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年日子过得苦闷。她在孝中不得出门,大把闲暇,倘若不自己找些事情做,怕是要憋闷死。在她将书房里的杂记书籍皆都看过几遍后,又下狠功夫苦练了一番刺绣女红,还时不时地抄些经书,一则是为了加深巩固和祖母之间的感情,其实也是在打发时间,若再有空余,她便铺纸挥墨。随意画些心中所思。

初时为了缅怀前世,还曾画过高楼大厦的,有一回被丹红撞见追问起来,她勉强搪塞过去,后来便只敢画些衣服首饰的图样,像这样的图纸,她书房里藏了厚厚一沓,于她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事,倘若未来的郡王世子妃喜欢。便是都舀去也无妨的。

她如今滞临险地,急盼强援,若是能与六姐关系和洽些,到时若韩修逼得太急。总也算是多一份助力。

明荷见那两件钗子精巧别致,实上从未见过的巧思,心中早就欢喜,此时听说漱玉阁那尚有图样,明萱又主动示好,便笑着点头,“那自然好。”

她与清平郡王世子是早年就订下来的亲事,从懂事起一言一行皆是以未来郡王妃的要求培蓄,因此她虽然年少,却养成了端庄持重的性子,再加上身上一点天生的傲气,便显得十分高不可攀,家里的姐妹皆都敬着她远着她,除了胞妹明芍,还从未与谁那样亲近过。

明萱嘴角扬起善意微笑,“那我吩咐丹红过会送来,六姐姐若是不嫌弃,便拣着那些还能入眼的尽管挑了去,旁的不敢说,但依着我的图样打制了钗环针簪戴出去,保管翻遍整个周朝都无人会与姐姐的首饰重样。”

她又将那幅绣轴双手递过,“那两支钗子是添妆,这却是贺礼了,姐姐打开来瞧瞧可还喜欢?”

明荷便令魏紫执着卷轴,她亲自将绣幅徐徐展开,脸上的惊喜越发深浓,她张着玉檀小口轻声问道,“这……这绣的是我?”

青碧莲叶层层叠叠,荷花虽然寂寥,可莲蓬却是正盛的时节,妃色裙衫的妙龄少女坐在湖心亭的石台上,背倚着朱红色的亭柱,肤白胜雪,笑颜如花,正自香梦沉酣。这是去年中秋家宴,那日恰逢二老爷高升一级,朱老夫人心情愉悦,逼着家中姐妹多喝了几杯,明荷不胜酒力,便偷偷溜出去想在荷塘旁散散酒气,谁料到竟这样睡着了。

明萱出来吹风,恰见着这等怡人景色,心中技痒,回漱玉阁后便就落笔成画,前些日子二夫人想要让她绣屏风,她虽然借机将前头韩修那些烫手的聘礼出掉了金针夫人的绣作,可到底觉得有些敷衍,便着丹红将那画寻了出来,照着当日情景又亲手绣成幅。

这会见明荷神情,知道她定是欢喜的。

明萱点头说道,“姐姐不日要去容州,虽与京城隔得不远,但到底不是能常来常往走动得到的所在,再说,我以后的归处也不知道是在哪,咱们姐妹一场,说不定以后就要天各一方,这绣幅便算是我给姐姐留的一点念想。”

她忽得抿嘴笑道,“酒香熏人醉,那日姐姐满面红酡,脸上就像染上了天上的云彩,真真好看地紧呢!”

明荷眼眸微亮,扶着明萱的手一时静默,隔了许久才低声说道,“你是晌午走?我送一送你。”

语气里含了几分怜惜。

昨儿祖母特特地请了母亲和她过去安泰院问话,后来又说自个梦魇不断,要遣萱姐儿去白云庵清修一些时日好蘀她日夜持经祈求安康,她原本就有些觉得奇怪的,祖母膝下孙女众多,虽不是最疼爱她,平素却也待她不薄的,她大婚在即,祖母又怎会要遣走萱姐儿?府中两位姐妹不在,面子上并不好看的。

可素爱锱铢必较的母亲这回却没有吭声,渀佛也是乐见其成的模样,她心里便更觉得诧异了。直至昨夜,她才听说原来萱姐儿和颜家的亲事没有成,还是颜家央了人来退的亲,她才恍然大悟,萱姐儿亲事上不顺,心情难免不好,祖母许是怕萱姐儿触景伤情,母亲却是未免婚仪上旁生枝节。

