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心扬的电话打来的时候,我还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

“白菜,出来喝酒。”他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不了,我有事。大白天的,喝什么酒?”

“得,你现在是大忙人了,我可请不动你了。怎么?现在又要赶着去采访哪位大明星呀?”他的口气酸得让我反胃。

“傅心扬,你发什么疯?”

“…”

电话里传来一阵忙音。

我在一个小时之内,接连得罪了两个人。一个摔门而出,一个挂掉了我的电话。

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

Chapter2 梦游

03

热闹之中却心未在焉

这样这样翳闷

情绪却那样那样缠绵

喜爱梦游

比天地自由

只有梦游

找不到尽头

有人告诉我女人之间的友情很可疑,可以甜如蜜糖,也可以毒如砒霜。比如JESSICA,老好人JESSICA,良师益友JESSICA,曾经亲密无间如今形同陌路的JESSICA,一定以为我就是她的砒霜。我不解释,也无从解释。女人之间可以在上一秒同仇敌忾,也可以在下一分钟就反目成仇,虽然我不想承认,但这多半的原因都是因为男人。

好在,还有莫一一,莫一一是我的蜜糖。我们一起在这个城市流浪,从互相审视到相互取暖,一起做过一些华而不实的梦,干过一些幼稚的事情,伤害过人也被人伤害,看过现实的残酷,又互相舔舐伤口,即使四周空无一人,可是回头一看,还好,还有彼此。

莫一一不是她的真名,这个嫌弃自己名字的女人跟我来自同一个城市,却在北京才真正认识。她说她是摩羯座,1月1日生,于是就给自己取了莫一一的名字。这位对星座有着狂热痴迷的女人说话的时候也带着点神经质,比如她常常掐着我说,“你这只死天蝎,太坏了!可是没有办法啊,谁叫我是只可怜的摩羯,一辈子被你吃定了。”

我到尚品广告的时候,看见莫一一正在会议室里开会。落地的大玻璃窗让里面的情形一目了然,十几个人围成一圈,投影仪不停地变幻着PPT,莫一一站在展板前,时不时写下几个符号,工作中的她总是干练到让我怀疑那个把“资深少女”四个字挂在嘴边的女人其实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ADA,他们开多久了?”我坐在她的办公室里百无聊赖地翻着琳琅的杂志,她的一个助理刚给我倒了杯水。

ADA看了一下时间,“我早上一来上班他们就在里面了,快四个多钟头了。我听说莫姐半夜就来公司了,几个头儿都在。今天电话就没停过。”说完电话又响了,ADA歉意地笑了笑,匆忙跑去接电话。

等了十几分钟,莫一一终于出来了。

“找我什么事?”我看见她累得话都不想说的样子,想来不是找我拉家常那么简单。

“AMG到底是在耍什么花样?”她连喝了几大口水,还没吞下去就连珠带炮地嚷嚷起来,“我怎么连一点风声都没收到?我手上四五个广告都是找李琳琳代言的,今天早上客户的电话就没停过,你也知道李琳琳的广告一直都是我们在跟她的经纪人谈,出了这个事情,也没个交代。哎,烦都烦死了。”

“还有你莫总监搞不定的事情?”

“你别洗涮我了。我头都大了。”她夸张地弄了一下头发,但憔悴的样子和遮不住的黑眼圈倒是真的。

“那你要我做什么?”我放下杂志,看着她。

“给我说说怎么回事儿。”

“我比你还晚知道这个消息。”

莫一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看样子是在衡量我说的话是真还是假,不过几秒钟之后,我就打消了她的疑虑,“我猜测这个事情很快就会了结,短期内的影响难免。”

“那你就是知道一点儿了?”莫一一的表情立刻变得很八卦。

“我猜的。”我白了她一眼,“李琳琳要的价码太高了,昨天签约仪式上都是空白合同,她一直想要单干,但AMG怎么可能放过这棵摇钱树?”

“你的意思是AMG给她设的套,然后再帮她擦屁股?”

我点点头,“小惩大诫,杀鸡儆猴。”说的时候,我还是有点酸涩。

“那就是虚惊一场?”

我默认,又补充了一句“不排除两败俱伤的可能。”

莫一一想了一下,沉吟片刻,才说,“那我就知道怎么做了。瑄,你可得帮忙。”

“我?干什么?”

