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千万不要再请那些啥子大牌了,每次来就在那儿抱怨,你们这个节目组的化妆间怎么那么简陋啊?什么都没有,怪不得每次上镜都那么难看,人穷怪屋歪,给她打粉的时候才叫恼火呦,每次都在那儿说,这边打厚点儿,给我打点儿阴影嘛,要不不好看。四十多岁还在那儿装嗲,粉噗噗地往下掉,还嫌不够厚。”化妆张姐是个三十多岁的成都人,在电视台做了七八年,算资深员工了,讽刺起那引起所谓的本土名人来,一点儿也不客气。

“你们太缺德了,怪 不得一个两个都嫁不出去。”说话的是阿单,我们都叫他单妹妹。一米八几的个头,可惜偏偏是弯的,也是众多女同事的妇女之友。

“阿单,你敢不敢娶我?”兰兰调戏阿单。

“兰姐,我错了。”众人大笑。

“不过,我敢娶佳瑄。你们这群都不是女人,你们看哈人家佳瑄,从头到尾都没开过腔,啥子叫素质,这个就叫素质!”阿单搂了我一下,我笑得差点儿贫气。

“单妹妹,你变性了?我本来还想给你介绍几个帅哥的,唉,好可惜。”非哥也是最不绕人的主儿。

“非哥,我的心你还不知道吗?”

众人都做呕吐状。

吃吃闹闹,都过了凌晨一点了。我很喜欢这样的团队,不造作,真性情,用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来冲抵工作本身的高强度与压力,说笑归说笑,工作归工作,忙碌而充实,这样的日子会冲抵掉很多不该有的回忆。

所谓的新生,就是如此吧?

有时候,莫一一也会问我,后悔吗?

后悔吗?从零开始,围着主持人鞍前马后,为了寻找合适的选题焦头烂额,在电视台里做一名默默无闻的小编号,后悔吗?

“一一,我现在才发现,以往我对工作的事业心,只是自尊心作祟而已。总想做出点儿什么,所以逼着自己往前走,而那个圈子那么浮躁,浮躁到我从来没有停下来问自己,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以这样的方式离开《STAR》,我当然会难过。但难过不是因为失去了什么,而是因为错过了很多风景。我明明看不起某些人,却偏偏把捧高踩低那一套学得十足;我明明欣赏某些人,可偏偏还做些言不由衷的事,人人都在戴着面具生活,再也分不清楚真心还是假意。那种氛围,总是把人性最恶劣的一面不断放大,各种各样的欲望、好胜心、不服输的心态,纤毫毕现。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到最后,真的是白茫茫一片。”

“你总是比别人悲观。”

“或许吧,人最难的就是知非即舍。”

佛祖释迦牟尼十九岁出家,最后在菩提树下睹明星而悟道。期间他出家求道一十二年,修持了当时印度各宗各派的修行方法,寻找宇宙人生的真相。每一次他都是历经千辛万苦,诚诚恳恳地下工夫,然而学到那些修行之法后,在他认为那不是道、不知究竟的时候,他就会另访明师,重新求证。佛家的记载说每次他都能“知非即舍。”

知非即舍,当你付出过、经历过甚至得到了之后,不要说罢手,就是承认自己从前所做有些许不当,也是不容易的事情,更不要说就此舍弃。放下是比坚持更难的抉择。所以,世界上最难的事莫过于超越自己,学会舍弃。而这之所以困难,就是因为这个超越意味着你要放弃很多你现在已经拥有的东西——拿拥有的现在换取虚幻的未来。

电影《阳光小美女》中的爸爸信奉的是这样的信条:“人只有两种,成功者和失败者。”这也是这个社会的普世价值观。

当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在日记中写下近似谵语的成功梦想时,我们无从断定这种梦想虚幻与否;当众多的人沉浸在以“别对自己说不可能”之类的朴素箴言达到成功的迷醉当中,我们也无从判断这种成功捷径的可能性;当全社会都奉行着“住豪宅,开宝马,年入百万”的成功标准时,我们也无法知晓这种价值观的正确性。

前《纽约时报》着名记者亚历山德拉·罗宾斯出版了《过度追求成功者:身不由己学子的秘密生活》一书提醒人们,现在全世界的学生处在比以前更有加强大的成功压力之下:他们承认自己已经努力达到了极限,感到孤独、无奈、惶恐、无法形容的痛苦和心力交瘁,有的学生为了弥补精力上的不足,甚至用毒品来提神。事实上,不只是这样被迫成功的学子们,这个世界的人们或多或少都面临着“成功”的压力。在一个上行社会里,人人都被置于“成功/失败”二元对立的语境下,而成功就是执着于色的结果。于是,用自恃贵族化的精神鄙视他人安贫乐道的快乐生活。那茅屋下相依相偎虽入眼睑,心底依旧沉迷于凄神寒骨、悄怆幽邃、起舞弄清影的高处。