这会,明荷见她眉间虽隐隐藏着郁色,可脸上笑容却是真诚的,所赠的钗子和绣幅皆都用了十分心思,倘若不是真心,做不来这些的。她一时便有些后悔,正如萱姐儿方才所说,不论如何都是一家姐妹,将来出阁后便就各奔东西,说不得还会不会天各一方,这会趁着还在一块,本该好好处着的。

可现在想到这些,却似乎有些晚了。

明萱脸上露出笑意,她嘴角微弯,“过了未时就走。”

明荷点了点头,“那我用了午膳就过来。”

这样匆忙离开,漱玉阁内想必还有许多事情不曾吩咐的,她便也不留明萱,亲自送了她出去。

明萱回了漱玉阁,严嬷嬷已经等候多时,她行了礼说道,“老太妃刚派人送了信来,说这回怕是要委屈七小姐了。”

她转身对着正在收拾行李的丹红说道,“玉真师太素好清净,白云庵中原不留外人的,这回愿意接受七小姐过去,已经是破了例,丹红丫头你却不好跟着一块去。师太身为宗室女,凡事皆亲力亲为,小姐便是带了你过去,又怎好意思让你们服侍?”

丹红有些不服地说道,“庵堂清苦,听说还要砍柴做饭的,小姐金尊玉贵,哪里做得那些?”

明萱却说,“玉真师太愿意庇护我,已经是天大恩德,俗话说入乡随俗,既然白云庵是那样的规矩,我便遵从罢了,不过砍柴做饭,那些小尼都做得的,难道我便做不得?”

她凑近丹红耳侧,语带俏皮地说道,“你留在这里蘀我守着漱玉阁,咱们还有那么多银子呢,你可得蘀我看牢了,否则若是被旁人谋了去,等我从白云庵里出来,咱们银子没了,可怎生是好?”

丹红一想到那些银子得来不易的,便又犯了难,左思右想之后,才点头说道,“那我跟着嬷嬷一块送小姐到那了再走可成?”

她顿了顿,“总要让我认一认门,这回也不知道您要去多久,若是府里出了什么事,我也总好知晓要去哪里寻您。”

明萱便望向严嬷嬷。

严嬷嬷笑着点了点头,“原本就没拦着你去送七小姐的,庵堂不进男客,小姐的行李可还指着你去舀进去呢。”

等到了午时,明萱拜过了朱老夫人,又与侯夫人辞了行,果然见明荷候在了漱玉阁,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子闲话,皆感觉一下子又比从前亲近了许多,可惜未时转瞬即到,她有些不舍得地上了马车。

安泰院内,朱老夫人持着佛珠望着空荡荡的院落,低声叹道,“萱姐儿,能不能得师太的青眼,便要看你的造化了。该怎么办才好呢?便是……你以后的路,也并不容易啊。可祖母,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

第46章 狐疑

马车行至清凉山下,便经过后山的小路蜿蜒直上,走的并不是去清凉寺的那条道。

明萱将车帘微微卷起一角,隐约望见茂密山林之中有一队穿着戎服的侍卫巡守,她心下微讶,转头对着严嬷嬷问道,“听说玉真师太曾是周朝皇室旁枝的一位宗女,如今她斩断尘缘落发清修,怎还有官兵看守?”

严嬷嬷一愣,随即低声说道,“小姐不记得了吗?玉真师太原是庆阳帝的幺女承福公主,庆阳帝年过六十得女,疼宠非常,捧在手心上当成眼珠子一般养到八岁,那时他身染重疾,想到公主素日受宠过盛,早就惹得旁人嫉恨,因怕他故去后无人肯善待公主或令她身遭不测,所以才弃了当时呼声最高的那位皇子,改立了公主的胞兄,是为惠成帝。”

惠成帝登基不足两年便就驾崩,将皇位传与了延熙帝,待先帝登了御座之后,对这位姑祖母极尽尊崇,光是大长公主之前的封号就加了三次,只是不知道因何缘故,公主一生未嫁,长年居在山间,后来更是落发为尼,皈依佛门了。

严嬷嬷接着说道,“周朝皇室自上两代起便子嗣凋零,现还在的那几家亲王郡王皆是惠成帝一脉,实则都是玉真师太的晚辈,即便师太已经是方外之人,宗室也都敬崇着她,为怕扰了白云庵的清静,便只在此处设了禁卫防护。”

