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二未接她这话,却朝牛车对面的方向示意道:“夫人,时间紧迫,还请您速速离开。”

林苑就知他主人不愿让她得知身份,遂不再发问,顺势朝他所指方向看去,就见牛车对面不知何时停了辆不打眼的乌蓬马车。

她就随着陈二朝着乌蓬马车的方向赶过去,路上不动声色的环顾四周,周围尽是农田,像是京郊地区。每个段距离田里就沤肥,想必城内的秽物多是送往这里来,也难怪陈二能顺利将她带了出来。

乌蓬马车里坐了一个汉子还有一个丫头打扮的人,见她过来,就打开马车底座的一夹层,对她道了句‘委屈夫人了’。

林苑毫无异议的躺在夹层中,心里暗暗猜测着他们主人的身份,又暗暗揣测他们会将她带到何处。

十日之后,乌蓬马车停在了一小院前。

那丫头将手脚发软的她扶下了马车。

那汉子开了院门,一行三人进了院,待将林苑安排进屋坐下歇着后,那汉子就将手里的一布包袱搁在了桌上,而后与那丫头对着她行过一礼,就一言不发的出了屋门。不多时院外就响起马车离开的响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好似他们二人,是专程为了送她离京一般,如今使命完成,就毫不拖泥带水的离开。

林苑恍惚的打开桌上的布包袱,只见里面除了金银细软之物外,还有给她编造的身份证明以及外出行走用的路引,皆是她所需的。

是谁?竟这般不计代价的帮她?

从太子府里毫发无损的将她救出,又瞒天过海将她送出京城,再到这些身份证明跟路引,明显是朝中重量级的权贵的手笔。

林苑一时间百感交集,她感恩那帮助她的人,可其中又不免夹杂着丝疑惑。她首先想到的是长平侯府,可念头几转,又苦笑摇摇头。

按下思绪,她起身来到屋外,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

这里是惠城,是已经远离京城那是非之地的惠城。

从今往后,那被桎梏在方寸之地挣扎喘息的林苑,将不复存在,她将会以全新的身份从这里出发,去往她想去的地方,过崭新的日子。

世间的事当真是不容人谋算,从前她几次三番机关算计的要逃离京城,却每次皆以失败告终,又何曾想过,会有朝一日,以这种方式,得旁人襄助轻而易举的得偿所愿?

自打那日太子府上变故之后,接连数日,紫禁城内风声鹤唳,就算是普通百姓,都能隐约感知到那平静表象之下,暗潮翻滚的汹涌。

公主府上,老嬷嬷在凤阳公主耳畔低语一番。

凤阳眉眼未抬的捻针给安郡主缝制春衫,“就一句也没提要回京城之类的话?”

老嬷嬷低声道:“没呢,似也丝毫没这方面打算。”

凤阳动作顿了瞬,方启唇道:“她也是个狠心的。”片刻又道:“这机密事不要跟驸马透露半个字,本宫信不过他那张嘴。”

“老奴晓得。”老嬷嬷欲言又止了瞬,忍不住多嘴问了句:“殿下放了她离开,岂不是白白费了这番功夫,没能让太子承了殿下的大恩情?”

凤阳闻言就冷冷扬了唇。

先前她救下那林良娣的性命,的确是奔着要太子承情的目的去的,可待后来亲眼目睹了太子痛不欲生的惨状,她突然就改了主意了。

天家父子一个德行,圣上狠毒的丧心病狂,太子又好到哪里?当初鸩杀她儿的时候,她不信太子丝毫不知情。

如今看他如斯痛苦,她心里着实畅快。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将人还给他?那该少了多少乐趣。

太子府内,晋滁直邦邦的躺在床上,整整三日滴米未进。

这几日,府上不间断有文武百官前来探望,但见那太子双目眍,看人如带血光,不免觉得发瘆,无人不心头直跳。

晋滁招来亲信,声音枯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亲信自不敢不应,只是心中为难,捞了几日也未将那尸身打捞上来,想必当日关闸不及时,那尸身十之八九是沉入了暗沟之地。可这话他又哪敢当太子面说,涉及到那林良娣的事,太子真会暴起杀人的。

空气中沉寂了许久,那亲信方又听太子冷不丁的发问:“那日,刘副统领身在何处?”

