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她在胭脂铺里被他无意撞掉了帷帽,那时的她与他,大概以为这只是个再微乎其微的一个小插曲而已。可谁又能料到,在日后十多年间,他们竟是断断续续的纠葛不休,剪不断理还乱。

至于孰是孰非,早已成了本乱账,追究起来已无什么意义。

她环顾这座华丽的宫殿,只知她的后半生将会继续与他在此纠缠下去,至死方休。

毓章宫内,田喜没事的时候就忍不住拄拐到殿外,站在高阶上眺望北边乾清宫的方向。

可远远望去,高高宫墙的夹道上,通往毓章宫的方向,依旧没有传话的宫人到来。

入宫这都好几日了,乾清宫那位一次也没召见太子过去。

田喜觉得自己有些矛盾,既怕太子亲近了那位娘娘,惹得圣上不悦,可又怕太子与她太过疏远了。

他早些年陪着圣上在宫中待过多年,见惯了听惯了后宫里头的那些事,尤其是争宠夺嫡的暗潮汹涌,更是见识不少。

虽说如今宫里头是那位娘娘一家独大,太子没有同父异母的其他皇子与之争宠,可自古以来,这争宠夺嫡的又岂单单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尤其是太子这般没在跟前长大的,只怕情分会更疏些。若将来那位主要是再生个小皇子,那太子又如何能比得过那自小在膝下养大的兄弟?

“殿下想不想娘娘?”田喜越想越不安,思来想去,终是觉得不能让太子跟那位娘娘疏远了去,遂哄着太子道,“殿下好不容易与娘娘母子团聚了,就不想着去看看娘娘,与娘娘多亲近亲近?”

正百无聊赖的在玩着九连环的晋尧,闻言呼吸一滞。

田喜试探道:“寻个时间过去……”

“不去。”

晋尧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那厢田喜还欲再说,他却已转过身,低着头装作玩九连环,不再理他。

田喜只能遗憾的作罢。接着就一瘸一拐的又去了殿外,继续眺望那远方的乾清宫,将希望寄托于那边娘娘的召唤。

晋尧这方长呼口气。

宫里头的平静来之不易,如此这般相安无事便好,节外生枝就不必了。

乾清宫那边,他只需每逢十五跟那木逢春一道过去给她请安便是,亦如上辈子的轨迹一样。

宫外头想要入宫拜见那位未来皇后娘娘的大有人在,有是想来探听虚实的,有是想来露个面混个熟脸的,有是想相机投阵营讨好的,还有是如林家、韩家欲要入宫探亲的。

却都被圣上以她身体不适为由,给一律挡了去。

林苑在宫中被封闭的耳目闭塞,压根不知这些。

同样的,她的消息也被封锁的厉害,宫外的人愈发视其神秘。

晋滁不放心除他以外的任何人,觉得其他人都有害她的可能。时日越久,他就越多疑,甚至连乾清宫那些底细干净再忠诚他不过的禁军,他都开始隐约信不过了。

他着令人专门为她打造了一副铠甲,每日在他上朝之前,就会逼她穿上,直至他下朝回来方可脱下。

那铠甲厚重,林苑焉能穿的习惯。

她不欲穿,可其他事他可依她,可于这事上,就亦如他上朝时将她关在乾清宫里般态度强硬,寸步不让。

林苑百般隐忍下,终是如他所愿套上了厚重的铠甲。

铠甲的卡扣落在后背,所以她无法自行摘下,只能待他下朝回来。

每日,当他上朝之后,她就如被沉重铁甲套住了的木头人,牢牢的被固定在了那方御榻上。

素日里她还能起身喂喂鱼,可自打这铁甲加身,她就什么都做不得了。沉重的铁甲箍着她,令她动弹一步都觉万千重锁拉扯,举步维艰,所以就只能尽量停止走动,而后就这般呆呆怔怔的望向殿外的方向,一看就是大半日。

她有时候觉得,如此这般再继续下去,或许会疯的人是她。

第104章 可是想逼死我

红框架立屏之后, 坐在玉石圈椅上的人临窗而坐,微微侧过脸朝外望去,透过半卷的帛帘眺望殿外的天空, 安静又寂然。

旁边四方矮盛器内插着偌大的红珊瑚枝, 从旁侧斜看过去,就好似那嫣红的珊瑚枝缠她而生, 落了她满身艳红。

疾步踏进大殿的那人, 在见到她人的那刹,一颗不安的心刹那就安定下来,从上朝时候就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方松缓。

“如何在窗前坐着,可是不嫌热?”