张宝蕊在《放下自己》一书中写道:“人生就是一次负重旅行。”这位美籍的国际心理学专家,嫁给了一个大她二十七岁的男人,给三个已懂事的孩子当继母。她会扮演好哪一个角色?妻子、继母还是心理学专家?而每一步,她都是用生命去体验。她最常对求询者说的一句话是:“生命净化的过程,就是爱的态度的表达。”放下自己,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过程,是一个生命净化的过程。

色是万物,空是因果。人生并非只有成功一个出口,它应该还有若干条旁支,通向自我的秘密花园。

放下时不执着于放下,自在;拿起时不执着于拿起,也自在。

放下,是顺其自然。不怨怼,不躁进,不过度,不强求。

放下,是把握机缘。不悲观,不刻板,不慌乱,不忘形。

放下,是将心中横亘的梁木放下成为前行的舵和桨。

放下就是无劫无色,放下就是劫的完成时,放下就是知非即舍。

所以,无所谓后悔与否。

当然,也会有些东西放不下,不是做不到,而是舍不得。

所有的过往被隐匿在平静的日子底下,再也翻不起波澜。但是,我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看报纸或者新闻,都会自动跳过娱乐版。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好像不看见有些事情就不会发生。

转眼就到了2008年11月。去年生日的时候,我还在北京。而今年,我一个人,拒绝了莫一一和傅心扬为我庆祝生日的安排,一个人早早地回到家。

我妈已经不再寄希望于我,开始热衷于算命和梦境。因为现实太让她失望,所以她宁可从算命先生那里寻求安慰。

“佳瑄,大师跟我说,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你们那电视台还是有很多可以发展的嘛。”

我含笑不语,有些东西是不能掌握的,算不准的不是流年,而是人心。

我开了一瓶红酒,许久不曾喝酒了。我想起那一年,喝到胃出血住院,聂亦鹏(辰央完成)

深夜突然出现在医院,那一夜温柔得仿若不是真的。

喝下第一口的时候,我会想起许多事情,像一簇还未燃尽的锦灰堆,余烟袅袅。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理所应当地有着各种各样的往事可以玩味,可多奇怪,这么多回忆纷至沓来,却始终只有三个字——聂亦鹏,不破不灭,如影随形。

我终于可以在离开之后,放纵自己大胆地去思念他,然后在喝下一口口醇厚略微发涩的液体之后,心无旁骛地承认,我爱他。

聂太说得对,我是一个自私的人,自私到不敢承认一切。承认我爱他,亦承认他对我的付出超出想象。

我终于肯在曲终人散的时候,再来回头审视这过往的岁月。错上加错,一个错叠着另一个错,所以才一路错到了底,再也没有挽回的可能。

莫一一不明白为什么我在得知真相后,竞选择不回头。

“Jessica故意挑拨你跟聂亦鹏的关系,她知道聂亦鹏忌惮你和傅心扬,所以才搞出违约案,她又瞒着聂亦鹏把你从《STAR》赶出去,吃准了你只会把苗头对准聂亦鹏,你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自然不会跟聂亦鹏哭诉,她就是吃准了你这一点,否则哪里至于是今天这个局面?我要是你,我立马就找她对质,面对面把话说清楚,也受不得这些冤枉气。”

如果感情可以将是非黑白讲个清楚,那么那么多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又是什么?我做不到过眼云烟,但所幸,我能做的只是绝口不提。

绝口不提我跟聂亦鹏之间的问题跟旁人无关,Jessica也好,傅心扬也罢,他们只是一面镜子,映照出我们对彼此的不坚定与不信任。

再汹涌磅礴的爱都抵不过一句“我相信”。

信就是无条件、不设防,信就是无论幻象如何狰狞,你都能坚持你心目中的他不是这样。

没有信任的感情,能走多远,在我们拿出匕首用最赤裸和丑陋的方式插入对方心脏之后?

所以,也只有在离开之后才敢回头去看。

看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因为自己的怯懦、自私、偏执、自卑和骄傲,把一份爱摧毁得淋漓尽致,再无一丝修复的可能。

能够馏铢必较、收放自如的绝对不是爱情。

而长久以来,我却固执地以为只要少爱一点儿,不在乎多一点儿,就可以无伤。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自己会伤害到对方。

他会心灰意冷,他会辗转不安,他会患得患失,他会变得猜疑不定。因为不坚定,因为不够信任,所以,我们都没有学会什么叫死心塌地,什么叫矢志不渝。

呵,我居然要用这么漫长的岁月才能堪破这样简单的一个道理。

只是,这样的爱,辗转、激烈、缠绵、轰烈,却只能在这样的夜半,用于怀念。

爱,或者不爱,终于沦为了一个人的事情。

2008年的年底,发生了一件事情。

李思齐结婚了。

我妈用一种无限后悔与感慨的语气向我陈述了这样一个她不能接受的事实,连带地也表达了她对我的怒其不争。“都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是怎么想的,思齐也真是,莽莽撞撞地就把婚结了,听说那女孩很一般,我觉得配不上思齐。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看人家也相亲,你也相亲,你怎么就不学学人家?”