“刘副统领当日事发时候正值换防,恰遇上李副统领遂一同欲往太和殿去,可行至中途,却杀出一伙人来,杀了李副统领,也砍了刘副统领一刀。”那亲信回道:“刘副统领命大,堪堪捡回了条命,如今在府上养伤。”

晋滁伸手扯开帷幔,半起了身,瘦削的脸转向他,“伤在何处。”

那亲信忙转过身,在后背处比划给他看:“横亘半个后背,深半寸有余,皮肉翻滚。”

所描述的背部伤处,算是完美避开了身体要害之处。

晋滁重新躺了回去,闭了血丝弥漫的双眼,遮了其中几乎压制不住的血光。

第84章 得有多痛

一连十日, 南城门暗筒子河里,打捞的船只不停不歇,下水试图扎进河底搜寻的泅水者更不知凡几, 可依旧一无所获。

要说打捞的力度不可谓不大, 如今出现这般情形,要么是尸身沉入了暗河之底, 要么就是尸身被冲往了旁处。事发之后, 太子府派遣了大量的人马沿着河水流向的方位搜寻,也向周围的村落打听,可依旧还是没有任何眉目。

又过了五日,有船家在某处河底打捞上一件被河水泡烂的女子衣裳还有一只绣鞋,经辨认这衣裳样式的确是出自太子府。负责打捞的官员不敢耽搁, 立刻快马加鞭的将这些送到太子府上。

“娘娘——”田喜一眼就看出了那衣裳恰是当日林苑所穿那件, 当即就噗通跪地,哀声痛哭起来:“当日娘娘换了衣裳出逃, 所换的就是这件宫装啊……”

若说此前死不见尸, 晋滁内心还残存一分微小的希望的话,至此田喜的话一出,就彻底将这仅存的希冀击碎的一干二净。

他踉跄连退两步, 重重跌坐在其后的床榻上。

“殿下您保重贵体啊, 娘娘,娘娘想必也不忍见您如斯悲痛啊。”田喜哭着膝行向前, 那被包扎的断腿又开始渗出了血,拖曳在玉石地面上,落上鲜红的污痕。

晋滁枯涸的双目,直直盯着旁边侍卫双手托着的宫装上。那宫装上有污泥,有血痕, 有水泡坏的痕迹,也有数处刀割破的痕迹。

“田喜。”他目光涣散的转向田喜,落在那渗血的腿上,“受了伤,可痛?”

正在痛哭流涕的田喜冷不丁听这么一问,足足有两息没有反应过来,一个觳觫之后,愈发伏低了身体,依旧哭道:“殿下,奴才的身体也是血肉长的,一条腿被人生生砍断了筋骨,怎么能不痛呢?痛极的时候,奴才都恨不得拿头去撞墙啊。”

晋滁看着那血淋淋的腿,又看向那刀痕遍布的宫装。

那日,执刀的人砍她哪儿?前胸,后背,肩胛,腰腹……或许还有颈子,双臂,双腿。每落一刀,大概就如田喜淌血的腿一般,殷红滚烫的血汩汩从伤处涌出,染红了素色的宫装。

他平日里连一个手指都舍不得动的人啊,竟被人这般迫害。

当时她得有多痛,又有多怕。

那执刀的人该有多狠,半分活路都未给她留下。

他们,皆该死。

两日之后的清晨,太子府的大门打开,而后太子规制的四驾马车缓缓驶出府邸,朝着皇宫方向而去。

这日早朝,罢朝半个多月的太子穿着朝服,一脸平静的立在金銮殿文武百官之首,这是那日太子府上变故之后,太子首次立在朝堂之上。

整个早朝其间,金銮殿里的气氛都格外沉重压抑,尤其是在太子出列道有事启奏时,整个殿内气压低到极点,有些朝臣的掌心甚至都捏出了把汗。

“太子有何事奏?”圣上看他问。

晋滁呈上奏表:“奏禁卫军统领王昌,率众杀进储君府邸,意图谋逆,大逆不道,罪不可赦,应处极刑,抄家问斩,夷三族。另九门提督余修驭下不力,应当朝革除其官职,押入死牢秋后问斩,以儆效尤。”

话音刚落,被点名的二人慌忙出列,匍匐跪地。

“望圣上明察!”二人齐呼。

圣上接过太子奏表,翻了翻后,阖上。

“太子冤枉他们二人了,是朕,下达旨意让王统领去给林良娣宣旨。”圣上抬手:“都起身罢。”

二人感激涕零:“谢圣上。”

晋滁站直身,直视御座上的人:“敢问圣上给林良娣宣的何旨?”