他接过宫人递来的绞干的湿巾帕,擦净面上的热汗, 也不等解了身上繁复的朝服置换轻便常服, 就先举步直冲她所在的方向而来。

大概是朝窗外看的时间久了些,她反应有些迟钝, 闻声也没回头朝他望去, 而是一直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

哗啦一声,竹青色的半卷帛帘就被人重新拉了下来,严严实实的挡住了窗外的所有景色。

“盛夏炎热, 午后正是暑气强劲的时候, 你当真晒坏了身子。”他不赞同的将帛帘拉下后,就绕到玉石圈椅后, 伸手熟稔的给她打开后背的环扣,“若是觉得闷,等会待日头落些,我带你去宝津楼转转。”

密不透风的铠甲一经打开,就露出了被细汗渗透的轻薄纱衣。衣料紧贴着单薄的后背, 掌心覆上去,能清晰感受到那湿漉漉的触觉。

他唇角的笑意敛了下去,紧绷着唇线盯着那被细汗濡湿的衣料,神色闪过几番挣扎。

林苑敏感察觉到他的心软与挣扎。她忍不住摒了呼吸回眸看向他,眸光盈动着希冀与请求。

他却最终屏退挣扎,强压心软。

“来人,打温水来。”他沉声朝外吩咐了声,又缓了神色在她身旁蹲下,抬手抚了她眉眼安慰道,“阿苑,莫怪我心狠不允你所求,实在是外面明枪暗箭防不胜防,为了你安危着想,我不得不如此。阿苑,我绝不能容你有丁点闪失。”

“可是如今你已经是天下之主,而我已入了皇宫在你羽翼之下,谁人又能伤的了我分毫?当真不必如此防范重重。”

饶是她嗓音柔软,眸含请求,可依旧无法动摇他想法半分。

他起了身,拿过拧好的巾帕开始给她熟稔的擦身换衣。

“阿苑想的太过简单了,皇宫内院刀光剑影不可计数,并非是你所能料到的。”他眉眼压低了半分,“阿苑,失去你的痛苦,一次就够了。”

林苑听了这话只觉一股郁气从心底腾然而起,忍不住就急促了呼吸。

好半会将这股情绪压下之后,她再一次看向他,不死心道:“伯岐,你知我素来畏热的,那铠甲沉重又密不透风,着实让我穿着难受。就让我别再穿它可好?我人在殿中又不乱跑,真的不必……”

“阿苑。”

他加重了语气打断她的话,转瞬又软了语气:“明日就让宫人多抬些冰鉴过来。有这些冰鉴降温,殿内应就不会热了。”

“另外我又着人给你寻了箱医书来,等会就让人抬进来,你翻翻看可还喜欢。”

林苑眸里的希冀之光渐渐散去。她缓慢的转眸望向立屏旁的书案,其上摆放了摞书籍,有医书有话本子,整整齐齐的摞那,数日都未曾被人翻过半页。

往日里让她感兴趣的事物,如今见了,她却是兴致缺缺。那些书籍,她竟是半个字都看不进去。

如此她被圈在这寸许之地,走几步路都难,纵是她将那些医书翻烂,将里面的医书学到了精髓,又有何用?他不用她谋生,不用她去给人看病,也不用她与人接触切磋医技,他只要她安分的呆在他画圈的地方,只令她老老实实的呆着不动就成。

所以她再学那些何用?

