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不是存心要让丹菊死。

当时她只不过想去奚落她一番,谁让她怀了孩子之后就觉得自己了不得了,比其他人都高出一筹了?结果呢?现在鸡飞蛋打。

可是丹菊一醒来就嚷着说是她害了自己的孩子,刘姨娘还没来得及把三少奶奶让人买药下药的事儿说出来,丹菊就又说出了更令刘姨娘惊骇的事情。

丹菊发现了刘姨娘一直极力隐瞒的隐私,并且还不止一桩。

她当时只想让丹菊别再开口说下去,她想着,不能让旁人听到…一定不能让旁人听到她说的那些话,否则自己在朱府再没有容身之地了,等着她的绝不是什么好事。

丹菊起先还挣扎了两下,后来就不动了,等她把枕头拿开,丹菊已经断气了。

刘姨娘打了个寒噤。她不是存心要杀丹菊,可是丹菊当时刚小产,又大出血,身子实在太弱了,没两下就断了气——

不是她的错,是丹菊那个蠢货她自己找死。

当时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刘姨娘伸手去替她合上,头一回没敢用力,没合上,第二回才合上了。手下的人脸还是温热的,但是刘姨娘知道她已经死了。

她静悄悄的回了自己的屋子,等着天明时候小丫鬟吵嚷起来。她一点儿都不会心里不安。在她看来丹菊是命不好,跟她可没有关系。

刘姨娘被关在黑咕隆咚的一间屋里,什么都看不见,都一天一夜没喝水没吃东西了,还说了不少话赔出去不少眼泪,她嗓子干得象要冒烟,被夹过的手指疼得钻心。

她迷糊了一阵,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忽然听着一声门响。

刘姨娘精神一振,抬起头来。

她昨天任是谁来都毫不动摇,而且一定要见朱长安。在她看来,朱长安的所有女人加起来也没她生得好看,朱长安只是这么些日子不见她不同她亲近,所以才狠了心。只要见了她,她再一哭一求,他肯定会心软的…

进来的人披着长斗篷,看身形就不是女人。可是不等刘姨娘挤出笑容,又进来一个人。

第三百一十八章

前一个进来的是朱长安,刘姨娘当然不会认不出一起睡过觉的男人。第二个进来的人摘下风帽,却是朱慕贤。刘姨娘还曾经比较过两个人,朱慕贤无论是相貌、才干、前程,脾气,都胜过朱长安——可惜她跟的是老三而不是老四,不然肯定比现在过得好上百倍。

可是这会儿两个人一起出现,刘姨娘只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慌。

若是只有朱长安来,这事就还是二房的事情,她哭一哭求一求,再替自己辨白一番,这事儿说不定就能混得过去。

可是朱慕贤一过来,就说明事情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了。

这摆明了已经不止是丹菊那一件事了。

再跟进来的还有二太太身边的两个妈妈,都是那种素来皮笑肉不笑,手狠手也辣的人物。

刘姨娘往后缩了缩。

再接着进来的,却是原来伺候丹菊的小丫头青儿。丹菊死了之后,她也受了罚,不知道弄哪儿去干粗活去了。刘姨娘很久不见她,差点认不出来。青儿原来伺候丹菊的时候也不干粗重活计的,养得一身细皮嫩肉,现在却是蓬头垢面,穿的衣裳不但臃肿,还落着补丁。

有人搬了椅子朱长安和朱慕贤坐了下来,刘姨娘被人抓着两臂象老鹰拎小鸡一样拎了过来,跪在中间。说是跪,其实她又是惊吓,又是饥寒,整个人其实是瘫在那里的。

她在心里筹划着等下该如何应答,怎么替自己脱罪——只有朱长安来,那她手段可多得是。可是现在还有这么多人在,她那些花样儿都无用武之地了。

她尤其有些怵朱慕贤。陈婆子悄没声息就不见了踪影,她既觉得心惊,又隐隐有些得意。陈婆子太蠢,李心莲简直就是个疯子。幸而她一直十分小心,抽身退步也早,才没让她们给带累了。

可是现在这情势却让刘姨娘心里忐忑难安,大气都不敢透一口。

她想好的话一句都没有用上,根本没有让她开口的机会。先是青儿跪下来,一五一十的把当初那件事情又说了一遍。朱长安问:“丹菊当时和刘姨娘关系如何?”

青儿说:“关系一点儿都不好。起先刘姨娘刚来的时候,没少给我们气受。”

刘姨娘刚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可是那两个婆子手快,她只来及说了两个字,嘴就给堵上了。

“丹菊是不是握着刘姨娘什么把柄?”

