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不愿意,甄不凡还是在贾无双写的东西按了个手印。

立约的时候,他一直瞪着她,因为他不识字。

于是贾无双光明正大的在纸上添了一栏:习字。

钱君宝昨儿个说了,今日来找她,显然还没看到人影。倒是春桃居然忍住冲动没来看看她,显然是被局限了人身自由。

她在考虑,需不需要和他一干兄弟也立个凭据,免得到时他假手他人,拐着弯来压制她。

和华清风的生意她一点也没兴趣了,事实上,她了不起少赚一笔,反正甄不凡银子不少,还饿不着她。

可就在她打算收拾包袱回去的时候,事情发生了。

钱君宝和甄不凡关系决裂。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

那日她刚把最后一件衣服收进包袱里,钱君宝突然敲门进来,摆下张红色请柬,说他和华府丫头的婚宴三日后举行。

她第一感觉就是傅晓生该怎么办,无论对象如何,毕竟是他自个的选择。只是她真的看不懂钱君宝的心思,没多大的小伙子,心思总是沉谧似海,摸不透。

甄不凡当时正坐在桌旁认她教他的字,只说了四个字:我不允许。

本感觉也是情理之中,孰料钱君宝那小子,竟正面冲突,说甄不凡已经管不住他。然后又看着她说,“无双姐,一定要到。”

下一刻林文昇张五经不知从何处窜进来,二话不说二人便出手攻击。

钱君宝不闪不躲,直直受制,眉目间尽是不以为然。

张五经冲动直吼,“大哥,这小子吃里扒外!把咱们卖了!”

此话落地,钱君宝也不解释,而是直直睨向甄不凡,清亮的眸子多少流露出丝丝挑衅。

贾无双虽然不明所以,但从这三人神色也大致能探出一二,猜想此时肯定比她想象中严重。然而甄不凡对她一向粗暴,对钱君宝这事,听罢竟无丝毫反应,像是一切如他所料,眉毛都未挑一下,仅轻嗤一声说,“让他走。”

钱君宝这才显得有些诧异,却掩饰得很好,随之对张五经依旧笑得无邪。

张五经火冒三丈,眼看就要打起来,甄不凡又喊了声,“五经。”

钱君宝才趁张五经犹豫的空档,挣开钳制,随之屋内便是让人窒息的凝重。钱君宝蓦地一笑,又朝她点了点头,说了句告辞,扬长而去。

这让张五经一口气吞不下,愤然忾之,把气出在门槛之上。

回头林文昇微蹙眉头,一脸严肃的道,“四书回去之时,已经压不住他,被他软禁起来。这段日子,他四处笼络与我们有过节之人,里应外合,明显是要吞我们产业。而前些日子甄府账房起火,所有账本皆被烧毁,一些赊账契约大致也找不回来了。”

他眉头拧得更紧,“嵘唐最近还多了不少新起商铺,卖的东西与我们一样,价格却优惠不少,抢了不少客人。而且,我们身边有他线眼,这次他此番到来,明显是冲我们而来,若我没有猜错,那日告知我们大嫂去向的家伙,应该就是钱君宝的人。”

贾无双不知道为何突然有种祸水之感,偷偷瞄了眼甄不凡的脸色,听见他说,“四书呢?”

“刘大去救了。钱君宝很小心,处处兼顾,我的人一直未发现是他动的手脚,直到前些日子那场大火,他像是没了顾虑…这些消息我才刚知晓。”

甄不凡嗯了一声,一双鹰眸半眯,看不出心思,随之他只看了眼林文昇,说,“四书回来后,你想干什么,就去干吧。”

他点了点头,眼神示意张五经随他出去,又带了上门。

贾无双抿了抿嘴,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甄不凡望着她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和君宝的关系?”

第三十四章 往事如风

“他是我弟弟。”

“唔…”弟弟。贾无双琢磨了下这二字,他用的并非“小弟”,大致…有所不同。

“同母异父。”他又道。

同母…异父?

