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自己却说:“是么?我倒没看出来。”

大概人总是不清楚自己的相貌。或者说,自己看自己,和别人看自己是不同的。

阿大不同,阿大生得更象秦烈一些,性子也象,有一种活泼泼的挡不住的野性。

阿大好奇的用指头戳戳新生儿的脸颊。非常软,软得象是里面只有一泡水,再用点力就会戳破一样。

这孩子也很乖,或者说,分娩不量对母亲来说是重负,对新生儿来说也是不轻的体力劳动。除了刚出生时哭了几声,然后他也睡着了。一堆人把他传来传去,说话声音老大,也没把他吵醒。

安王这天晚上没有睡好。

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从前。

想起园皇子。

这个人已经差不多被所有人都忘记了,陈皇后的宝贝儿子,可惜年幼夭折,否则皇位绝对轮不到现在的皇帝。

但是安王记得他。

不光因为他一直给园皇子当伴儿,当玩具,当出气筒…

也因为…

园皇子是他亲手杀的。

这一生,他杀过不少人,但是,那些人都不是他亲手所杀。

园皇子是唯一一个。

他们整天在一起,是他把药下在了园皇子的汤里。

园皇子不死,他,哥哥,母亲,都没有活路。

但是看着园皇子把汤喝下去的时候,一瞬间他很想说:“别喝。”

从他记事,从他懂事,园皇子就象一个恶梦,时时刻刻,不管白天黑夜,永远不停歇。

他睡得好好的时候会被人硬从床上拖下来扔到冰凉的地上,饥饿的时候会一把被人把手里只咬了一口的点心抢走,然后看着点心被扔给哈巴狗。园皇子高兴了会在他身上又拧又掐,不高兴了会对他连踢带打。

没人替他做主。

他的亲生母亲管不了,他的父亲也不会管。

他的哥哥偷偷来看过他,可是他也没有办法——因为他自身难保。

在陈皇后眼皮底下,所有人都活得战战兢兢的。

为什么那个时候还会有一瞬间的犹豫?

安王不知道。

可能,那好几年中,他生活中只有园皇子一个人。

就算是欺凌,也只有他一个人。

就算是扎在身上的一根刺,时间久了,也会渐渐习惯它的存在。反而在拔掉的时候,觉得痛楚难当。

是的,虽然有时候会想起园皇子,但安王从不后悔。

想起他打人时咬牙切齿的模样,想起他得意洋洋的抢走自己仅有的食物时的笑容,想起他大冷天把自己推到水洼里,然后又急又慌的样子…

但是园皇子,是身边所有人里,给他关注最多一个。

即使那关注总是用恶意来表现的。

可是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他的恶意能比得上大人吗?

那个孩子喝汤时还很得意。因为是他亲手盛的。

药是慢性发作的,一开始就象风寒,后来越来越重。毒性侵蚀了所有脏器,人到最后衰竭而死,瘦得完全脱了形。

即使那个时候,园皇子也不放开他,总要他在旁边陪着,甚至还把苦药递过来命他代喝。

后来他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是要让他在屋子里待着,不能离开他的视线。

安王那阵子也迅速的消瘦,巴掌大的脸上眼眶深深的凹了进去,只显得眼睛又大黑。

园皇子弥留之际,精神又好了起来。

安王那时候还不懂什么叫回光返照,他又是心慌,又是迷惑。

难道毒药没有效吗?为什么他又要好了?

更让他恐惧的是,园皇子在他耳边笑着说:“我看见了,你往我汤里放了东西。”

那一句话,让他如堕冰窖。

园皇子得意洋洋地抓着他的手:“我没跟别人说,不过你以后要乖乖听我的话。要不然我就去告诉母后”

安王木然地点头。

园皇子后来又说什么,他都不太记得了。

他只知道,被发现了。

这件事如果陈皇后知道,不但他,还有哥哥和母亲,都没有活路。

后来园皇子困了,没有精神,还瞪着他说:“你不许走开,我醒了要找不着你…哼”

安王点了头,他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他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安王的心一直悬着,直到园皇子被换了装裹,设了灵堂,他都在想,他还会不会醒来,会不会再从那口棺材里爬出来。

其实在孩子心目中,死一直是件神秘的事。

当时安王也不明白,死到底是什么样子。

也许只是长长睡一觉,然后总会醒的。

也许就是象园皇子那样瘦,生病,一直一直持续下去。

一晃眼这么多年了。

安王觉得,园皇子死了,似乎他身体里也有一部分东西跟着死了。

这么多年,他和皇帝兄友弟恭,旁人总要赞一声手足情深。

可是在安王心中,他的手足并不是现在坐在皇位上的亲生兄长。

他的手足已经被他斩断过了,埋葬过了。

天气晴好的日子,阿大推着小摇车在花园里漫步。

“外公。”

“嗯。”安王摸摸他的头:“阿大要对弟弟好,知道吗?”