青儿抿了下嘴唇,小心地说:“奴婢也不懂什么把柄不把柄…就是有一回听菊姨娘说,陈婆子去桃缘居偷东西的事情八成和刘姨娘脱不了干系。”

刘姨娘眼睛圆睁,嘴里发出咿咿呜鸣的声音,只是苦于说不出来话。

“可有什么凭据吗?”

青儿摇摇头:“没有…菊姨娘也没有多说,她就是说,刘姨娘说是在京城举目无亲,可是后角门还有人传话来找过她两句,都说是老家的亲戚。”

再问下去,青儿也不知道更多了。

青儿出去后再进来的是伺候过刘姨娘的桂芝。

刘姨娘跟朱长安到了京城时,身边是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刘家象征性的给她置办了几身衣裳几件首饰那就是她的全部行李。桂芝也是到了朱家之后才伺候她的。

刘姨娘眼眯了一下——桂芝的确知道她不少事情,可是她当然不会对桂芝推心置腹。

她应该也说不出什么要紧的事儿。

她和李心莲见面都是瞒着人的,就算是守角门的婆子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桂芝每次都被她打发去做旁的事,她从来没见着过李心莲的面。

不怕,不用怕…

可是她仍旧在怕。

她怕的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桂芝是个有心眼儿的丫头,刘姨娘几次借故打发她去做这做那,然后自己好去见“亲戚”,她非但记得次数,甚至能说出准确的日子。她的说法和看角门的婆子两下里一对照,竟然没甚么出入。

看角门的婆子也年纪不小有点耳背,小声喊门她都听不见。府里的姨娘想偷偷见见亲戚,这不是什么大事儿。那婆子只在意了来人的男女,既然是女的,那就更不在意了。

刘姨娘心里的恐惧越来越深——她突然知道自已在怕什么了。

她一心想着他们没有真凭实据,只这些丫鬟婆子们的话定不了她的罪。

可是她忘了,人家根本不需要什么真凭实据,只要认定了她的确做过,那她自己承认不承认根本没有关系。

她一向自负聪明,行事周密,可是那些统统没用。别人只要抬抬小指头就能碾死她。富贵咬手,权势吃人,她现在才明白这话的意思。

朱慕贤起先也曾经怀疑过大太太身边的小雁和黄嫂子,但是小雁最后老老实实交代过,她是收过于表姑娘的好处,也给她传过消息,可是她不认识李心莲,更不要说和她串谋了。黄嫂子则更不用说,她已经几年没有见过李心莲,甚至都已经不太记得这个人了。

刘姨娘想替自己辩解,她可以说那些人全是在诬陷她,都是三少奶奶买通了的人。可是没有人给她这个说话的机会。

朱慕贤看着那个被捆着的女人,一瞬间想起了李心莲。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女人——已经完全没有了理智,只剩下了恶毒与疯狂。她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要让旁人同她一样凄惨,她得不到的东西别人得到了,那她就要把对方毁掉。

刘姨娘和她既相似,又有不同。

她有理智,而且还很聪明。她知道如何替自己辩解脱罪,知道怎样把黑锅丢给旁人去背。可是她的目的却是和李心莲一样的。都见不得旁人好,做都是损人不利己的事。李心莲会杀人,她也一样会。

刘姨娘嘴里堵的布被拿了出来,她咳嗽了好一阵,果然开始急切的哭诉,替自己辩解。她用一双眼哀恳的盯着朱长安看,声泪俱下。

可是朱长安并不动容。

他只觉得他从来没认识过眼前这女人,黑的能说成白的,不止一个人能证实她最后一个进过丹菊的屋子,她还有一百种说辞替自己开脱,仗着死无对证,所以就死不承认。还把所有的罪名扣给韩氏,说韩氏既然能给丹菊下药,肯定也会不吝惜的要了丹菊的命,还说自己是碍了韩氏的眼,韩氏才用这样莫须有的罪名想除掉她。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和韩氏没有一点儿关系。

朱长安想,要遣散房里人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他的意思,可是二太太也好,府里的人也好,还有春荷和刘姨娘,她们都认为这是韩氏容不下人。

还有刘姨娘这件事,韩氏到现在都不知情。她现在怀着孩子,二太太从头到尾都没打算让她知情,不然的话以前的事情都要翻出来一遍不算,还要扯到丹菊小产、甚至还有杀人—这种事情怎么能讲给怀孕的女人听?