他见不得她的郁郁寡欢,可他又不愿在事关她安危的事情上妥协半分。

几番隐忍后,他绕到她身前,俯身捧过她的脸,粗粝的指腹爱怜的擦着她淡色的唇瓣。

“听我说阿苑,别因此抵触抗拒我,因为这世上唯有我是最不可能伤你之人。人心如鬼蜮,为了所谓权势富贵,任谁都可能变成刽子手,伤你,害你,哪怕是父母,子女,哪怕是兄弟,姊妹。唯独我,也只有我,最不可能伤你分毫。”

他环抱住她,将她整个人视若珍宝的揽抱在怀中拥住,与她温情的耳鬓厮磨。

“阿苑,你可知,我当真视你如命。”

几日之后,就到了这月的十五。

每月的十五,就是晋滁规定的,太子与木逢春过来给她请安的日子。

晋滁为此特意取消了这日的早朝,陪同她一同见了他们。

太子与木逢春一齐候在殿外,等内侍出来传唤,方前后脚的踏进殿内,齐齐叩首,给御座上的两人请安见礼。

“都起来。”晋滁笑看他们二人道。

今日的他换了身朱红色常服,腰腹系着通犀金玉环带,俊朗的面容含笑,周身气度随和,整个人看上去散了几分帝王的威严,多了几些慈父的温和。

“来,到你们母亲跟前说会话。”他招手道:“有段时日未见了,你们母亲也甚是想念你俩。”

太子前世自是见多了这一幕。只要有他母亲在身旁,他父皇自会收敛了所有负面情绪,整个人就会变得人畜无害似的。所以对于他父皇此刻宛如慈父的随和模样,倒也不觉惊讶。

倒是那木逢春,见御座上之人与头回见面时的残暴寒戾的模样截然不同,心底还诧过几瞬。不过此时此刻他也无暇去想这些,他只想好好看看他娘,与他娘好好说说话。

“母亲。”

两人齐声唤道,围在林苑左右。

旁边御座上的人淡淡笑着望着她。

林苑眉目生笑,最先看向仅到御座扶手高的晋尧,笑问他吃的可好,穿的可好,问他进学事宜,再细问他平素的起居等等琐碎之事。

待到问完晋尧,接着又将目光投向木逢春,照着上述问话也问了他一遍,不多不少,与问晋尧的问题不差分毫。

木逢春强压着眸底酸涩,一一道来。

林苑眸光含笑,不时点头。

“去搬两个椅子过来。”林苑注意到旁边的晋尧不时地偷偷换着脚站,似是累了,遂朝大殿候着的宫人嘱咐了声,又额外吩咐道:“另外把瓜果端些上来,还有各类点心零嘴,也都……”

“将这些吃食都打包给两位小主子带走。”晋滁冷不丁打断她的话,朝宫人不容置疑令道。对上林苑错愕投来的目光,他缓声解释:“你身子素弱,不宜太过劳累,若还有事嘱咐孩子,可让宫人过去带话。况且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两个孩子也累了。”

林苑面上浮现恰到好处的笑容同时,就颔首应道:“的确是时候不早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她从两个孩子的脸庞上一一看过,面带温柔:“下月来这之前,都托宫人告诉我一声,都有何想吃的,我好提前让人备着。”

两人或乖巧或闷声的应了。

离开大殿的时候,木逢春没忍住回头眷恋的望了眼。

他那高高坐在御座上的娘亲,鬓贴珠钿,外罩宫纱裙,尊贵又美丽。

见他望来,他娘温柔的冲他笑着,还是如平常一样。

可他还是觉得酸涩,觉得高座上的娘,像他娘又不像他娘了……

夏去秋来,气候就清爽起来。几场秋雨过后,气温就一日低过一日。

林苑在乾清宫里的日子一如既往,单调,乏味,寂静的如潭死水。

修建皇后寝宫的逐项事宜已经俱备,选了个黄道吉日,就于乾清宫旁开始动工修建了。

所以白日里,她倒是能隐约听到旁边传来的些动静,虽然略显嘈杂,可好歹让这宫殿里头不那么静了。

日子就这般一天天的耗着,她也不知自己还能忍受多久,可每当自己觉得快忍到极限受不了之时,偏又安然捱到了第二天清晨。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现,他的病却好似越来越严重了。

林苑实在不明白,若说他的病因是她,如今她已然留在了他身边,为何却不见他有转好的倾向,反而对她的控制欲越来越强,变本加厉?

她实在是想不通他。

难道是先前多年的压抑开始反弹,一旦释放就一发不可收拾?