太子咄咄逼人的语气让殿内气氛随之一窒。

“宣旨,赐死。”

晋滁血液逆流:“敢问圣上,林良娣所犯何罪?”

圣上诧异:“你这是在质问朕?那林氏女不知廉耻,单单是蛊惑储君这条,就是死罪,你难道不知?”

圣上这话直接导致文官队列的林侯爷仓皇出列,淌着冷汗匍匐跪地。

可无论是圣上还是太子谁也没看他。天家父子隔空对视,沉寂的表象下藏着什么,谁也不知。

退朝之后,晋滁单独将王统领与九门提督叫住,眍的双目看向面前脸色僵硬的二人:“尔等项上人头,千万给孤留好。”

此话一出,何人不心惊肉跳。

不是没料到经那事之后,太子与他们势必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可待真正直面太子那毫不掩饰的杀机时,这来自一国储君的凛凛杀意,当真让他们没法做到安之若素。

自此过后,他们愈发坚定不移的朝陈王队伍倒戈,甚至不遗余力的拉拢其他朝臣,不惜代价的为陈王的势力增砖添瓦。因为他们明白,一旦陈王将来败下阵来,其他朝臣的命运几何他们不知,可他们二人的命运绝对是钉死的,必死无疑。

除了拼尽全力的推陈王上位,他们没有第二种选择。

晋滁回府后招来亲信,吩咐:“看死王家与余家,放跑一人,孤拿你试问。”

日子如水一般的划过,不知不觉,春与夏皆从指间划过,时间来到了建武四年的九月。

这段时日朝堂上平静似水,没有朝臣预想中的暗潮汹涌惊心动魄,太子在那次发难王余二人被圣上驳回之后,似乎就此作罢,这半年来竟没在朝堂上为难他们分毫。甚至连陈王党派上蹿下跳,太子也能做到视若无睹,任其声势壮大。

可所谓反常为妖,太子越这般不作为,陈王党的人反而就越慌,越慌人心就越浮躁,也越容易出乱子。

太子党派的人依旧按部就班的工作,除了定期向太子汇报情况,似乎并无其他大的动作。可每每朝堂上太子目光平静的扫过他们时,陈王党派的人都觉泰山压顶,总觉有不妙预感,渐渐笼罩心头。

他们隐约感到冥冥之中,太子貌似在部署什么,似乎已到了收网之时。

太子府里,田喜哄好小皇孙入睡后,就挥退了殿内的其他下人,一个人静坐在摇篮前,看着小皇孙睡熟的脸庞出神。

自打半年前太子府惊天之变后,他的左腿就废了,出入都需要拄拐,这也意味着他彻底断了随从太子身边的资格。

被打发来看顾小皇孙,按理说也是太子对他的看中,可关键是,这半年来,太子来看望小皇孙的次数屈指可数。

饶是有几次他按捺不住,特意寻了由头让奶嬷嬷抱着小皇孙去主殿,也都被太子以公务忙为由给拒见。

田喜心头发凉,他最怕的就是太子因林良娣一事,迁怒了小皇孙。

毕竟,林良娣出事那日,正是皇孙庆生之事,再结合世俗传言,他很怕太子钻了角尖,认为是皇孙克死了亲娘。

若太子真是因此而迁怒皇长孙,那皇长孙的前程,堪忧啊。

晋滁再一次的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冷汗,双拳攥近骨裂。浑浑噩噩盯着漆黑的帐顶许久,头部两侧开始突突跳了起来,剧烈的锥痛犹如重物击打,难以忍受的痛让他面色扭曲起来。

“来人!”他一手捂头,一手猛撕过帷幔,朝外喝令:“速端药过来!”

田喜在偏殿隐约听得外头的动静,竖耳细听,似乎是从主殿那边传来,就刚忙招来奴才来问。

“是殿下的头风症又犯了。”那小奴才心慌的小声说,“那熬夜的奴才没能按时将药端过去,被太子爷让人给拖出去打,背都打出了血来。”

说到这,小奴才瑟缩了下,心有戚戚焉。

田喜无声叹气,找出伤药递给了那小奴才。如今他已不是太子爷身边长随的奴才,这种情况轮不到他插嘴,况如今他也不敢劝。

太子爷头风症的厉害,想当初他跟随太子爷的那些年可是亲眼见过的,每每发作时候,那是痛不可当,想太子那般风姿卓绝的人物,发作起来神色都极为可怖。后来在遇上林良娣后,大概是心结已解,胸中畅快,那头风症竟奇异的不治而愈。