果真。贾无双望了他一眼,此刻他浓眉轻凝,神情却异常平静,心中默默叹了口气,看了看手中的碎花包袱,轻轻的哦了一声,静等他继续。

或许是连日来的和平相处,或许是钱君宝明摆着决裂的态度,亦或者只因对象是她,甄不凡沉默一番之后,继续道,“我爹是个粗人,目不识丁,那女人是我爹用二十辆银子买下来的媳妇。我爹待她极好,我自有印象来,爹对她一向千依百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也是有印象来,她从不正眼看我,仿佛我是肮脏的东西。”

“直至有一天,她突然失踪,至此音讯全无。我爹恋她如昔,惦她安危,带着我一并四处打听,机缘巧合下,得知她隐瞒身世,凭借相貌,竟成了钱府三姨太。”他一顿,嘴角露出嘲讽一笑,“爹寻到她时,此女已怀有身孕,厚颜无耻,以胎儿为由,金钱为诱,要求他代之隐瞒。”

他缓缓的看向她,“那个女人,其实是我娘。”

贾无双就那么望着他,轻轻的吸了口气,心隐隐有丝疼,为他心疼。

“我爹心软,便不再纠缠,却是心如死灰,一朝丧志,之后颓靡不振,郁郁而终。而我四处流荡,终于被我师父看中,就跟着他的马帮四处讨活。再后来我结识文昇他们,渐渐壮大声势,也有了钱财,直到我师父去世,我知道,时机到了。”

“报仇的时机。”他依旧看着她,那般轻描淡写的说到,“然后,我就报了仇。”

“唔。”贾无双应了话,大概知道接下来的事,无非就是他夺走了他娘亲想要的生活,证明她选择上的错误,然后钱君宝,就是她那时肚子里怀的孩子吧。

同母异父呢…

想来甄不凡崛起也不过是这些年的事,所以说,钱君宝其实知道这一切?所以静侍在他身旁等待机会再报仇?

“她死的时候,我就后悔了。”他突然笑,“我居然后悔了。”

贾无双轻轻将手覆在他手背上,感觉他手筋因用力微微凸起,那里藏着他不为人知的痛。

“无怪乎人家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家人因为这个,他们来求我,当着我的面把她赶出家门,连带君宝,要她带着野种滚,说她红颜祸水,说她人尽可夫、厚颜无耻。她跪在一旁痛哭着,抱着她的儿子,还是没看我一眼,或许,那个才是她认可的儿子,我一直只是将她从幸福生活中拉下来的恶魔。”

“后来她过得极苦,我其实只想她有一点点,一点点就好,思念我爹对她的好。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么做,她只是把君宝带到我面前,用命令的口吻说‘照顾他’。然后她就寻死了。”

说完他慢慢撩起她散落在额前的碎发,“我就带着君宝离开了那里。君宝初时很难驯,敏感带刺,晚上会拿着匕首来找我。直到我把他扔进嵘唐河里,他呛了一肚子水,他才终于学乖。那之后,他至少懂得用笑容来面对我。”

说完他自嘲的扬唇,“这没什么不好。”

呃…贾无双听完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劲,歪头想了想,才刚想开口,他又接话,“当时报仇只我一人,文昇并未在旁,直到我人在嵘唐,他们才找上门来。”

原来如此,她垂眸一想,才抬眸望他,“那钱君宝会这么做,你就一点警惕都没有?”

“他需要一件事分散我注意力,我想那件事应该就是你,这些年头,他准备了不少,大概也觉得时机到了。”

“我?”

“他一直扰我婚姻,大致是想挑衅,想证明,哪怕我有钱,依旧不会有人想嫁给我。”他望着她,眼神终于透着丝丝暖意,“你在北方也有所势利,也一向是个极有毅力的女人,这次招亲如此声张造势,只要说服你过来,撮合你我,届时他再从中作梗,你我不但成不得婚,应该还会不欢而散,他大致还算进了你的小心眼和报复心…可是你从一开始就逃了。”

“…”贾无双突然瞪了他一眼,什么叫小心眼和报复心?她哼了声,“不逃怎么能突显你脚力好?”然后微微昂头,有一丝狐疑。“这么说来,你一直都知道钱君宝心中有鬼?”

或许他说话的口吻一直都平平淡淡,因而淡化其实一直弥绕他心中的那种悲痛,贾无双看着他,吸了口气,突然莫名感慨,干了一件可谓冲动的事,猛地站起来,将他整个人揽入怀中,下巴抵着他前额,“乖,这没啥。”

想了想,又许诺似地说到,“你就算被整垮了,我了不起陪你去卖馒头。”

钱这种东西,没了再赚就好。谈不上什么抛弃不抛弃的。

他先是全身紧绷,随后怔了怔,自胸腔闷闷的笑出声来。

“你娘或许是不知道该怎么爱你。”她突然认真地道,有一下没一下地摸了摸他的头,“因为有些时候,你确实挺讨人厌。”

“…”他突然报复性地伸手用力环住她的腰,“你这就算在安慰我?”

