李老太太看见他,瞬间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

又林教着原哥儿唤人,原哥儿两眼圆溜溜的转来转去,他对李老太太很陌生,但是看得出来他并不害怕。

李老太太的手动了一下,又林忙说:“祖母要拿什么?我替你拿?”

最后是从李老太太枕头底下摸出一个赤金点翠的长命锁来,用红布包着。看得出来李老太太一直盼着孙女儿和曾外孙,这个锁不知已经预备了多久了。

李老太太指指原哥儿,又林会意,把长命锁给原哥儿套在脖子上。

李老太太神情十分欣慰。她清楚自己的病,硬熬着也是受罪,就是这桩心事未了。现在终于了结了,心里最后的牵挂也没有了。虽然还没见着孙子成家立业,可她相信即使没了他,这个家也会稳当当的。

李老太太又一次昏睡了过去,这一次她没有再醒来。过了两个多时辰,李老太太静静的停止了呼吸。

样样事情都是安排妥当的,有条不紊。给李老太太换衣、入敛。又林他们都换上了孝衣,丧事办得十分体面,李老太太为人可敬,不但镇上的,远近的人闻讯的都赶来吊唁。朱慕贤帮着忙前忙后,待客安排,来客都十分羡慕李家有这么一位好姑爷。这可是京城来的翰林老爷啊!又有学问,又这样孝顺知礼,瞧瞧人家李家,多会结亲家。

这种红白事经历下来,差不多人人都得脱层皮。因为天气热,停灵时用了许多的冰。这也就是李家,既有财力又有门路,一般人家这会儿上哪儿弄这么多冰去?光天天用的冰就得一二百银子。

第282章

一场丧事下来,李家人人都眼睛红肿,嗓子嘶哑,瘦了一圈下去。唯二的例外是通儿和原哥儿。原哥儿不用说,还不懂事,通儿却从头到尾一滴眼泪没流过,一声没哭过。

可这并不代表他就不悲伤,这孩子从祖母去世那天起就没说过话,也没有笑过,穿着孝衣沉默的跪在那儿守灵,任谁都劝不走。来客在灵前祭拜,主家答礼的时候,他磕头比别人都用力,额头很快就变得青紫淤肿。

四奶奶又是气,又是心疼,对着女儿抱怨:“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犟种!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出殡那一天下起了小雨,身上衣裳很快变得潮冷而沉重,把人的脚步拖得越来越慢,重得难以成行。

祖母就葬在祖父的边上,这是早就定下来的地方。从前又林曾经多少次跟着家人来祭扫,祖母那时候就指着旁边的地方说,她以后就躺这儿了。

想到从前的事,鲜明的就象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心里酸得厉害,这些天哭得太多,眼睛干得已经没有泪落下来了。

又林目光不经意的掠过东南角上一座孤零零的坟茔――这一片地方都是他们家的,这坟里葬的是谁?

这疑问只在心里一转,随即又林就明白了。

那是,玉林的坟。

心里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玉林明明还活着,可是在这里,却有她的坟。

她现在在京城,只怕还不知道祖母过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