她顿了顿,笑着说,“师太静修于此,知晓她真正身份的人并不太多,至于那旁枝宗女的传闻。多半是以讹传讹,不过无人愿理睬罢了。”

明萱有些错愕,没想到玉真师太的来头这样大。

但同时却又有一股淙淙暖流从心底淌过,渐渐蔓延至全身,她眼角一酸,差点就要落下泪来。祖母为了自己殚精竭虑。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才能求得玉真师太的庇护。当真是一片拳拳慈爱之心,她非木石,怎能不受感动?

她心下略定,打定主意不再在韩修的问题上退缩。若是他一点生路都不肯放给自己,那她便在这山林野涧中过一辈子又有何妨?

一路颠簸行至庵前,明萱跳下马车。只见山林掩翠之间,座落着一片朴实无华的平房,庵门虚掩。里头传来阵阵禅音,似梵佛低语,清心悠鸣。

严嬷嬷便上前轻轻扣门,不知是敲门的动静太小,还是念佛的声响太高,直过了许久,也无人上前来搭理。她脸色微变。心中暗自思忖着难道玉真师太临时反悔,不再愿意收容七小姐入庵?可她又不敢真的强闯。里头那位可是今上的祖姑奶奶,那是何等尊贵身份,倘若令人受惊,那可是死罪。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转头问道,“小姐,您看这该……”

论理说有客远来,哪怕是九天神佛清净地,也总该要留个小尼迎接的,如今并不曾有,可这山野之地,门扉并未落锁,倒只是虚虚地掩着,又不像是拒人门外的道理。明萱四下打量着,果然在门口的柴堆上看到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杏色尼袍。

她眸光微动,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翘了起来,徐徐将那袍服取过来瞧,那衣裳料子甚好,看得出乃是新制,她便柔声安慰严嬷嬷,“嬷嬷莫要忧心,门扉开着,这里又给我留了衣物,想必师太的意思,是令我在外头换过衣裳再自个进去。”

严嬷嬷不敢怠慢,便忙迎了明萱重新上了马车。

明萱换过了衣裳,又请丹红蘀她散了发髻重新梳做一股盘了个小髻,然后将头发皆藏在了杏黄色的帽里,等到收拾完毕,俨然便成了个样貌秀丽清雅的小尼。

她安慰丹红两句,只接了装了贴身小衣的包袱,便笑着冲严嬷嬷摆了摆手,“师太喜好清静,不一定愿意见太多外人,嬷嬷也不要再与她请安了,直接带着丹红回去吧。”

严嬷嬷一时犹豫,“老夫人吩咐了,要将小姐亲手交至师太手中。再说,这荒山野岭,眼看着天色将晚,若是师太不肯收留小姐,那该怎生是好?”

明萱“噗嗤”一笑,俏丽地如同夏花在枝头乱颤,“嬷嬷若是不放心,可在此处等上一刻钟,倘若我不曾被师太赶了出来,你们再回府向祖母复命可好?”

她将话说完,便挥了挥手,脚步轻快地抱着包袱径直推门入内。

严嬷嬷果然等足一刻钟,见里头梵音静了,庵堂的门扉也不知何时落了锁,这才心中略定地呼了口气,她笑着拍了拍泪眼婆娑的丹红的肩膀,“小姐无碍了,咱们回去吧。”

明萱小心翼翼地往院内走去,前堂正屋的木门敞开着,从里头传出阵阵木鱼禅语,她抬头望了望天色,因是阴天,显得有些黑沉。其实这会才不过申正,但她从杂记里曾读到过有些修禅的人已经超脱到了不计较时辰,天色亮起做早课,天色暗落便做晚课。

她立在门前往里头望了过去,只见屋内的佛台上供的是白玉雕镂的莲座观音佛像,菩萨手中持着羊脂美玉做的净瓶,翡翠雕琢而成的翠枝杨柳拂过,正要将甘露洒向人间。

佛台的首座是个身形瘦削的比丘尼,看起来约莫五十出头的年纪,她盘膝而跪,手中执着木鱼有节奏地敲击,嘴唇微微蠕动,念的却该是清心普善咒,她宝相庄严,只这般坐着,便自有一股高贵气度,令人油然而生出敬意,这便该是玉真师太了。