想来那林良娣大概便是那太子爷的药了,如今药没了,病自是又来了。

在林良娣去后的第二月,太子爷就旧疾复发了,随着时日愈久,发作的就愈发频繁,人也愈发暴躁起来。

在他看来,当年的太子爷尚能自控几分,可如今……

这一夜,主殿喧哗了半宿,直至太子爷靠药物缓解了头痛再次入睡,方再次平静了下来。

远在惠城的林苑,则用了这半年时间休养身体,考察好南下的路线,又挑选好了靠谱的商队,按例交了些银钱后,就于九月初的时候,随商队一同南下。

她对外说是南下寻亲,这一路上也没人怀疑她的身份。怕容貌打眼,早在入住惠城的第一日,她就去买了草药熬制了药水,涂黄了周身皮肤,头发也弄的枯黄,加之面上再用胭脂水粉仔细装扮,放在人群乍一看,就一普通的中年妇人,倒也不起眼了。

因为是商队,行的是倒卖的买卖,需要在不同的城里收些干货,所以此行走的是陆地,行程就会慢些。

此行的终点是江南。据商队的人说,若快的话年前就能到,慢些那得来年了。

林苑算了算,这时间也成,在江南待上一两月缓一缓,歇息过后,恰能赶上来年三月春暖花开的时节再行出发,然后取道直通蜀地。

蜀地。

想到蜀地,她既激动,可亦有些惶然,她不知道,当年兵荒马乱离京的他们,是否如他们所愿般,安然到达了蜀地?

建武四年初冬,陈王党派心头的不免预感得到了印证。朝堂之上跪着的老妇,嘴里说出的话,让偌大的朝堂鸦雀无声。

朝堂上不乏经历两朝的老臣,自有能认得出来堂下所跪之人的。那竟是那故长公主、懿德皇后昔年身边最信任仰仗的宫女,云姑。

云姑在故长公主病逝后就不知所踪,有人说她殉主了,有人说她出家了,亦有人偷偷说她是被当今给杀了的,总之众说纷纭。可这一别二十多年,还当真是没有人再见过她,众人也皆当她人早没了,焉能想到二十多年后,竟这般突然的见到了她活人?

第85章 是为你好

“哦, 是云姑,当真是好些年不见了。” 圣上似是故友重逢的感慨,不轻不重的问她:“那你不妨说说, 陈王有何身世之谜?”

金銮殿内, 众臣的呼吸都仿佛刹那停滞。

早在太子带着故长公主昔年的心腹上殿,由她口中说出此番前来是解陈王身世之谜这话时, 整个大殿内就变得鸦雀无声。无论云姑接下来要讲的皇家辛密是真是假, 单单一句涉及陈王所谓身世,就是极大的践踏了皇室颜面。

陈王派系的人惊疑不定,目光齐齐锁在那殿上佝偻身体的老妇身上,无不寒毛卓竖宛如惊弓之鸟,唯恐下一刻从她口中听到令他们不堪重荷的话。

陈王更是受到了极大惊吓, 早在太子突兀带着人上殿时他就隐约感到不妙, 至那老妇开口之言要解他身世之谜,他当即就差点魂飞天外, 惊恐的望向殿中老妇, 虚胖的脸惨白的没了人色。

不,他是堂堂正正的皇子,他的身世没有任何谜团, 是太子, 是太子要戕害他!

“一派胡言!”陈王又惊又怒的指着云姑怒骂:“朝堂重地,岂容你这泼妇在这胡言乱语, 出口污蔑本王!皇兄,臣弟素来对你并无不敬,你何故带此妇上殿戕害臣弟?”

说着,咬牙切齿的将目光投向太子的方向。

晋滁没有理会陈王投向他的怨愤目光,岿然不动的持芴而立在百官之首, 处之泰然。

云姑往陈王的方向深深看过一眼,“陈王不必跳脚,奴婢既上金銮殿来说这宗旧事,那就并非是口说无凭。昔年皇后与人暗通款曲,十月之后产下一子,便是你陈王。”

她浑然不顾她这番话在群臣中引起了何等的宣然大哗,又面向圣上的方位,叩首道:“圣上若不信,可召殿外的几位人证入殿对峙。陈婆是当年给皇后娘娘接生的稳婆,明珠是当年伺候皇后的贴身侍女,此刻她们皆候在殿外,只要一问便知。”

“你这恶妇,是谁让你来陷害本王!”