阿大咧开嘴笑了,正在换牙的男孩子,缺了两颗门牙。

“知道。”

摇车里的婴儿也噗的吐了一个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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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皇子可能大家都忘记了吧?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对他印象这么深…

番外 当年

一屋子里坐了好几个小姑娘,有得看着就胆大,左顾右盼,还自己倒茶喝。有的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眼睛只敢盯着自己的鞋尖。

门一开,所有人都抬起头来。

进来的并不是把她们带进来的女官,而是一个和她们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她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青色软罗衫裙,皮肤雪白,眼睛黑亮,嘴唇红红的,一头乌发挽了起来,看着眉秀目朗,耳朵上一对银珠坠子,就那么简素,硬是把屋里头尚算不得环肥燕瘦的一群美人胚子压了下去。

哪里冒出来的这么一个人?

屋里人盯着她看,她也盯着屋里人看。

屋里几张椅子都坐了人,区兰颖朝边儿上让让,客气地说:“来这儿坐吧。”

她坐下来,朝区兰颖一笑。

那笑容让人觉得似乎屋子里都被照亮了一下。

“我叫姚青媛,姐姐你叫什么?”

“我姓区。”名字她不好意思大声说,伸出手来用指头划给她看。

姚青媛茫然地看着她:“什么颖?”

兰字笔划多一些。区兰颖理解,她三岁开蒙学写名字的时候,姓简单,最后一个字也好写,就中间一个,怎么使劲儿都是一个大黑墨团。

这屋里的女孩子都是来做伴读的,但是水准参差不齐。区兰颖已经读完了自家祖父书房里的一大半书,可是也有人之前从来没拿过笔杆。

“是兰。”

姚青媛笑了:“兰颖姐姐。”

区兰颖看着稳重,其实也好奇:“你从哪儿来?”

“从侗山。”她顿了一下说:“遂州。”

区兰颖看得书多,听的见闻也多。她知道遂州那是多么遥远的一个地方,几乎象在天边那样远。

“你怎么从那么远到京城来的呢?”

“叔父接我过来的。”姚青媛大概渴,看桌上的茶壶茶杯没人动,自己倒了杯水,又给区兰颖递一杯。

“我不喝…”区兰颖看了一下坐在对面的人,小声说:“你也别喝了。”

姚青媛很不明白:“为什么?”

说得多了,估计她也不懂,反而东问西问的会惹事儿。

区兰颖挑了一个她一定懂的说法:“在这儿不好…解手。”

她果然明白了,忙把茶杯放下:“那我也不喝了。”

其实,还有更深更多的原因。

比如,母亲曾经委婉的告诉她,在宫中吃食一定要小心。

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

虽然这屋里来的姑娘都是做伴读,但还是要挑拣的。其实谁能上能不能上早就有内定了。区兰颖知道自己肯定能选上的。她怎么说也算是陈皇后的远房亲戚,又素有才名。

这个姚姑娘,以前从来没见过,不知道什么背景。

区兰颖拿不准她能不能选得上。

按说,这样漂亮的人物,多半会被看中了留下的。但是公主们…区兰颖推己及人——自己要挑丫鬟,会不会挑比自己漂亮的?

坐在那边的几个小姑娘往这儿看,然后又故作不屑的转过头去。

区兰颖认得她,李家的姑娘,那么显赫谁不认得?

但是,姚青媛还真被挑中了。挑中她的他是袁婕妤所出的公主赵茉。

袁婕妤以温婉和德行著称,自然容貌在后宫中数不上。公主赵茉也是一样,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公主,偏偏挑了这么美貌的一个伴读,不能不说是一桩怪事。

区兰颖后来在宫中待的日子久了,就知道其实宫里什么样的怪事都有,时间一长见怪不怪。

姚青媛生得太好,好得不安份。

即使她自己想安份,旁人也不会容下她。

即使和其他人穿上一样的衣裙,梳着一样的发髻,甚至旁人用脂粉她根本就是素面朝天,姚青媛也一日比一日出落得秀美,让周围那些拼命打扮依旧姿色平平的小姑娘大姑娘老姑娘…嫉妒得眼通红。

咳,也让隔壁东宫的那些毛头小子们心如鹿撞牵肠挂肚。区兰颖和姚青媛一起住了四五年,这种把戏也看了四五年了。

姚青媛半夜里会悄悄跑到她铺上来,两人挤一起取暖,说悄悄话。

“嗳,你到底…中意哪一个啊?”

姚青媛吃吃笑,抱着被角儿说:“我不告诉你。”

区兰颖小声说:“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哪个…”

姚青媛把被角一掀:“你知道?”

“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呗。”

“呸。”

其实区兰颖也不算胡说,年纪相当的也就是那么几个人,再比一比才学气度什么的,还能剩下谁?

两人又笑了一会儿,姚青媛说:“他说不要跟旁人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