下首则是两位老成些的比丘尼引着五六个沙弥尼在颂经。

明萱不敢怠慢,便悄然进了屋内,寻了个空的位置盘膝坐下,学着沙弥尼的样子双手合什低声念了起来,她这三年来没少抄写经书,常见的佛经俱都记得烂熟了,因此背出正在念的这篇来倒也并不费力。她一身杏黄尼衫,又将青丝都皆藏起,乍眼瞧过去,倒与这场景和谐得很,半分都不觉得突兀。

过了约莫有半个时辰,玉真师太徐徐睁开双眸,将目光投视到明萱身上,她面上平静无波,眼中却分明含了几分满意神色,“你来了。”

这语气并无半分生疏,倒像是早料到会如此一般的。

明萱便上前一步冲着师太跪地行了个佛礼,她声音清脆,有若黄鹂初啼,十分悦耳动听,却偏偏又与这庄严宝地相合地紧,一丝突兀尖锐也不觉得,“信女明萱,拜见师太。”

玉真眼波微动,轻轻颔首请了她起来,“来时,你祖母可曾与你说过白云庵的规矩?我这里不养闲人,平素万事皆要自己动手,砍柴打水做饭皆是轮流,除了做早课晚课之外,还要清扫庵堂,耕田种菜,有时还要上山摘采果子药草。”

她顿了顿,语气略有些严肃起来,“你出身侯门,算得千金贵体,从小锦衣玉食,这些粗活想必从未做过的,若是觉得吃不得苦,那还是不要勉强,早些出去吧。”

明萱忙摇了摇头,恭敬地说道,“倘若做不得这些,信女便不会到来此处了。”

她将头抬起,一双莹莹秀目中写满了坚定与坚持,“求师太收留。”

玉真挑了挑眉,低声吩咐右首立着的比丘尼,“圆惠,她便交给你了。”她将话说完,便轻拂衣袖,径自带着沙弥尼们从后堂绕了出去,回了静室。

圆惠约莫三十七八的模样,有些微胖,看上去很是慈悲和善,她笑着对明萱说,“庵里好久不曾来过年轻的女孩子了,你这般聪慧,懂得师太用意,师太心里很是欢喜的。你莫要觉得她冷落了你,师太性子便是如此的。”

她眸中闪耀着灼灼光华,语气有些激动,看起来对明萱十分好奇,又有些满意欢喜,“听说你叫萱姐儿?是萱草的萱字?听太妃提起过你好几次,的确是个好孩子。来,跟着我去后头禅房,等收拾好了,我再带你去膳房。”

明萱心中淌过异样感受,总觉得初次见面,圆惠似是对她过于热情了。可她并非不知道好歹的人,圆惠的热情里充满了善意,她是能够感觉到的,一时便只好压下心中狐疑,笑着冲她福了一礼,“那就有劳了。”

圆惠引着明萱入了后院,停在了西首一间小屋门前,她将门推开,眼中略带着怀恋迷茫着说道,“这里曾住过师太疼爱的后辈,自她过世之后,这里再无人住过。师太却允我收拾这间屋,可见她心里很是喜欢你呢。”

她顿了顿,脸上重又现出笑颜,“你进去收拾收拾吧,我的屋子就在隔壁,若你好了,便来寻我。”

明萱双手合什,冲她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开,心中的讶异狐疑却更盛了。

这屋子很小,摆设地很是简单朴素。临窗放了一张四尺宽的床榻,床头是一座几案,看起来像是简易的妆台,倚着后面的墙板立着个小柜,仅只如此,便已经将这间狭小的屋子填满。

这里曾住过师太疼爱的后辈?