陈王暴跳如雷,冲上前去就要打杀那云姑,却不等近前,就被太子跨前半步,抬脚踹倒于地。

陈王冷不丁被踹,好半会方回过神来,当即怒指太子:“是你,是你陷害母后,陷害本王!!”

他不认为圣上会相信这么明显的诬陷,怨愤的瞪了眼太子后,他迅速膝行爬至高阶前,痛哭流涕的磕头:“父皇,父皇,儿臣冤枉,是有人想置儿臣于死地啊!那老妇满口胡言,您可要为儿臣做主啊——”

陈王派系迅速出列,迫不及待的就要出声为陈王声援。无论那云姑的话给他们造成了多大的冲击,此时此刻都不是震惊的时候,此局凶险关乎了陈王的生死存亡,不管事实如何,绝不能让陈王坐实了这个论言!

可令他们如何没料到的是,却没等他们张口辩驳,御座上的圣上突然直接表了态度:“来人呐,将陈王拖出去,押入监牢。”

此令一发,大殿足足滞了数息,而后此起彼伏的响起倒抽气声。

这是,直接否认了陈王的皇子身份?

陈王派系犹如遭受了致命一击,直接给击懵了,如此天大的事,还空口无凭的,圣上他就这般……草率的信了?决定了?!

简直是荒诞!连对峙都不曾有,也不给陈王辩驳的机会,就凭那老宫女的一面之词,就能断定陈王的血脉有异?

“父皇!!”

哭声戛然而止的陈王骤然抬头看向御座上的人,呆若木鸡,不敢相信这是素日疼爱他的父皇亲口下达的命令。

殿外的侍卫铿锵上殿,毫不留情的拽过陈王的胳膊,一路朝殿外拖去。

众朝臣犹如在做梦,目瞪口呆的望着那陈王面若死灰的被拖了出去,无不觉得眼前的一幕极不真实,尤其是那陈王派系的人,堪称如遭灭顶之灾。

圣上,太子,陈王……有回过味的在想,这其中可有什么是他们不知的真相?

王寿上前一步,唱喝:“退朝——”

众臣各怀心思的退出了金銮殿,余修与王昌脚步虚浮的踏出大殿的那刹,两人几乎虚脱,站都站不稳当。

陈王一倒,皇室血脉只余太子,日后谁能与之争锋?

怪不得,怪不得太子之前稳坐钓鱼台之势,冷眼旁观陈王派系的上蹿下跳,任其壮大威势。原来他这是胜券在握。

他们目光晦暗的回头往金銮殿里望去,殿中持芴而立的太子纹丝不动,似天下已在他掌握之中。

不由遍体生寒。难道他们就只能坐以待毙?

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只余圣上,太子,王寿,以及云姑四人。

圣上居高望向殿上的太子,说话依旧是不冷不热的模样:“太子,你很好。”

晋滁轮廓分明的消瘦脸庞一派漠然。

陈王不是父皇的血脉,他其实从来都知。这些年来,他也从来都没将陈王视作威胁,况陈王也不成气候,不值当他将其放在眼里。饶是父皇三番几次拿陈王来打压他,他也从未考虑过将陈王的事捅破,他不屑是真,顾念着那微末的父子情亦是真。

可笑的是,他还在念及那丝父子情谊,可对方却趁他不备,狠辣举刀冲他心口而来,生生剜下块心头血肉来!

那真是他亲生父亲啊,明知他哪痛,却专往那痛处刺他,半分不留情。

“如今的你,更像个合格储君了。若你能早些如此,或许你的心尖尖也不会那么早早的去了。”

圣上语气带着惋惜,转而又叹:“不过到底还是这磨刀石用的好,要不,你也不会悟得的这般及时。”

晋滁双眸刹那充血,浑身血液逆流。

圣上诧问:“朕可有说错?云姑你说,朕有说错什么?”

云姑担忧的望向那高大消瘦的朱色身影,背愈发的佝偻。

强压着头部欲炸裂的痛意,晋滁咬着牙抬头,质问的声音仿佛挟着胸腔的锥痛,直冲御座上的人而去:“何故容不下她?她于江山社稷有何危害?您若对我有不满,打,骂,废,皆可,却为何要动她?她有何错!她安分的做着太子良娣,她刚生产完尚未出月子,您的皇长孙才刚刚满月!父皇,圣上!你,于心何忍?”