“一个捧,一个杀,咱们把水搅混一点,呵呵,既然AMG在操盘,我们赚点小钱也是应该的。”

我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谈完正事,她才伸了一个懒腰,“走,回家补觉。”

“只能陪你吃个午饭,下午我还有事。”

“是,大记者忙的很。”

“我辞职了。”

04

我们在莫一一公司附近吃的午餐。莫一一最近热衷上了吃素。据说这家素菜斋的菜很不错。我对吃的东西不甚在意,吃荤吃素都无所谓,不过我不相信莫一一能将吃素进行到底,图得不过只是一时新鲜而已。

“说吧,怎么就辞职了?还是谁来挖你了?”

我摇了摇头,早上只喝了点豆浆,剩下的大半杯还被聂亦鹏打翻在地,现在的注意力都被这些秀色可餐的菜吸引,可吃到嘴里全是一个味儿。

“怎么全是豆制品?”

“不然你以为?”

“这些吃斋念佛的人也不老实,老干些画饼充饥的事儿,吃素就吃素嘛,偏偏弄得跟满汉全席似的。”

“问你呢,别茬开话题。”莫一一不满意我讽刺她最近的爱好。

“没什么,就累了,想休息一段时间。”

“不吃饭了?说辞职就辞职,骗谁呢?”

“呵呵,还是瞒不过莫总监你。”我笑嘻嘻地说,“我,准备干一件大事。”

“啥事儿?”莫一一放下筷子,两眼发光地看着我。

“宅。”

“滚!”

“哈哈。”

“是不是《STAR》哪个孙子给你小鞋穿了?不可能啊,你们老大没留你?他舍得?我才不信你能真的辞职。”

“一一,我真累了。我都28了,都奔三的人了,还跟一帮刚刚毕业的小屁孩一起跑现场,一会去摄影基地,一会去新闻发布会,一会去片场,还有数不清的什么晚会,联谊会,拍卖会,颁奖典礼,盯梢的事情我也没少干。我就不能换个活法了?”

“终于想通了?那赶快过来帮我吧!”莫一一在尚品这家4A广告公司做媒介总监,负责收集所有期刊报纸和电视的栏目信息,然后在传媒与广告客户之间斡旋。

我摇了摇头,“那不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也是,都不是人干的活儿。”

“我想了很久了,现在手上还有几个专栏,包括你之前给我介绍的那几家杂志,关系都还可以,算了一下,养活自己也够了。反正我也没什么大的开销。”

“你是不是想离开北京了?”

我没有说话,没有工作的牵挂,只是单纯的当一自由撰稿人,或许潜意识里我并不是对现在的工作厌倦,而是对这座城市厌倦了,包括人。

“佳瑄,既然你已经考虑清楚了,我也就不劝你了。不过你这样做也对,自己接点活干,不比当记者差,更何况你在这圈子多少还有点名气,就算你自己出来单干,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我才没那么大的志向呢,有口饭吃就行。”

谈话之间,我就从一名资深的娱乐记者沦为北京若干无业人士中的一员了。

不过,说真的,失业的感觉真好。

《STAR》的沙文新是个妙人儿,一心想做有品质感的高端娱乐周刊,在以抢新闻和爆黑幕为主流的娱乐期刊里实属异类。当初JESSICA拍着他的肩膀说,“沙头,给你推荐一个人,是我一手带大的妹妹,可别欺负她。”

JESSICA跟沙文新是老朋友,可上班第一天,沙总编就把我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地一阵训。

“我可先说好,我答应留下你,可不是看JESSICA的面子。JESSICA那老妖婆是不是跟你说,做娱记就是当狗仔?以为爆点我与XXX不得不说的故事就可以大红?蹲在明星家门口拍照,回来写点谁跟谁的绯闻,谁和谁分手,谁又离婚了,谁又傍上哪个大款了?谁跟导演上床了,就可以上头条?”他一边说一遍吸烟,吸烟的样子很奇怪,狠狠地吸上一口,却又没吸进去,在嘴巴里打个圈,又吐了出来,熏得坐在他面前的人直想流眼泪。“你在AMG做过多久,认识多少人,知道谁谁的黑幕,这些都跟我没关系,别想着靠着这些就能做好一名记者。我们首先是一名新闻工作者,然后才是做娱乐新闻的媒体工作者。新闻是什么?新闻是要有良知的!”说到最后几句的时候,他的声音高亢,我都能清晰地看见他太阳穴蹦起的青筋。