她不明白,也身心俱疲。

从入宫以来,她尝试顺从他,试图渐渐驱散他那令人不可理喻的掌控欲,偏是好赖话都说尽,却都如何不管用。随着时日愈久,他就愈发的疑神疑鬼,好似在她周围除他之外的任何人,皆是恶人。饶现在不是,将来也定是要伤她,害她的恶人。

他甚至连逢春与他亲子晋尧都信不过。

他说他们纵然是她所生,可并非是她一手带大,又焉知他们内心对她是善念还是恶念,是濡慕还是仇恨。

林苑当时差点没变脸直斥他脑中有疾,精神失常。

可到底还是忍下了。惹他不快,他自不会拿她撒气,只怕却是会去发恨的磋磨旁人。

她遂只能生生忍下,而后在他变本加厉的掌控中,一日皆一日的熬着。

她以为她大概还能熬许久,殊不知,压倒她的最后一根草就那般冷不丁的不期而至。

“你……再说一遍?”

刚脱了束缚的她觉得身上有些冷,牙齿都忍不住打着颤。

他忙将她抱住,缓声劝她:“会圈出足够你走动的地方,不影响你起居生活。阿苑,此番我难得找到墨家后人,有他们来给这里设机关,保证任谁也打不开。如此,你方能安全。”

林苑听得浑身发抖。

他竟想在御榻周围圈出一片地来,而后四面围上细密的栅栏,加上重重机关,将她圈养其中!

这一刻,她被他的丧心病狂惊的两耳失聪,脑中嗡声一片,好长时间听不见任何东西。

她想扇他,想打他,想抓起旁边的花瓶狠狠砸向他脑袋,看看他脑中究竟想的是什么。

他怎么敢如此作践她,他怎么能!

“伯岐,你……可是想逼死我?”

“你胡说什么!” 晋滁勃然色变:“阿苑,你当知我忌讳什么,这般话日后莫提。”

林苑手指死死揪着他衣襟,从他怀里抬眸颤栗的看他:“你既不愿逼死我,那就给我一些可以喘息的余地,可好?”

“听你意思,可是在我身边令你窒息了?阿苑,是你亲口与我说过的,此生会只选我。”他径直盯入她眸底的目光转厉,寸毫不让:“阿苑,既然只选我,那为我妥协几分,又有何不妥?”

这一刻的林苑,真正体会到了,何为铺天盖地袭来的绵密窒息之感。

她无意识的蠕动着唇瓣,他却当她还想要分辩,当即挥手冷声道:“莫再说了。等明个,我让太子跟木逢春他们过来看……”

话未说完,林苑就软了身体倒了下去。

“阿苑!!”

他惊慌失措的抱起她,面上惨无人色。

“来人,快叫太医!快啊!!”

林苑从昏沉中再次转醒的时候,就见榻边的人正牢牢握着她的手抵在他额上,似祈求,似惶恐,掌心里皆是汗。

“阿苑,阿苑你醒了?”

察觉掌心微动,他精神一震忙抬头看向她,见她果真睁眼醒来,不免又惊又喜。

“太医!太医!”

旁边的太医赶忙又上前搭脉,几番切脉下来,道是娘娘已然无甚大碍,待开过一副药吃下,就会慢慢转好的。

晋滁方稍稍安心,令他退下煎药。

“阿苑,你别再吓我了。”他伸手抚上她那没了血色的脸庞,反复捂着,似乎想要将那冰凉的脸庞焐热,“我不逼你了,你既不愿意殿中设机关,那我就依了你。你好生养着身子,切莫再忧思多想,需知调养身子,最忌郁结于心。”

林苑这才把目光转向他,身体虚弱不堪的她看起来脆弱不已,可她出口的语气却异常坚定。

“我不想再穿那厚重的铠甲。”她再一遍强调,“我不喜欢,很不喜欢。”

他看着她的坚决,终是妥协:“那成,日后就不穿了。”

至此,得到他亲口允诺,她内心沉郁方稍稍散去,缓闭了眸就昏沉的熟睡过去。

因为林苑的突然发病,晋滁无心早朝,就再一次的休朝三日,在寝宫里陪着她养病。

直待三日后,她的身体稍微好了些,金銮殿前方重新响起了上朝的钟声。

这个早朝,高高玉阶上,那御座上高坐的圣上是心神不宁的。可以说,在今早踏出乾清宫的第一步起,他的心就没安宁过。

他脑中不断在想,身上无寸甲护身的她是何其脆弱,旁人只需用稍微利一些的器物,就足矣将她穿胸而过;而她那入口的汤药,更是给了旁人用来害她的契机,只需多一味药,或加重某种草药的剂量……