“你这是认为朕错了?”圣上听完面上神情动都未动,紧接着回头问王寿: “不应该啊,王寿你是知道的,诸类这般的话可是当年端敏亲自教导朕的。想她堂堂一国长公主,身份何等尊贵不可言,她说的话那是金玉良言,岂能有错?”

王寿躬身不言。

晋滁的双眸宛如沁血,高大的身躯在微微颤栗。

云姑看不得太子这般惨恻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道:“够了驸马爷,太子何错之有,您又何必将怨气施在他的身上?”

圣上就望向云姑:“驸马爷?朕倒有二十来年没再听到这个称呼了。不过你要非要说朕有怨气,那朕断不肯承认,朕何怨之有?”

说着,他从御座上起身,由王寿扶着,缓慢走下高阶。

“云姑,朕至今都犹记得,昔年端敏教夫的时候,你就站在你主子身旁,应也清楚的听到你主子口中说的所谓野马与家畜的那番言论罢。”

他边说着,边回忆的叹道:“端敏告诉朕,野马若是被套了笼头,那就是家畜。她说,只有去了那笼头,才能任那野马无拘无束的驰骋在广袤的天地中。”

“她说啊,‘驸马,本宫杀梅娘是为了你好,你可千万得领情呢’。云姑,你主子是说过这话吧?”

不等云姑答话,已经步下高阶的圣上面朝太子,拍拍他的肩,慈父般语重心长道:“如今这话,朕转达给你,朕杀那林氏是为了你好,你可千万得领情啊。你虽不是野马,可却是蛟龙啊,不需要笼头,否则可就变成了家畜了。你瞧,朕所做一切都是为你着想。”

晋滁的面色陡然变得癫狂。

圣上捋须大笑,又转向云姑:“作为忠仆,如今瞧来朕如此悉心栽培你的小主子,可有感触?太子是肖极了朕,倒也不负端敏百般筹谋,在临终前,还特意给我下了绝嗣药。”

云姑痛苦的别过眼,不忍再看太子的模样。

圣上虽是笑着在说,可那一声接一声吐露的话,分明就是恨呐。刻骨的恨,哪怕掩了数十年,都不会被消磨半分,一经释放,恨不得能将人焚烧殆尽。

“圣上,如今您也推翻了姬家的天下,让公主的家国亡了……难道这些,还不足以抵消您的恨?”

“置身事外的人,说话总是轻巧。且不论当年他们姬家坐稳这江山,朕出了多少血汗,就单论这杀妻杀子之仇,如何就能那般容易令人释怀呢?”他指着身旁的太子,道:“朕尚没你们当初那般丧心病狂,虽说要了他心尖人的命,却到底还是留了她腹中孩儿一命。即便如此,你且问问你的好太子,他可就能释怀了?”

云姑压根不敢抬头看太子,当初的确是公主带着她,一同前往将军府上,鸩杀了怀胎六月的梅娘。

如今圣上报复在太子身上,让太子痛失所爱,追根溯源,她也难辞其咎。

她不惧太子怪罪,却只忧太子怨恨上公主。

晋滁转头看向云姑,又僵硬的转过头望向圣上,片刻后,突然扯开苍白干涸的唇,枯败的笑了起来。

他的阿苑,竟然死于他父亲的报复。

源头,竟是他的生身母亲。

这是何其可笑的轮回啊,却生生的要他阿苑的性命,来填补他们的恨与怨。

“父皇,这是儿臣最后这般唤您的一声,此后你我父子,不共戴天!”说着,他狠狠朝地上掷了手里的芴。

谈笑风生的圣上终于收了面上的表情,他看向太子,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庞一片漠然,与此刻太子面上的神情极为相似。

“云姑,我们走。”

撂下这话,晋滁就要跨步离开。

“不,太子殿下,奴婢还有话想要单独与圣上说。”

晋滁看她一眼,“随你。”

语毕,不曾再看他们二人,头也不回的阔步离开。

等太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圣上回头看云姑:“你想对朕说什么?”

