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看清楚那人是谁,可是眼前突然一黑,整个身体仿佛一下子失去了重量。

赵吕只觉得手里一沉,胆险些没吓破。刚才只顾着扶小冬下车,却没注意到她脸色这样难看。

小冬想…也许她中暑了。

其实她还有点意识,进屋,躺到床上,有人替她换衣裳,擦身,给她喂水喂药。身边有人在走来走去,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还有人在说话…

只是她醒不过来。

她知道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但是,她总有一种在向下陷落的错觉,一直,一直朝下沉…身体软绵绵的瘫着。

“小冬?小冬…”

有人喊她,她听见了…可是她醒不过来。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刺刺的钻进鼻孔,小冬只觉得好象是一枚大头针在她脑门“卟”地戳了一下,鼻孔一瞬间酸痒刺痛得受不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打了出来,泪如雨下。

然后她醒了。

赵吕忙凑过来:“妹妹觉得怎么样?”

小冬顾不上说话,急忙抽了他手上的帕子擦眼泪擤鼻涕,用完一块感觉还没擦干净,于是再拿一块。

很好,虽然一塌糊涂,可是感觉刚才堵着七窍的什么东西一下子就散开了,整个人顿时轻松,感觉也在慢慢恢复。

床边还站着一个人,等小冬用完第二块帕子的时候顺手将帕子接了过去。

“呃…”

不是她的丫鬟。

她的丫鬟里可没有一个长得这么…嘿,魁梧。

是的,和赵吕一起在床前的竟然不是安王不是胡氏更不是她的丫鬟。

是个男子,身材高高的——小冬估计要按前世的标准算他肯定一米八往上。要按现在的标准算,那就是堂堂九尺男儿…

这人穿一件玄石色的翻领袍子,腰间还系着个绦毛边草袋。怎么看都象是东市的买卖人——

不不,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人是谁啊?难道府里新请了这么粗豪一个郎中来看诊?

“小冬,”粗豪的郎中关切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这声音…这声音…小冬眼睛越睁越大——

“秦…秦烈?”

那人笑了:“你还认得?我还怕你认不出我来了!”

她,她可真不敢认啊。

秦烈他当年离开京城时…绝对不是这个样子的。

虽然他的相貌…在小冬的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可是,绝对绝对不是现在这样。

“你怎么来啦?你什么时候来的京城?你…你长的可…够高的。”

简直让小冬怀疑他是不是天天吃酵母才能发成这样啊。

“你觉得怎么样?”

“啊,好多了。”小冬发现她的头也不怎么疼了,就是身上还没力气。

赵吕松了口气,对秦烈说:“你刚才用的那是什么药油?还真有效力。”

“我自己配的,”他伸过手来在小冬的手腕上搭了一下,过了片刻说:“没大碍了,多喝些水,早些歇息,明天一早起来就好了。”

小冬还没回过神儿来。

她不会是做梦吧?梦里面秦烈不但回来了,还长成了一个很高的高个子。虽然高,可是并不显得笨拙,当然更不单薄。他身上的袍子撑得鼓鼓满满的,整个人显得非常结实——

呃,而且秦烈手里,还拿着一块她刚才痛痛快快擤了一通鼻涕的手帕…那手帕是水红的,皱巴巴的褶成一团…

小冬觉得自己的脸好象又要烧起来了。

赵吕又嘱咐了小冬两句,和秦烈一起走了出去,小冬听见赵吕说:“…刚才在府门前遇见我也不敢认了,你可真是全变了样?我说,你是怎么长这么高的…”

啊!那块帕子竟然忘了要下来,也给他拿走了!

小冬砰的一声倒回床,拉起纱被蒙着头,恨不得嗷嗷两嗓子抒发心中郁闷。

这叫怎么回事儿啊?多难得的故人重逢,结果她给人家的见面礼就是一个大喷嚏外加一块擤涕的手帕么?