早朝尚未结束,圣上已起身,宣布散朝。

众臣回府的时候,还在相互嘀咕,为何早朝时候,圣上的神色蓦然变得难看。

晋滁回寝宫后,将她紧紧揽抱在怀里许久,方稍微消散了早朝其间那种难以言喻的惊悸感。

他几欲反悔想要她再次穿上铠甲,可待触及她那虚弱的眉眼,那些让她难受的话就如何就吐不出口。

万般焦虑之下,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应对的法子。

第105章 谏

寅时, 天未破晓,空气中尚弥漫着湿气。

于此刻在午门前候着上朝的朝臣们来说,这应是再普通不过的清晨。按照晋律, 卯正上朝, 寅时二刻开午门,一如从前, 似乎也没什么变化。

宫里头的钟鼓声击响之后, 两扇厚重的朱门从里面缓缓开启,朝臣们遂持芴按次序往金銮殿方向而去,照例准备开始这一日的朝议工作。

卯正前一刻钟,乾清宫总领太监执鞭至金銮殿前,净鞭三声。

不多时, 响亮的唱喏声响起, 圣上的銮驾就将至了。

朝臣跪拜,山呼万岁。

因为没人敢抬头直视圣颜, 所以此时的朝臣还不知道, 那饰龙首,绣日月五星并二十八宿的肩舆上,除了他们圣上之外, 竟还坐了一人。

缀朱金彩的肩舆过了丹陛, 稳稳停在了金銮殿前。

肩舆上的天子下了肩舆后,又从上面扶了一位戴着正面绣三凤帷帽的女子小心下来。

他牵着她的手, 打两侧伏地跪拜的朝臣中间走过,步伐虽慢,却异常坚定。

跪拜的朝臣虽暂无法视物,可打跟前经过的脚步声,是一个人的, 还是两个人的,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他们还是能多少分辨出来的。

朝臣们脑中胡乱猜测起来,心里无不掀起了惊涛骇浪。

林苑被他牵着手,一步一步的往白玉高阶的方向去。

大殿很静,所以那些压抑的倒抽气声,很容易就能传入她的耳中。

她完全可以想象的出,一会朝臣起身后,待见了高高御座上突兀出现的她,该是何等的大惊失色。

帝王的黑舄与她的绣凤鞋一道踏上了白玉高阶。

纵是可以预料到这个早朝会因她起何等惊天风波,而她又会因此遭受何等异样的目光与含沙射影的谩骂,她的神色亦毫无波动,任由他牵着走,宛如被提线的木偶。

该有的惊骇情绪,早在初闻他这令人不可思议的决定那日,就已经骇然掀起过了。至上朝前的那刻,她还情绪激动的试图阻止他的一意孤行,而结果,显而易见。

此刻,她的内心反而平静无波了。

因为在被他强势牵着踏进金銮殿那刻,就注定了事情已然木已成舟无可更改,便是情绪再过激愤、压抑,又能如何?她没了选择的余地,只能按照他的意愿行事。

踏上最高一阶的时候,他带着她转身面向朝臣,而后揽着她共坐鎏金刻龙御座。

透过朱色绣凤帷帽,她隐约望着金銮殿中乌压压跪地的群臣,无比清楚的知道,今日早朝过后,她势必会被打上祸国妖妃的名号。

“众爱卿平身。”

御座之人醇厚威严的声音传下之后,文武百官叩首谢恩,再次山呼万岁。而后起身面朝君主,执芴分次而立。

这次的倒抽气声清晰入耳,只是几瞬过后,整个金銮殿里刹那雅雀无音。

九旒垂饰后射出的帝王目光,似带警告与威压从朝臣的头顶一一扫过。

而此时此刻的朝臣似乎都沉浸在‘圣上带女子上朝’的震撼中,惊得连思考都忘了,更遑论接收御座上那位天子的警告目光了。

这会内侍高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这一声就打破了大殿内的死寂,也终于让朝臣们从极大的惊骇中回过神来。

他们隐晦的面面相觑,眉目官司间传达着各自的信息。

本来今日早朝他们还有些政事需要奏禀,可如今都不重要了。便是以往意见相左针锋相对的政敌,此刻也不重要了。

最为重要的是,要拼死劝谏圣上,不得效仿昏君举措。

“臣斗胆,有事启奏圣上!”