刘姨娘的口才当真了得——无论心情如何,这是两个男人此时心中共同的想法。她能从父亲早亡身世飘零开始哭诉,一路滔滔不绝,要是给她足够的时间,她大概几天几夜言辞都不会重复。纵然心里清楚她是个什么货色,可是思绪却在不知不觉间让她带着跑远了,连一开始的怒火都消磨了大半。

是啊,她自然不笨。

她做过的那些事,笨人还真做不出来。聪明人为恶,更令人防不胜防。

朱长安想,她恨韩氏,恨丹菊,勉强还可以说是为了争风吃醋,为了安身立命。可是弟妹还是她的亲戚,又从来没有什么刻薄她的令她记恨的地方,她为什么要和外人勾结,意欲谋害弟妹和侄儿的性命?

刘姨娘说到动情处,还往蹭了两步,抓住了朱长安的衣摆:“你还记得不记得?你带我来京城的路上,船家送了两盆花儿,你折了一枝茉莉替我簪在头上,说一定会对我好…”

她没发觉朱长安被她抓着之后陡然间的僵硬,动情的倾诉:“那会儿没有别人,就咱们两个…”

朱慕贤已经不想再问,他站起身来:“这是三哥的家务事,人也交由三哥处置吧。”

如若不是刘姨娘与妻子扯得上表亲关系,她做的事又牵涉到桃缘居,这事儿当然只是朱长安内院的家务事,是轮不到他这个堂弟来插手的。

朱长安点了点头。

刘姨娘这才有些愕然的发现,她的一番唱念做打全落了空,一点用处都没有。

眼见着朱长安兄弟二人要出门,刘姨娘急了!这和她所料想的完全不一样!朱长安要是这么走了,那等着她的会是什么下场?

朱长安有些厌烦的扯出被她抓着的衣摆,毫不留恋的走出门去。刘姨娘在后面只喊了一声,嘴又被堵了起来。

不知道她会不会后悔,当初二太太让她走她不肯走,现在就算她想走,也走不了了。

朝上皇帝雷霆大怒发作了刘家余孽,宫中的刘贵妃也一病不起,殁了。

相比这些大的动静,朱府里头没了一个小小的姨娘,连一点水花都激不起来。

第319章

朱府没人在意刘姨娘的死活去留,宫里也没有人在乎一个失势的贵妃。新的首辅终于定了下来,这可比什么事都更重要。

应该说此次首辅人选爆了个大冷门,既不是原吏部尚书,上位呼声极高的包乐亭,也不是众人猜测过的原来与林阁老竞争过的朱老大人,令众人大跌眼镜。

新首辅是内阁大学士,原翰林院掌院宋渭。

这是皇上钦点的,旁人在吃惊之余,倒也觉得不算太突兀。宋渭论资历,人望,才干,都足能担当这一职。而且去年的时候西北战事,宋渭上的折子还立了大功呢。这么两下里一凑,皇上会点他的将也不奇怪。宋渭还有一个长处――他才刚五十岁,比林阁老、朱尚书年轻了十几二十岁呢,和三四十岁的少壮官员比,那当然算是年长,可是和自己的前任林阁老相比,他却年轻得多得多,在这个位置上只要不出岔子,至少干个十年八年没问题。

许多人开始后悔,没早早烧宋首辅这一孔冷灶。要是在消息发布之前就去巴结,那雪中送炭自然会得另眼相看。现在圣旨都下了,再赶去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显不出什么功用来。

朱慕贤这几日又不得清静了,宋家大门紧闭,别人只能另寻门路。朱慕贤一进翰林院就得宋渭看重,上次呈上的折子也有他一份功劳。这哪位阁老走马上任都得有一批自己的亲信,就算不是为了结党营私,自己了解信任的人用起来也方便牢靠。宋渭这一升任,朱慕贤肯定也要跟着水涨船高,这也是条门路啊!