晚上她也没去外面吃饭——一来是她现在的确爬不起来,二来…她实在觉得难为情。吃过了饭,胡氏从外头进来,端着一个大盒子:“郡主,这是秦少爷带来的。”

小冬欠一欠身:“给我的?”

不知是怎么东西?

秦烈是有名的会玩儿,他在的时候,总是有新鲜玩意儿。比如那年冬天搞的一堆冰雪艺术品,可惜天气回暖时,都化掉了。

第四章礼物

掀开盒盖,一股凉气扑面而来,白雾氤氲,盒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红色果子,小冬从来没见过。

她拿了一颗出来,左右看看。果子有一股蜜似的熟香,引人垂涎。

“这是什么?”

胡氏拿起一颗来看了看,又闻了闻香味儿,“可真好闻,从来没见过这种果子,八成是秦少爷从家乡带来的。”

小冬笑笑:“倒有点象菩提果。”

“说的是,不过菩提果个儿没这么大。”胡氏说:“秦少爷吩咐说这果子与刚才吃的解暑汤没什么妨碍,多吃点也无妨。”

小冬咬了一口,只觉得脆甘多汁,满口生香。

“好吃吗?”

“嗯,胡妈妈也尝尝。”

胡氏摇头说:“我才多喝了些汤,这个收起来慢慢吃。”

晚饭小冬没吃什么东西,难得这个果子她喜欢,胡氏一个也不舍得尝,一旁红芙说:“胡妈妈,这个怕是要放冰窖里头。”

小冬身边红绫和红英去年都已经出嫁,现在新上来的四个也依着原来的名字取,红芙算是四个人里最稳当的一个。

“这个果子是单送我一个人,还是父亲和哥哥那里都有?”

胡氏也不知道,红芙说:“这个容易,我让人去问一声。”

她唤了一个小丫鬟去打听,回来了说:“只有咱们这里有,世子那院的说没有这个,王爷还没回来。”

“那分三份,给父亲和哥哥各送一份。”

数一数,果子一共二十四枚。分三份儿倒是正好一份儿是八颗。

“郡主快躺下歇会儿吧,仔细又头晕。”

小冬是躺了下来,不过扯着胡氏的袖子不松手,“胡妈妈别走。”

“不走,”胡氏笑呵呵地拿着柄扇子坐在床边,一下一下替她扇凉:“今天是太后的千秋,礼数多人也多,快点儿睡吧。”

“嗯…”小冬眯着眼:“五公主送了一樽很名贵的玉观音…”

说实在的,小冬有点纳闷。

明贵妃是个很谨慎的人,行事低调,从来都不做打眼的事情。这次为什么会临时更换寿礼呢?

“还看见了秦女,她唱的太平长生调很好听,等过两天父亲得了闲,请她再来家里唱一回,听说她带出个师妹,也是一把好嗓子。”

胡氏应了句:“我也听说了,排行第四,人都称四姑娘的,据说不比秦女差。”

教坊这些人也都是吃青春饭的,七八岁入行,过了二十便开始走下坡路,中间真正风光的日子也就是那么三五年。年纪大了要么自赎出去,要么留在教坊中充作教习…

小冬有点睡意朦胧,听着外面赵吕问了句,“妹妹睡了吗?身上可好些了?”

小冬歪头朝外看,外间比里屋亮,隔着纱屏风,小冬看见赵吕穿着一身浅月白竹布袍子,后面跟着的应该是秦烈。

“我醒着呢,哥哥进来吧。”

胡氏把帐子勾起来,小冬看着身上的单衣也不乱,秦烈也不算外人,倒不用再另换衣裳。

“哥哥你们喝酒了?”