最先出列的是一内阁重臣,刚一出列就跪下俯首。

话音刚落,所有文武百官皆紧随其后出列,俯首大呼:“臣等斗胆,有事启奏圣上!”

晋滁伸手将她搭在膝上的手握住,随即目光冷冷的扫视他们,沉声道:“众卿有何事奏?望莫轻易开口,想好了再说不迟。”

帝王饱含威吓的话,很容易就让众朝臣回忆起,当年圣上血溅金銮殿的血腥一幕。

殿内空气有几许停滞。

只片刻,最先出列的那内阁重臣就再次高声道:“臣有本奏,奏本朝龙涎遗祸将起!”

御座上的圣上阴沉的盯着他。

那内阁重臣犹似未察,掷地有声的继续开口:“夏有妹喜,商有妲已,周有褒姒,自古以来,国之将亡,则必有妖孽。臣冒死谏言,望圣上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史为鉴,以儆效尤,莫要重蹈覆辙赴龙涎遗祸啊!”

其他朝臣附议高呼:“望圣上以江山社稷为重!”

头顶剜来的寒光有如实质,御座上那位无疑是动怒了。

“你们这是在威逼朕?”

“臣等万万不敢——”

众臣齐呼。

面对圣怒,他们并非不忐忑,可依旧还是硬着头皮保持劝谏之势。

半数是因为在这种氛围之下,多少被激起了热血,自以为劝谏圣上改邪归正是忠臣该做的正义之事,便是死也得其所,青史留名;半数则是觉得法不责众,纵使圣上大怒,却也总归不会一怒之下就杀遍群臣罢?况当今虽作风强硬,可自继位以来,励精图治,勤勉为政,虽不能与尧舜禹相比,可也不是滥杀无辜的暴君,这般一想倒也能勉强压过心头的恐慌。

再有小部分人则只是觉得,九成的朝臣皆跪下请命他,若他们不随着附议,只怕将来为被朝臣奚落排挤。

其中就包括那俯首跪地,大气都不敢喘的林侯爷。

因为他极度怀疑,那被圣上带上御座上的那位女子,是他们林家女。

念头一起,他的身体都忍不住发晃。

朝臣本就对对立她为后颇有微词,如今这般一来,便是更给足了他们借口趁机反对她上位。纵是圣上力排众议坚决要立她,可经过了今日,她怕也难逃一个妖后罪名。

而出了妖后的林家,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这时那内阁重臣又在谏言:“圣上,后妃临朝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是祸国根由啊!臣等冒死谏言,只为万民百姓,为天下苍生,为这来之不易的太平天下,更是为将来青史上我晋朝不成为后世眼里的笑料啊圣上!”

众臣又是紧随其后的附议。

晋滁怒极反笑,敢公然挑衅他权威的人,他从不会手下留情。

“禁卫军何在!”

一声喝令,外头候守的卫兵凛肃入殿,围起殿中朝臣,刀刃雪亮森寒。

晋滁扫了眼众臣:“本是微末小事,往前数几代的盛世,也不是没有这般的先例,如何就这般严重了?可见有人心怀叵测,非要试图挑战帝王权威,强逼朕低头。朕念你们初犯,就暂不追究,起身侯立便是。”

语罢,又着重望向武官列队,这些人大多是昔日陪他打天下的嫡系。

“尔等性情洒脱不羁,莫要被那等迂腐之辈挟裹了心智。”

那些武官听后就有了几分迟疑,面面相觑后,大概也的确是觉得这趟浑水蹚的不值得,接二连三的也就大多起了身侯立。

上头沉冷的声音再度传来:“朕再给你们五息的时间。”

这话里传达出某些讯息来,听得人不免心惊肉跳。

前车之鉴告诉他们,御座那位一旦将话说出口了,那就真的不是在吓唬他们。

那位是真的敢当朝屠戮臣子,只怕马上就会这般做了。

文臣队列的人,有一些的确是扛不住压力,掩面悄悄起了身。

有人一带头,陆陆续续的便有些臣子,羞愧的掩面起身。

可殿中跪着请命的,还是有不少的臣子。

好似越是这般危机时候,越是激起了他们骨子里的血性,越发如那铁骨铮臣般,坚决不改初衷。

那内阁重臣大声道:“圣上指摘臣居心叵测,臣万万不敢认!臣为君,为国,为民,忠心可鉴日月,至死不改初衷。若臣之死能换得君主盛名,天下安康,百姓安居乐业,那臣,死得其所!”