云姑道:“想说说,当年奴婢送梅娘上路时,梅娘给圣上留下的遗言。”

圣上大变了脸色。饶是当年英武的容貌如今已经衰老成不堪的模样,可那来自骨子里浓重的悲哀,还是自那双凹陷深沉的眸里流露出来。

他张了张嘴,几次想开口说话,却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唯有那花白的胡须,颤了又颤。

“你,说。”他终是说道,“说的不好,朕就将你,碎尸万段。”

第86章 有三悔

有些场景深埋在记忆里, 并非是时间能抹得掉的。

饶是时隔数十年,云姑还是觉得记忆犹新,至今时今日再回想起当时的那一幕, 犹能清楚记得那梅娘吞下鸩酒的含泪模样, 凄婉又决绝。

“其实当年梅娘是有选择的,公主与她说, 只要她肯落了胎, 自请下堂,再远走他方日后不再出现在您的面前,就可留她一条性命。” 云姑看向圣上,“可是她拒绝了。”

“她说,她相公吃斋求佛了数载方盼来了这孩子, 她不忍舍弃, 若留不下他,倒不如一道去了, 求着下辈子再做母子。”

圣上脸膛上的肌肉不可抑制的抽搐, 死寂的金銮殿里响起他渐重的呼吸声。

“她既做了选择,公主也只能成全了她。最后问她可还有何心愿未成,她想了好一会方含泪道, 若是可以, 就请帮她传个话给她相公。”

飘渺空旷的大殿愈发寂了,连呼吸声都滞了住, 死寂无音。

云姑的声音徐徐响起:“她说,她不怨您。她知您胸中抱负,晓您迫不得已,也懂您万般艰难,今时今日她这境地, 是谁也不想的,那是造化弄人,当真怨不得您。可虽说不怨,她内心却是难受的,她说她悔,悔有三,一悔教她夫婿觅封侯,二悔求得观音来送子,三悔……”顿了瞬,方道: “三悔采那山花别交领。”

话音刚落,王寿猛地惊呼:“圣上!”

却原来是那圣上竟没站稳,一下子跪坐到了地上。

云姑犹似未见,继续开口道:“梅娘饮下鸩酒前的最后一句,是祝愿您日后能一尝所愿,成就丰功伟业,自此权势滔天,富贵无边。”

圣上又似被刀劈开了胸膛,痛的他虎目含泪。

“梅娘啊!”

时隔二十多年,他终于将深埋胸口的那人名字,再次喊出了口。那个他此生愧欠最多的人,那个他做梦都想见却不敢见的人。

“当年公主是怕梅娘的遗言会让您心灰意冷绝了仕途,这方没将这番话传给您。当日公主也说,梅娘是个难得的好女子,若不是挡了路,她也不愿做的这般绝。”

当日梅娘被鸩杀后,七窍流血,凄惨无比。皇室自不可能由着她这被鸩杀的模样让人瞧见,遂将她尸身悬梁,对外宣称是自缢。公主也怜她几分,悬梁前让人给她净面换衣,让其离去的体面些。

当云姑将这些话都娓娓道来时,这一刻,圣上怒目暴睁,他双手发抖起来,全身的骨骼都在抽搐。

他几乎就要压制不住的问出如太子同样的质问——她碍着江山社稷什么?她做错了什么?如何就容不下她!

到底没有将这些话吐出口,可他却是老泪纵横,捶胸恨声:“我悔啊,悔啊!”

圣上悔的什么,其他人无从得知。

接下来的几日,圣上罢朝了,从宫里头隐约透出些消息,道是圣上病倒了。

圣上素日虽看着健朗,可毕竟年岁已高,这突然一病,朝中一些大臣心中不免惶惶起来。

京中的局势肉眼可见的变得波谲云诡。

陈王党派私底下攒作一团,东奔西走,王家与余家来往频繁,暗下动作不断,又另有那京中的吴家,开始悄悄收拾细软,暗下备好马车,类此种种,不一而足。

太子府上却又反常的平静下来。

太子这种静观其变的态度无疑令人心慌,他们不是不知太子在京中经营这么多年,势力雄厚不说,还有许多没亮出来的底牌。他们也不想对上太子,可关键是如今不是他们想退就能退的,即便他们俯首求饶,太子可就能饶过他们?