“没人安慰你,至少我觉得,这些经历才造就了你。”她耸耸肩,“就像我一样,如果我娘当初没死,我爹也没病,那么我十六岁时应该会是典型的小家碧玉,然后乖乖坐上花轿,和我定亲的对象成婚。”

他语调突然变得不高兴,“定亲的对象?”

“不然你以为我为何嫁不出去?”她哼了一声,“他毁婚之后,我名声也被败坏,附近家境殷实的小伙也没了身影,拖啊拖的就拖到了现在。而且…”

她又瘪瘪嘴,“如果不是钱君宝,你或许也早就成婚,而我,是绝对不可能嫁给人当妾氏的。所有的经历,都是我们如今现状的铺垫,不是么?”

他也笑了笑,脸突然蹭向她的柔软,变得不安分起来,“这么说来,君宝倒也做了件好事。”

她拍了拍他的头,“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脱光你。”

见他已经付诸行动,她顿了顿,又拍他一掌,脸红红地嗤到,“色坯。”

两人自然没有去参加钱君宝的婚宴。而是包袱一卷,回汝安城。

行程倒也不急,共骑骏马一匹,一路游山玩水,四处晃荡,其他的都交给林文昇一众去摆平。贾无双甚至很没义气的,把傅晓生和春桃都抛弃了。

有些时候,报仇这种事,是仇家觉得被报复了才算成功,而钱君宝的报复…

很抱歉,他甄不凡不在乎。

天大地大,只有亲身体验,才可体会当中奥妙。真正放松心情四处游览,贾无双才发觉天地苍穹,她不过是当中一粒尘埃,当初所执着的某些东西,也变得不是那么重要。

或许是,她已经得到。

在普通农户家讨了口水喝,瞧得主人家里两个童稚的小家伙在屋外的平地追逐,笑意怏然…会有孩子吧,她突然想,也不知为何,即便是这么简单的想法,也会让润喉的清水,泛着淡淡的甜。

男的还是女的呢?直到并肩走上乡间小路,她还在想。

此行特地避开了大道,绕了不少弯路,看山看水赏花赏月,倒也惬意。

“我们生个孩子吧,我会对他好。”见她从农户家出来就没了声音,他突然道。

“…”贾无双听到此话笑了笑,“只要你不把他扔下河。”

“哼,”他轻嗤,“如果他不听话…”

贾无双回头瞪了他一眼,这个男人当真野蛮,却是耸耸肩,“听说生孩子很痛。”完了又抿嘴笑,“我一直想知道会有多痛。”

然后又捏了捏他的手臂,“如果太痛了怎么办?”

他立在原地怔了怔,像是百般感触,大步跨向前搂住她,“那我会替你教训他。”

“元宝虽然不小了…”她故意用后脑撞了撞他胸膛,决定继续解决问题,“但是我希望不要离他太远,因为牵挂,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汝安有我的家,我想待在那里。”

他没应话,而是望着远处绵延的群山,久久,才道,“你想怎么解决?”

她哼了一声,“我就是在问你怎么解决,我不可能了无牵挂的跟你走。”

“那就不走。”他答得没有一丝犹豫,“我本来就无所谓,所谓根,是因为那里有重要的东西,我已经找到了。”他顿了顿,说得不轻不重,“你在哪,我就去哪。”

“…”平日他极少说煽情的话,如今说得太自然,竟是让她平白觉得歪腻,但心中却不由自主溢出满满的甜,嚅嗫了半晌,再开口还是有些别扭,“我也不想离开贾府,那的一砖一瓦都是我血汗钱,辛辛苦苦赚回来的。”

“那就不离开。”

“…”她蓦地回头,“你就不怕?别人一定会说你入赘。”

“无所谓。”

“当真?”真奇怪,这个男人坚持的东西,和她想象得不一样。

“我可以用银子塞住他们的口。”