我妈絮絮叨叨个没完,不过我倒是松了一口长气,为李思齐感到由衷的高兴。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不管那个女孩到底如何,终归是李思齐的妻子了。

婚礼是在十二月的第二个周末。

周五,傅心扬特地开车把我接回去,说是要赶着去闹花夜。

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傅心扬一边开车一边说:“没想到思齐这小子居然还是我们中间最早结婚的一个。”

“人家心智比你成熟。”

“哟喂,现在护着他说话呢?要不要我陪你抢亲?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信不信我抽你?”

“我完全能理解你的心情,放心,我一定会支持你的。”

“傅心扬,思齐什么时候得罪你了?你连人家结婚都要那么幸灾乐祸的?是你想去抢亲吧?”

因为明天才是婚礼,吃过晚饭后,十几个同学、朋友还有李思齐的同事就吆喝着要陪单身汉最后一夜,去了KTV狂欢。

其实傅心扬是对的,这样的场合,的确有些尴尬,但好在傅心扬从头到尾都跟我坐在一起。

他们都吵着要见新娘一面,原本是不合礼数的,但是拗不过大伙的死缠烂打,李思齐还是给新娘打了电话。

我看着他讲电话的样子,语气温柔,应该是幸福的吧?

新娘是他们单位的同事,刚刚卫校毕业分配到医院的实习护士,二十岁出头的小女孩,青春,可爱,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眼角眉梢都是掩藏不住的喜悦。

我看着李思齐牵着她的手进来,大家在起哄。

傅心扬却在这个时候拉住了我的手。我挣了一下,没有挣脱,转头看着他,“你不会以为我真会去抢亲吧?”

他站起来,朝那对新人走过去,搂着我的肩膀说:“小弟妹,第一次见面,喝一杯吧!”

李思齐看着我,眼神阴晴不定。

我笑着说:“你好,我们是思齐从小玩到大的老同学。我叫梁佳瑄,这是傅心扬。”我伸出手,与新娘握手。

傅心扬突然在后面加了一句,“她男朋友。”

我身体一僵,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我倒是看见那位女孩的神情一松,“佳瑄姐,我常常听思齐提起你。”

“思齐,这就是你不对了啊,大家都是朋友,怎么不给咱们的小弟妹提提我呢?”

灯光暗淡,我一直没注意到李思齐的脸色,只是听见他说:“我干吗要在自己女朋友面前提别的男人?”

众人哄笑。

我回到位子上坐下,傅心扬跟着坐过来。

“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什么?”

“刚才吃饭的时候,他们医院那桌就老往这边看,你没看见那女的刚才一走进来就在四处瞄人,你还在那儿装什么无辜呢?”

“啊?”

“你不会想思齐结婚的第一天晚上就跪搓衣板吧?”

我叹口气,轻声说了句:“谢谢。”

KTV里吵得厉害,大伙都在起哄,一会儿让新郎唱歌,一会儿要让新人情歌对唱,一边唱一边还要变着法儿地捉弄他们。大多是李思齐医院的同事还有他的大学同学,因为彼此认识,所以闹得不亦乐乎。

待了一会儿,我跟傅心扬就借口离开。李思齐没说什么,倒是那小新娘拉着我的手,叫我明天早点儿来,还问傅心扬:“傅哥哥,你什么时候娶佳瑄姐啊?”

傅心扬搂着我,笑着说:“快了。叫你们家思齐赶紧存钱哈,要他连本带利还回。”

我们走出去,空气为之清新。

“走走吧,散散酒气。”我对傅心扬说。

两个人绕着江边的滨江大道散着步,十二月,已经是冬天了。我有些冷,裹紧了身上的大衣。

傅心扬把他的围巾围在了我的脖子上,绕了几圈,脸遮住了一半,打了个结,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别着凉了。”

“傅心扬,不要对我这么好。”

傅心扬停下来,看着我,欲言又止,后来又换上了傅心扬式的招牌笑容,“你冻傻了吧?”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不过才一年,同样的路,没有烟花,可是人已不在。

“有没有什么惆怅的心情想要抒发一下?”傅心扬打趣我。

“惆怅什么?我替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唉,又一个好男人被放走了,佳瑄,你快成灭绝师太了吧?“

”你怎么不说我是李莫愁。“我白他一眼。

周围突然静了下来,我跟他都没有说话。傅心扬哼着歌,一开始只是旋律,后来我才渐渐听清楚,原来,是那首《旅途》。

这是个旅途

一个叫做命运的茫茫旅途

我们偶然相遇然后离去

在这条永远不归的路

我们路过高山

我们路过湖泊

我们路过森林

路过沙漠

路过人们的城堡和花园

路过幸福

我们路过痛苦

路过一个女人的温暖和眼泪

路过生命中漫无止境的寒冷和孤独

高一的时候,我喜欢上了卡带里那个神情忧郁声音单薄的男生,我听他唱《白桦林》,听他唱《那些花儿》,听他哼着自己的心情,诉说着别人的故事。那一年,傅心扬学吉他,坐在学校操场的台阶上,我坐在他的旁边,听他用不熟练的和弦弹着那首《那些花儿》。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