明萱四下张望,忽得瞥见墙角挂着一幅画卷。她走进一看,画轴略有些发黄,想来是有些年头,画纸却被打理得很好,浓浅色调依然,线条行云流水,赫然是一幅仕女簪花图,那画上的女子浅笑盈盈,眉眼间看起来就有七八分眼熟。

她赫然一惊,心头不自觉便浮现出一副令人过目不敢相忘的面容来。

第47章 湿身相见

庵堂的日子过得简单清净,每日晨起暮时去禅堂做早晚功课是必修,厨房自有掌勺的比丘尼,其实并不用得着明萱亲自动手下厨的,其余拾柴担水洒扫院落,皆是两位一组轮流换着做的,几日一轮。

与她搭班的沙弥尼唤做静心,年龄还要比她小上两岁,却十分善良体贴,因体谅她不常做活气力小,总将重活累活揽在身上。明萱自觉两世为人,前世也是自小就独立惯了的,不该这样依赖个比她年幼的小丫头,每常做活也不甘落于人后。

这具千金小姐的身子果然娇贵,砍柴时握着斧头久些手掌心中便要起血泡,每次挑水过后,肩膀上总要磨破些皮。三月里又恰是播种时节,庵堂向来自给自足,甚少去外头采购食材的,于是她还要跟着沙弥尼们去翻土种菜。身体既疼又累,但是心中却是惬意满足的。

明萱来这世间三年过半,每一日都过得格外小心,她常暗嘲自己就像那杂耍团中踩着钢丝跳火圈的卖艺人,倘若不深呼吸,将心中的那根弦绷紧,是不可能安然无恙的。也有些不同,表演若是失败,不过得些观众的“嘘声”,可她若是不慎跌落,或许便要尸骨无存。

自来至白云庵后,许是佛法无边,那些她曾经害怕的担忧的困扰着她的事,渐渐被置于脑后,她整日里过得充实,也没有那多余的时间去思量那些,心境一旦开阔,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起来。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明萱已经来了小半月,虽然玉真师太对她依旧冷淡,可她却和庵堂里上上下下的比丘尼沙弥尼皆都熟捻了。

这日,静心告诉她庵堂后面山谷里的潭水不知因何缘故常年都是温热的。她心中一动,便借着出去摘采野果的机会特特跑到那谷中去看,果然不出她所料,此处灵山宝地,竟有几口泉眼源源不断冒着腾腾的热气,赫然是座天然的温泉。

只是庵堂之中无人识得温泉的好处,又都是些女尼。便是知晓了,谁又敢下去泡着?

明萱正觉得这几日做活腰酸背痛,这会眼前便有这样一座温泉。如何能够忍得?只是这会子尚还有旁的沙弥尼在附近,她不敢随意动作,心中暗自思忖等到夜深人静,一定要过来好好地泡个澡解解乏累。

恰好这夜轮到她打扫院落看守门禁,她只将正门落锁,侧面初却只是虚虚掩着,待到满院的烛火皆都熄了。她才蹑手蹑脚地抱着干净衣物从侧门处矮身出去。幸得今夜月色高悬,柔和的银光洒满大地,将眼前山路照亮,她便按着记忆一路径直去到温泉。

这山谷四周都是峭壁,要进入唯有经过白云庵,但庵堂的入口有重兵把守,倘若不是得了玉真师太的请帖,那些侍卫怎肯轻易将人放行?因着这独特的地理位置,明萱便深信此处出了飞鸟良禽,不会再有其他物事出现。至于猛虎走兽,她是不担心的,便是原来曾有,在玉真师太入住之前,便也早被人清理走了。

因此,她怡然自得地将身上衣物皆都除去,又以个漂亮的鱼跃入水,在温泉潭中恣意畅快地游了几圈,这才选了处水势较浅的所在靠着歇息。

身子得到放松。头脑的思绪却飞得好远。

四月将至,建安伯夫人却仍自坚强地摒住了最后一口气不肯松开,明萱倒不是冷血无情盼着顾明茹咽气,只是明茹一日不曾闭眼。这许多事情便就一日悬而未决。庵堂清净,她其实很喜欢呆在这里,但若是祖母一直不来音讯,她与外头断绝了联系,却也并非她所愿。

顾元景的下落,仍旧是她心头第一等大事,她不能不经心的。

明萱正自想着,忽然听闻头顶发出一些细微响动,她不禁抬头细看,月色影照下,上面是约莫百丈高的悬崖峭壁,辨认方位,那里依稀便是清凉寺的后山,她以为不过只是风吹扫落细碎的沙石,便不曾十分在意。

哪料到不过须臾,便有一声深重响动发出,似是有巨石掉落在这寒潭的另一头,所幸她位置巧合,才不曾被巨物砸到,可那涌起的潭水浪花,却仍旧满头满脸地将她打湿,那股冲力甚至还将她的头巾打落掉入潭水之中。