她笑了笑,啧了一声,“你银子大概都在君宝的兜里了。”然后想了想,点点头笑,“该让那家伙叫我一声大嫂了。”

那小子,似乎也有个心结。

回到汝安城的时候,春桃早先他们一步到达,每日站在城门处望穿秋水。见贾无双归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得楚楚动人。

抛开游山玩水时的悠哉,他们还有很多问题要处理。

先是元宝交给她一份林文昇的飞鸽传书,书信里让她转达告知甄不凡,这次钱君宝做足了准备,甄家产业遭受重创,很多东西一筹莫展,即便是有解决方法,也缺少翻身资金。

其实借钱给他,贾无双无所谓,钱拿去就好,但问题是她觉得这明显不是砸钱下去就能解决的问题。

这次钱君宝先将甄家的货品低价转让,再联合诸多商家,推出一系列除甄家之外的降价出售活动,说穿了不过是以甄家的资产来断甄家的路。若要翻身,一昧压价显然是没用的,只能依靠新的商品,在质量上取胜,但这很明显不是短期内可以解决的问题。

况且,新商品这方面钱君宝也都顾虑到了,一方面与浣纱城的人联姻,另一面和许多窑矿签了不少不平等条约,这才是根本问题。

事实上,不单止窑矿,在诸多生意上的契约被烧毁后,钱君宝又趁张四书被软禁这段时间,以甄家的名义和很多商家签了不少赔本契约,这些合约显然是有效的,明摆着要将甄不凡逼向绝路,一想到这些,贾无双就一个头两个大,觉得很多东西都需要从长计议。

只可惜她名下经营皆只涉及表面,相较之下全属小打小闹,真要抗衡,恐怕也是有心无力,所以她只得再列出诸多商人名单,看看能不能拉拢几个成为生意上的伙伴。

不过,当贾无双正经八百的和甄不凡商讨这些的时候,他让她教他写了一个字——

抢。

然后那个字便随着白色的鸽子,振翅高飞了。

“所以呢?”贾无双有些错愕,“你打算如何?”

甄不凡挑了挑眉,“那日和你的对话,你显然没听到重点,我的出身。”

她回忆了一番,“你只说你跟着马帮讨活。”

“这就是重点。”

他搂住她,“我以前干的是无本生意。”

第三十五章 浓情蜜意

贾无双印象中的无本生意,譬如从前隔壁村那个鳏夫,不知去哪学了几天道术,回来只靠嘴皮子,烧两张黄纸,就能坐收钱财。

不劳而获这种东西她一向觉得不实际,所以还是高唱着劳动最快乐,然后每天埋头苦干。

然而如今这种状况…

“你的意思是…”她拧紧了眉,“你的‘抢’字,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悲哀的是,她居然默许了这种做法,这算什么,她骨子里也流着这么不安分的血?

“今天晚膳吃什么?”他不以为意。

“可是官府那边…”

“放心,文昇会做得干净利落。”

“那甄府…”

“送给他了。”

“这可没有一点技术含量…我们其实可以忍辱负重,静待时机,卷土重来。”

“太慢。”甄不凡哼了一声,“晚膳吃什么?”

贾无双兀自沉思,“你打算抢什么?货品的话,实在太张扬,不可能干净利落,要是被人知道,嵘唐恐怕再无你立足之地。”

“你上次弄的糖醋鱼不错。”

“银票的话,不是烧了许多么?我猜君宝应该秘密转走了不少资产,否则不是太便宜了银号?他不像是这么没计划的人。”

“你那次用什么烤的鸭皮?脆。”

“其实我也想过了,我涉及这么多产业,也不太好管理,而且店面小,没有太大作为,我觉得还是专攻一样比较好,可是布匹生意在汝安城已经饱和,很难再做大,浣纱城的丝绸我并没弄到手,也不大想再和华清风接触。瓷窑我没太大兴趣,古董字画我其实只算半桶水…”

“做饭。”

“我那间木材店所有货源都是从杜老板那进的,那家伙一向口紧,不肯再让我深涉…”

甄不凡的脸色已经黑了,“我要吃红烧肉。”

“所以我一直纠结了很久…”

“贾无双,民以食为天。”

“唔,自古以来,民以食为天,”她依旧沉浸在自个的思维中,“你说得不错,大家都在考虑吃什么,汝安那些富商富太太我口味我也摸得差不多,开间酒楼值得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