是他告诉我写文章跟做人是一个道理,荣辱不惊,不卑不亢,才能是一篇好文章。不刻意地奉承,不恶意的中伤,不趋炎附势,不棒打落水狗,才能赢得尊重。

也是他告诉我,明星也是人。不偏听,不偏信,细节才能见真章。

《STAR》一期只做一个明星,100多页里有棚里拍摄的大片,有日常生活的抓拍,甚至明星自己的自拍照片,性感的,个性的,温馨的,搞怪的,不修边幅的,甚至还有一些私家珍藏的带有私人记忆的影像。我们不随意去定性一个人,无论他多红或者有多黑,只是用心地观察,细腻的记录,然后保持客观的思考。拿沙老大的话说,“我们要用做传记记者的专业素养来做STAR,才能让自己成为真正的SUPER STAR。”

我会因为一篇几千字的采访稿,跟着采访对象一起拍戏,吃盒饭,一起参加活动,甚至一起去PARTY或者SHOPPING,也会因为采访某些飞人似的大牌,一篇稿子可以从第一次采访到成稿,历经几个月的时间。你时常会听见沙老大在办公室的咆哮,“别想用才见面三次,前后采访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的稿子忽悠我!”然后整个办公室一片哀嚎,一地鸡毛。

这就是《STAR》的总编,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态度在做一本他心目中的娱乐杂志,企图用深度的剖析告诉读者一个明星的真相,不浮躁,不偏激,不狷介,有立场,有态度,有尊严。

是的,所以身于其中的我们才会以《STAR》为荣,所以才短短的五年,《STAR》的真实发行量可以突破50万,而广告年收益突破2亿,所以明星们才对《STAR》另眼相看,所以才有无数想要大红的小明星们想方设法地成为《STAR》的采访对象。从某种程度而言,《STAR》是检验明星实力的一个标准,只有上过《STAR》的明星才敢说自己在这一行有了点分量。

可现在,我坐在这位令人又敬又爱的怪老头沙文新面前,告诉他,我要离开了《STAR》了。

“你舍得?”他照例用奇怪的方式抽着烟,吐出的烟遮挡了我的视线,让我看不清此刻他脸上的表情。

但我还是老实地摇了摇头。

“不是被人挖角?”

我依旧老实地摇了摇头。

“不是讨厌我?”

我睁大了眼睛,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加坚决地摇头。

“不是爱上我了吧?”

我终于忍不住,一口水喷了出来。

“死丫头,我就知道你讨厌我!”他忙着擦脸上的水渍,我已经笑到缩到椅子底下,太讨厌了,本来很伤感而又沉重的场面被他搞得乱七八糟。

可是笑着笑着,我的鼻子开始泛酸。“老大,你以后别乱骂人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这样,被你骂了还笑得出来。”

“恩,那是你脸皮厚。”

“老大,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跟那些广告客户吵架,他们可是你的衣食父母。”

“恩,我又饿不死。”

“老大,不要跟那些明星眉来眼去的,嫂子看见了会吃醋。”

“你嫂子吃的醋还没你多。”

“老大…”

“你有完没完?”

我终于还是没忍住,抱着沙老大哭了出来。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知道你这丫头心思重,在外面过得辛苦,随时都可以回来,沙老大在的一天,你永远都是《STAR》的采访总监,《STAR》就是你的娘家。”他拍着我的背,慈祥得像我的兄长,往日里争锋相对,面红耳赤的场景都不存在了,他是我的上司,亦是我的前辈,从今以后,他还是我的兄长,是我的朋友。“好了,去跟你手下的那帮孩子说一声吧,他们可没我这么好说话。别哭了,你看你弄得我一身都是鼻涕。”

到人力资源部办完所有的手续,我就真的成为名副其实的无业游民了。走出大楼的时候,我突然有点怀念那些通宵达旦守在编辑台做版的夜晚,那些跟着我一起飞来飞去的同事,那些在摄影棚里一拍就是一整天的摄影TEAM,还有每天下午三点都会跑到报社推销茶点、饮料和香烟的下午茶小妹…其实,原来我竟那么怀念这个我下定决心离开的地方。

05

走到广场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有些无所事事起来。等我想起来要做点什么的时候,我已经走在了北大的校门外。呵,小邪!我的脑海里自然地浮现出一个大大咧咧的女人模样来。