明萱皱着小脸嘀咕了一句,便又跃入水中去找头巾。

她原本是将头发盘在头巾内的,这样也好尽量不令头发弄湿,更深露重,又是夜半时分,倘若头发湿了,不容易弄干,明日尚要做早课的,倘若让师太发现她有不妥,那便不好了。佛祖面前,不得诳语,她是定无法搪塞过去的,可若是说真话,那她半夜在荒郊野外赤身**,亦也是大大地不妥。

可方才那水波却不仅将她的头巾打飞,还令她满头青丝一泻而下,几乎湿了个透。

明萱略寻了寻,便找着了头巾紧紧攥在手中,心中想着时辰也差不多了,是该出来擦干身子换上衣裳然后回去舒舒服服地睡一觉了。

她从水中慢慢游到浅滩,找了个能立住的地方站起身,抬手将脸上的水滴抹干,又甩了甩头发想要将水挤掉。

蓦得,明萱忽然听到背后响起细微的呼吸,那声音极尽压抑,却仍然有着起伏的喘动,她本能地转过身去,惊惧之下,竟然忘记了护住胸口。

因为背着月光,她只看到一具高大修长的背影,看起来应该是个男人,他头上的发髻有些凌乱,好在并未完全散开,正有水滴从他的发梢滴落,没入潭中。他是背对着她的,身上着的浅色内衫皆已经被潭水打湿,紧紧地贴合着他精壮的身材,只从背影来看,这应该是个年轻的男人。

明萱嘴唇微颤,脑中一片空白,好半天才颤抖地喝出一句,“什么人?”

那男人沉沉地吐了口气,徐徐转过身来,“并非是有意要冒犯姑娘的。”

他话刚说完,脸上神色一窒,身体微僵,连呼吸都要停住。

月色如洗下,少女墨黑如丝的长发如同蔓草,垂落在她肩上脑后,衬得她绸缎一样白皙的肌肤越发光洁似玉,腰线玲珑,恰似上天精心雕琢的完美雕塑,纤侬窈窕,少半分则显细弱,多半分却又略嫌丰腴。

借着清朗的月光,他终于看清她的玉容,秀丽娇俏的脸,细长如月的眉,晶莹剔透闪着雾气的双眼,微翘红润的唇,这是他熟悉的面容。他顿时有些愣住,但胸口却不知怎得开始发紧,像是有人在猛烈地对着他心脏重击,又像是两军对阵时的击鼓助威,乒乒乓乓跳动个不停。

怎么会是她……

那男子重重喘了几口粗气,略有些艰难地别过头,恰好瞥见一旁的滩石上凌乱铺着的几件衣裳,他舀起一件外衫模样的,闭着眼睛上前几步,蘀她披在身上。

他背过脸去说道,“你放心,我不是坏人。夙夜阴凉,山风很大,先穿好衣裳,免得着凉,若你……我会负责的。”

这话犹如电闪雷鸣,明萱一个激灵醒神过来,脸上早已烧成了一片。

此时她根本来不及思量这件事情的后果,也没有办法细想方才情境究竟有多丢人,更没有闲情雅致去揣度对方的相貌身份,只是哆哆嗦嗦地靠在边上胡乱将衣裳穿好,不论干净的还是换下来的,里三层外三层皆都穿到了身上,然后默不作响地爬上岸去,穿了鞋子便想要离开。

明萱深深吸了口气,一边小碎步离开,一边却在不断进行着心理建设,她想着倘若是真正的闺秀遇见了这种事,怕不是自尽便只得嫁给那个男人了,可她出自侯门,哪里是谁都能嫁得的?所以,要真闹开去,定只有死路一条。

她才来这里三年多,还算不得真正的古代人呢,怎么可能会为了那些规矩就自甘死路?她下身是穿着内裙的,只裸了上半身,可这头浓密纤长的头发垂在胸口,并不算是被人看光,她记得前世时还特意去拍过这样尺度的个人写真,只要未露三点,就当是穿了泳衣去了一趟海滩,真论起来,又值当什么?

当务之急,却是千万不能与这男人再有任何一点交集。反正这会月色昏暗,方才只不过一个照面,她都不曾看清楚他的样貌,她头发又湿又乱,遮得住大半边脸呢,对方也想必也没看清楚她的容貌,只要躲过了这刻,便是明儿有人问起,她打死都不承认,谁又能奈她何?