尤其是王家与余家,在陈王倒台,圣上病倒后,就如天塌了般。太子之前杀意凛凛的话还犹言在耳,他们要放弃抵抗了,那就不是坐以待毙?倒还不如趁京中混乱之际,一不做二不休,如那昔日的圣上般,举家搏出条富贵通道来。即便不能成,也能趁乱逃出京城,指不定就能逃出生天。

他们两家是这般想的,也是这般做的,可太子的耳目遍布京中,之前早已进行了部署,早早的就张开了大网等着他们自投罗网。不等他们夜半三分带领部下冲破了第三道宫门,埋伏在周围的禁卫军就冲杀了上来。

这一夜京城并不平静,紫禁城杀声震耳,火光冲天。

待天亮时,宫里敲钟,众臣仓皇上朝。

太子立在金銮殿象征帝王权威的白玉高阶上,戴东珠冠冕,着五爪团龙储君朱袍,面朝群臣而立。眼眸沉沉的扫过殿下众人,他强势宣声:“圣上病体沉疴卧榻不起,孤为储君,理当监国。自今日起,由孤来主持朝议,尔等卯正上朝,不得有异。”

朝臣无不心头狂跳,无圣旨宣读,也无圣上口谕,太子就这般堂而皇之的上朝宣声,可是这天要变了?

纵心里如何思量狐疑,可今时今日,却无一人敢当太子面提出质疑。

按捺心慌,群臣叩首而拜:“臣遵旨——”

“起。”太子冷冷抬眼朝殿外,令:“带人上来。”

几个侍卫就拖着两个血人打殿外上来,两人被堵了嘴没法说出话来,只惊恐的呜呜乱叫着,手脚扑腾挣扎不休,却逃不开那孔武有力的侍卫铁钳般的禁锢。

众臣定目一看,大吃一惊,这两血人他们如何不熟悉,前些时日还与他们同在大殿,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同僚,正是那禁卫军统领王昌与九门提督余修。

“此二人昨夜犯上作乱,率三千精兵冲进宫门,欲要杀君夺位。此等乱臣贼子,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太子扫向众臣,施威压开口:“王余两人罪孽深重,当处极刑,诸位可有异议?”

被太子目光扫过的朝臣纷纷低头,无人敢有异议。

“既无异议,那就行刑吧。”

太子说完这话后,那押人的侍卫竟然纹丝不动,丝毫没有将他们二人拖出去的意思。朝臣们正在狐疑之际,突然听得殿外传来铿锵的脚步声,还伴随着物体移动的声响。

因为太子在前,他们不敢四处张望,直待那些侍卫们走到了殿前,轰的将抬的物件放下,他们方瞥见原来是两座高大的十字木架。

朝臣茫然了一瞬后,纷纷都反应过来,无不骇的面无人色。待再惊悚的瞥见木架前正拿着剔刀的刽子手后,有部分朝臣腿脚都开始打哆嗦,牙齿不听使唤的乱叩起来。

抬物的侍卫退下后,众臣就听那高阶上的太子漠然道:“施千刀万剐之刑,立即执行。”

这一日早朝过后,从金銮殿里出来的群臣,大部分人一路干呕着出来,衣襟皆是秽物,面上惨白的没个人样。

他们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府的,等回了府上听说那两家的全家老小已经被斩了,菜市口的人头都摆了一地,就愈发的虚汗直冒,手脚发软。

抄家问斩是不足以平复太子之怒的,今日早朝时候,就早有一队队官兵凶神恶煞的驾马出京,直冲两家所在的乡里而去。不夷三族,太子焉能罢休。

陈王派系之前多少还怀有丝希冀,望能找出陈王被诬告的证据,替陈王翻案,如今他们是丁点念头都不敢起,所思所念只有想尽周折的弃暗投明,望太子能网开一面饶过他们。就算实在不行,让他们好死也成。

不乏有那心思活络的,一下了朝就备上厚礼,往太子亲信的府上而去;还有昔日得罪太子派系的,脱了上衣,上门负荆请罪;更还有一拨人,求到了长平侯府上。

林侯爷闭门谢客,一律不接待。

如今朝中局势愈发乱了,他们长平侯府竟是不可避免的处在了是非中心,这是极其不妙的。他们本就是非加身,便更不能沾染上这些求上门的是非。

第二日早朝,太子依旧让人搬来一架行刑用的木架子上殿。昨日那切人如切牲畜的刽子手,依旧抱着剔刀,面不改色的立在一旁。

陈王派系的人脚底开始打哆嗦,有人眼冒金星几欲晕厥。尤其是见两侍卫脚步铿锵的往朝臣队列里来,似乎是想要当场逮人,他们更是吓得魂不附体,骇的欲死。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两侍卫去的竟是太子阵营,逮的人竟是太子亲信之一,刘副统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