朱慕贤也是烦不胜烦。一概不见?他可不是阁老,宋渭能干的事儿他不能干。来的这些人里有的是比他官高位重的,他可不能全得罪了。可是要见?那些人的嘴脸和打算他又不能应下。

所以朱慕贤也只能躲了,告了几日假,带着妻儿到城外庄子上去。忙乱中偷得几日闲。

这庄子和当时关韩氏的自然不是同一个。这个庄子是老太太的陪嫁私产,地方宽敞,又十分幽静。庄子上一所小小的别院,当时是为了老太爷和老太太来小住休养建的,现在正好方便了他们。

去庄子上小住也不是件小事,一家四口,夫妻俩带着一对儿子。可是跟着伺候的人却有几十个。又林原本不想带这么多人,在她看来这样实在太过兴师动众。可这次连老太太都没站在她这边。

“你们夫妻俩是省事的。我知道你能干,可是孩子可不能随便将就了。他们打小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庄子上那一切都不齐备,他们能过得惯吗?人手不能少带了,宁可多带。免得到时候临时急起来倒没有人使。”

人是如此,东西也是一样,朱慕贤总共告了十日的假,可是带去的东西塞了满满的两大车。这已经是精简再精简的结果了。大太太十分不舍得孙子,原来想只让他们夫妻去,孙子留下来。后来退一步,说只留下敏哥儿也行,毕竟还小。这回倒是老太太说的:“小孩子不要养得太娇贵了,你看乡下的孩子。天天胡打海摔的,又上树又下河,身子都倍儿结实,一年到头难得病一回。看咱们家的孩子,天天名贵补品吃着,走一步路都有好几个人看着,结果倒病歪歪的。难得这么个机会。让他们一家都去吧。”

朱慕贤随着宋首辅的升任,也要离开翰林院了,以后想再想要这样的清闲日子可就太难了。

又林特别活泼,象出笼小鸟一样。

终于除去了那个隐伏在暗处的忧患,与李心莲有勾连的刘姨娘被挖了出来,又林觉得饭量也长了,睡觉也香了。

原哥儿更是高兴,他长这么大。也就去过一回于江,那时候他还不大记事,所以这一趟算是正正经经的出城游玩,只觉得两只眼睛都不够使了,要不是又林抱得紧,他都恨不得整个人从车窗钻出去。

外头的一切都那么新奇。路上的车、马、人,房舍,店铺,都是在家里看不到的。还有那些小贩们叫卖的东西,各种吃食,玩意儿,耍杂耍的,原哥儿的两只眼睛真觉得都不够用了。敏哥儿对这些还不懂,不过小孩子没有不爱出门的,车帘卷了起来,只垂着一层纱,既阻挡了车外头人的视线,也能挡住一些飞尘和飘絮。而且从车里看车外,却什么都看得清楚。

朱慕贤天天出门,当然不觉得这种普通的街景有什么好稀罕的。可是他理解妻儿的心情,儿子这年纪正是活泼的时候。妻子呢,自打嫁了他,就没出过几回门。就算出门,不是拜寿,也是往旁人家去做客,难得出来这么松散松散。

京城里的官宦人家,女眷们都过得都是这样的日子。想想妻子未嫁他时,在于江是何等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怎么会象京城这样拘束?

“爹,咱们要出城吗?”

“是啊。”朱慕贤揽过儿子:“出城。”

“还要多久能到呢?”

朱慕贤理解他急切的心情,笑着说:“唔,天黑之前应该能到吧。”

孩子们就是这样,年纪小,沉不住气,听说庄子上怎么怎么好玩,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去了才好。

等他们长大了,应该就会明白,其实出行最重要的,有时候不是目的地,而是这整个过程。

妻子显然就是懂得享受这个过程的人。微风透过纱帘,轻轻拂在她的脸上。生过两个孩子之后,妻子的脸庞眉眼显得更加柔润,哪怕日日相对,他总觉得看不够。

“前面就出城了了吗?”

刚说妻子沉得住气,结果她也等不及了。

朱慕贤点头:“是,前面就出城了。”

原哥儿兴奋之极:“真的?要出城了?”他又扒到窗口去看,幸好马车里宽敞,夫妻俩带着孩子坐着还显得绰绰有余。要是换一辆窄小的,真经不起他这么扑腾。

又林搂着孩子,指着高大的城门:“瞧,那就是城门了。”

她微笑着,心里也有说不出的期待。

原哥儿虽然兴奋,可是过了中午,车子摇摇晃晃的,两个孩子都困乏起来,睡得象小猪一样。又林也有几分倦意,午后的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她斜倚在朱慕贤的肩膀上,车子一摇一晃的,他们也跟着轻轻的摇晃。

“是我的不是,早该带你出来走一走散散心。”

又林将手指竖起来“嘘”了一声。

这会儿的安静如此难得。

他想起来很久之前,他刚到于江的时候,风筝飞到了邻家,他扒着墙头,那个小姑娘抬起头来看他。

李姑娘,朱公子。

朱慕贤的嘴角微微弯了起来,唇在妻子鬓发间轻轻厮磨。他却不恨路长,他觉得这样的路,哪怕一辈子走下去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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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