说完边大义凛然的起身,似要血溅当殿。

“慢着。”

恰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御座传来不紧不慢的制止声。此声却并非出自他们圣上。

几乎刹那,金銮殿的文武百官,连同俯首跪地着的,似乎于这一刻震惊的忘记了尊卑,下意识的抬头齐刷刷的往高阶御座的方向上望去。

连同他们圣上,似也惊震的转头直看她。

林苑将另外一手从袖中伸出,不轻不重的搭在旁边人的手背上,她的目光却是直视前方,径自落在那欲要死谏的铮臣身上。

“敢问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那内阁重臣并无恭敬道:“内个大臣王益。敢问夫人哪位?”

话里的冷诮激怒了晋滁,他倏地盯视那大殿之人,刚要发恨的下令将其处置,却突然感到手背覆着的柔软手心握了握他,似有安慰。

在他怔忡的时候,旁边人已清越着声音道:“我是太子生母,未来的皇后。”

不等人再说,她又温声道:“王大人,刚听你说,你一心向公并无私心,只为君,为国,为民而已。”顿了瞬,轻声反问:“何以见得?”

明明再温和不过的问声,听在那位内阁重臣耳中,却觉是生不如死的侮辱!

林苑就这般静静的看他整张脸怒的酱紫,看他指天发誓的宣告自己忠心可鉴日月,再看他指桑骂槐的暗指她祸国殃民……她就这般静静看着,似是云淡风轻。

却无人知道,云淡风轻面容下的她,内心那股难以言明的压抑之气,几乎要冲破桎梏而出。

先前有朝臣出列要反对晋滁的举措时,她还兀自想着,若能借此打消他的荒谬之举,自己倒也解脱了些。可待听着那位王大人一口一个妖妃,几乎就钉死了她是亡国妖妃之名时,她之前那想法就刹那烟消云散了。

几乎在那一刹,她的想法变了,宛如灵识开窍一般,突然就意识到,为什么她这一生,总是被人在后推着走,任她如何努力如何拼力挣扎,却永远的走不了自己想走的路。

那是因为她站的不够高。在这个权势至盛的封建年代,站的不高,就很容易被人桎梏,由人左右命运的方向不说,甚至还可能被人强行定上莫名的身份。

譬如此刻殿中,口口声声暗指她为妖妃的重臣。还有那些虽不言语的众臣,可无声胜有声啊。

她不由环顾金銮殿,居高临下的望着殿堂底下那些或匍匐或侯立的臣子。她这般隔得远了,站的高了,是不是能推她走的人就会少了许多?

第106章 金銮殿

“……从夏朝起, 纵观历朝历代,但凡亡国祸乱哪朝不是先起于女祸?不信且看前数几代明治年间,百姓衣食有余, 家给人足, 任谁见了不得道声是盛世之相?可结果又如何?仅刘贵妃一人足矣败之!”

殿中的内阁重臣言辞激烈,语气万分痛惜, 随即朝高阶御座方向抬手, 高声道:“臣自知忠言逆耳,但臣所言句句出自肺腑,字字赤胆忠心!臣一片忠心辅佐君王,并无半分私心,为的是天下能海晏河清, 求的是天下能盛世太平!臣对圣上、对朝廷、对天下百姓, 竭诚尽节,天地日月无不可为证、为鉴!”

话语铿锵有力, 落地掷地有声。

林苑将目光重新投落在殿中, 不轻不重的看那大义凛然的梗骨直臣。

“我看不见得。”她声音清越,依旧是不急不缓的语调,说话的期间面上含着淡笑, “王大人陈词的确慷慨激昂, 可是我却未从这番激烈的言辞中,感受到任何忠君、为国、爱民之心。”

金銮殿里有一瞬间的哗然。

那内阁重臣气怒攻心, 恨怒的咬牙切齿。

“娘娘……”

“你可敢听我道明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