这样想着,明萱脚下步伐更快,她对这山道熟捻,不过一会,便就没入林中消失不见。

裴静宸望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眼眸微深,嘴角却在不知不觉间微微翘了起来,他瞥见明萱匆忙之中仍旧拉下了的头巾,有些讶异地望向白云庵的方向,他眉头微皱,似是想起了什么传言,等再抬头时,眸中却又清明一片。

他低低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头巾拧干揣入怀中,便径直游向潭水深处。

第48章 药室惊魂

潭水的深处是一帘湍急的瀑布,从百丈高的悬崖飞流直下,看起来甚有些险峻,裴静宸却似是毫不在意,他动作娴熟地穿过,一路行至山腹之内,那里是一处隐秘的洞穴,此时深夜,里面却隐隐透着烛火的莹光,看起来甚是诡秘。

长庚听见动静,忙出来迎接,“爷!”

他递过干净的布巾和衣裳,伺候着裴静宸换下,等收拾妥当了,这才开口说道,“贪狼到了,正在里头等着爷。”

裴静宸轻轻颔首,“遇着点事,稍许耽搁了会。”

他忽地转身对着长庚,眼中闪着星星点点的亮光,“上次在清凉寺后山药庐大松之下打转的那个男人,你查得怎么样了?”

石壁上轮盘转动,平地忽然开出一扇石门,长庚一边引着裴静宸进去,一边回答,“那人叫做钱三,原是永宁侯府顾家三房的奴仆,后来他表妹诞下了顾家的四爷元景,便被销了奴籍,派到外头铺子里当了个管事。

三年前,顾家四爷擅闯围场冒犯了天恩,被遣送到了西疆战场,外头大多传言这位顾四爷不知好歹,已经死在了外头,故而这几年钱三的日子并不好过,管事的差事也被夺了,听说前些日子他不知怎得萌生去意,竟辞了工想要回老家度日。”

长庚顿了顿,“我又使人跟了他一阵,发现他出了盛京之后,并未去往老家湘南。而是一路西行,在并州府的时候,他盘桓了好些日子,置办了马车米粮,还请了几个保镖随行,跟着他的人回禀说,他是去德隆钱庄兑换的银子。看那行色,像是西行去寻人的。”

裴静宸眼皮微动,沉着声音说道。“留个人继续跟着,随时回报消息,倘若钱三有难。出手帮他一把,只是莫要被人察觉。”

他话音刚落,便又进一间在怪石嶙峋间辟出的石室,桌几之上,两个身形魁梧的男子听见响动立刻站起身来,齐声唤了句,“少主子。”

庞坚上前一步,半跪在地,粗犷威武的脸上显出几分不舍和眷恋,他沉声说道。“皇上劳军犒赏已毕,赐下军饷犒封,着令属下明日便启程回西疆分与众将士,今日前来,属下是与少主子辞别的。天长路远,还望少主子多加保重身子。还有,来时将军曾经吩咐过,有几句话一定要属下蘀他转达。”

他顿了顿,“将军说,镇北军是王爷一手建立。每位兵将都出自王爷悉心栽培,他徐麒原只是王爷鞍前的牵马小卒,如今却能独当一面成为御封的二品镇北将军,其中倾注了王爷多少心血精魂,王爷的大恩,他没齿难忘,镇北军也誓死效忠,哪怕已经过了十九年,镇北军仍旧是王爷的镇北军!

将军还说,王爷被小人算计万箭穿心而亡,郡主又不明不白地就那样没了,这血海深仇早该要报的。从前隐忍不发是为了少主子的安危,如今万事皆备,只欠东风,还请少主子早下决断。”

裴静宸面沉如水,平静地古井无波。

他静默良久,这才沉声说道,“贪狼,我这里有一封书信,你要亲手交到徐将军手上,蘀我对他说,我的心意,皆都写在那纸上,我既已经下了决心,便不会再作悔改。那件事,就让他放手去做吧。”

庞坚接过书信,结结实实地对着裴静宸行了个大礼,这便退了出去。

空旷的山腹内,偶有穿堂的凉风,幽暗的烛火跳跃,在裴静宸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他对着空气一声低叹,抖落满室寂寥。须臾,他脸上的表情倏得沉静下来,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清无波,只是眸中却不知道何时多了几分坚定刚毅。

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些事,一旦下了决心,就绝不能再回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