小邪是黄薇在MSN上的名字。当初这个凭借古灵精怪的角色红得发紫的女生其实本人也有古灵精怪的一面。

“怎么周末还有课?”我在北大的校园里找到她的时候,她刚从教室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捧书,戴着个黑框眼镜,真像一个一心向佛虔诚的教徒。

这所著名的学府早就对前来镀金的各式名人见怪不怪,她夹杂在莘莘学子里,再也不会引来尖叫,激起愤怒或是来意不明的镁光灯了。多好,象牙塔给予她安宁,亦给予她沉静的力量。

“没事去图书馆看看书。”她挽着我的手,一路朝学校后门走去,“走,带你去吃好吃的。前两天发现有家甜品店做的双皮奶好好吃。”

“你请我。”

“先欠着,下顿我请。”

“死赖皮。”

“破财消灾,你不知道?”

“你也说得出口,我都被你咒失业了。”

“失业了好呀,来陪我读书嘛,刚好少个伴儿。”

“找个人嫁都比跟你混在这读书靠谱,简直是浪费国家宝贵的教育资源。”

“可别造谣啊,我可是正儿八经考上的,教了学费的。这年头,嫁人才不靠谱呢,你脑子坏了才一门心思想着嫁人。”

我认识黄薇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她红得如日中天,AMG眼明手快地签下她,JESSICA就是她的经纪人。后来就是那出赫赫有名的服装事件,那时的她多年轻,年轻到以为只要自己站在真理的一边就可以扭转乾坤,她大声的辩解,理直气壮地申诉,但没有人会听进她只言片语,再后来她跟JESSICA决裂,日子越发难过。铺头盖面的黑水迎面而来,当时JESSICA对她说,“年轻人,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不懂得游戏规则,连自己怎么死得都不知道。”她那两记耳光扇得惊世骇俗,也打掉了AMG仅存的一丝犹疑和怜悯。没有人找她拍戏,没有人找她出通告,没有人找她签唱片,她成为演艺圈著名的反面教材,每一位经纪人会对初来乍到的新人说,“看,不听话就是下一个黄薇。”

一年前,我在跟沙老大在办公室大眼对小眼的僵持了一个通宵后,在《STAR》上刊登了一篇黄薇的采访稿。当时沙老大冷哼了一句,“妇人之仁。”其实,我不是。我坚信她还会东山再起,她是涅槃的凤凰,终有一天会洗掉曾经泼在她身上的黑水,然后以全新的面目杀回江湖。

可就是因为这样,竟有了不深不浅的交情。跟平常的采访对象之间的熟络不同,那是各取所需,所以无所谓交情。她感激,我欣赏,少了利益的筹码,反而可以谈心。

“你知道李琳琳出事了吗?”

她吃了一口双皮奶,点了点头,“网站上到处都是。”

我没说话。

JESSICA常常说黄薇是个傻大妞,做什么事情都随心所欲,会因为某个她讨厌的人也在剧组名单里而拒绝接戏,会因为懒得飞来跑去,而缺席颁奖典礼,JESSICA拿她没办法,动不动就把李琳琳挂在嘴边,“当年的丫鬟都快骑到你头上了,你也真咽得下这口气。”李琳琳是黄薇的死穴。黄薇的身上有一种很罕见的嫉恶如仇的特质,她说讨厌就真的讨厌,死不相见,能不见就不见,再冠冕堂皇的场合她也能冷下脸来,一点面子上的寒暄都欠奉。没有谁喜欢李琳琳,可是只有她将这份厌恶贯彻到底。所以不知情的人会说她心胸狭窄,耍大牌,知情的人才会骂她,傻大妞。

换做是当年,出了这档事,黄薇会第一个打电话给好友,来,出来喝酒庆祝。爱恨分明,喜欢和讨厌都要挂在脸上。可是现在,她只是淡淡地说,知道。然后再无下文。仿佛这个人,不是她厌恶了很多年,经常在她背后耍阴招,给她泼烂水的那个让她恨得牙齿痒的那个人了。只是一个路人,或者陌生人。

“你快得道了。”

“是吗?北大是个风水宝地啊!”她明白我的意思,但也不再多做解释。

我宁愿此刻她的云淡风轻是真正的释怀,而不是宛若天真,胸有城府。

一时之间,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才开口,“AMG的人找过我。”

我终于吃完了最后一口龟苓膏,抬起头看着她,等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