“久别重逢,高兴,就喝了一点儿。”

怪不得两个人一进来就是一股酒气。

小冬现在可以清醒的,仔细的打量秦烈了。

赵吕和他站在一起,越发显得玉树临风了——就是这树细了点儿矮了点儿。少年人血气旺,秦烈头发眉毛以前就长得黑而密,现在更是显得刚硬,眉毛象是蘸了浓墨的笔用力划出的两道印痕般,又英武又立体。

秦烈的相貌,也不象是地道的中原人。他,还有姚锦凤,五官都有些异族人的影子在里头,眉眼深邃,轮廓分明。一般人站在他们身旁就给比下去了,脸就象是张面饼一样扁平,而且缺乏色彩。

小冬把秦烈现在的样子,和自己印象中原来的他比较着,原来那模糊的变淡了的形象渐渐清晰鲜明起来,心里头觉得既熟悉,又有些陌生。

一别数年,大家都长大了,也…变样了。

赵吕试试小冬额头的温度,又仔细看看她的脸色,确认她是没事儿了,才松了口气:“我听说你晚饭没吃多少,解暑汤喝了吗?”

胡氏说:“汤喝了。秦少爷让人送来的那果子郡主尝了一个,说是很好吃。”

“嗯,多谢秦哥哥,那是什么果子?”

秦烈微微一笑:“小冬妹妹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那年冬天咱们堆雪马,在雪盘上画花?”

“记得,”那花很美,形状也特别,小冬印象很深,“是你家乡的红凰花,对不对?”

秦烈点了点头:“这就是红凰花结的果。只是这果子从枝上摘下来只能搁一日,一耽搁便会腐坏。”

“啊,从遂州到这里好远的。”这些果子能好好儿的运来,可真是不容易。

小冬突然想到“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顿时满脸黑线。

咳咳,想多了。

她又不是杨贵妃,秦烈更不可能是唐明皇。

小冬有无数疑问想问秦烈,他当时为什么不告而别?离开京城后又去了哪里?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什么时候又回到了京城来?他现在在做什么事情,是还在念书吗?还有…

姚锦凤的情形。

小冬本能地相信,秦烈一定知道姚锦凤的情形。

他们的故乡也算是在同一个地方,是一起到的京城,又一起离开。

胡氏看他们仿佛是有话要说的样子,知机的退了下去。

小冬犹豫了一下,低声问:“秦哥哥,你可知道…锦凤姐现在如何了?”

秦烈和赵吕对视一眼:“她现在很好,快要嫁人了。”

“真的?”小冬声音一高,连忙捂着嘴。

心里压力多少年的一块大石终于移去了。小冬又是高兴,又是心酸,一时间感慨万千。

不行,可不能再哭鼻子。

她连忙振奋起精神:“那就好,她…在什么地方?要嫁什么人呢?”

秦烈没有半分隐瞒,直接说了出来。

他当年的确是和姚锦凤一起离开的京城返回遂州,姚锦凤没回姚家,也没回紫檀山,而是去了秦烈的家乡东泉。

“她和我母亲倒是很对脾气,两个人亲如母女,常把我当成外人摒弃一旁。”秦烈说着自己被冷落的事,可是神情却恬然从容,没半点被“抛弃”的哀怨:“东泉民风淳朴,山明水秀,将来有机会你还可以去那里看看她。”

小冬高兴地点头:“好好,有机会我一定去。”

可是话虽然这么说,小冬觉得她…也许并没有出远门的机会。

她拥有很多很多,父亲的宠溺,哥哥的呵护,太后的关爱,郡主的地位…

但是在这个时代,女子没有太多的自由。就算她是郡主,也不会例外。

“她还托我给你带了礼物,不过今天我没有带来,明天我取来给你。”

听到有礼物收,小冬美滋滋的笑——不是她贪财喜欢礼物,而是每一份礼物,都代表着一份心意。

姚锦凤会想着让秦烈给她捎礼物,说明没有忘了她。

也不枉小冬一直惦记她,替她担心这么久。

“对了,什么时候到的京城?现在住在哪儿?”

赵吕哼了一声:“人家秦公子人大心大,瞧不上咱们安王府,跑到有名的四海居去住了。”

秦烈呵呵笑:“看你说的。现在不比小时候,那会儿脸皮厚,可以推说不懂事,就跑来白吃白住。现在可不能用不懂事当借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