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县衙里还留了几个粗使婆子和丫头,倒也不缺人手。问过之后才知道,这几个丫头婆子都是县衙本身配备的,并不是某一任知县家的下人。

*

薛庭儴一家人就这么在县衙里住了下来

当了官太太,招儿才知道当家做主是个什么意味。

这县衙里上上下下,见了她无不是恭敬万分,幸亏她本性不是个跳脱的,不然指定被捧得不知天高地厚。

而薛庭儴初来乍到,要办的事许多。

熟悉了县衙里的下属,之后便是找县下各里的里老粮长训话问事。

与此同时,包宜兴和侯万谦也没闲着,两人忙着接手县衙里粮科和刑名、文书之上的事务。作为一个地方父母官,且不提教化治下百姓之类的琐事,最重要的不过是钱粮和刑名,这些当是捏在自己手里,方能放心。

本以为说不定会有人从中作梗,哪知进行得比想象中更为顺利。

继之前县衙上下不贪钱之外,他们似乎也不贪权。

薛庭儴走马上任多日,衙门里除了偶尔下面小吏会贪懒迟了点卯,几乎没发生过任何事情。甚至百姓词讼之事都极少,似乎这里就是一个世外桃源,百姓安居乐业,地方官爱护民众。

一片和谐,可恰恰是这种和谐,反倒让薛庭儴有一种无从下手之感。

这日,日暮散衙后,薛庭儴回了后宅。

樊大柱和周礼对视一眼,难掩得意之色。

“我就说了,此人是个嫩头青。六元及第又如何,还不是不知时务,这样的人最好对付。”

周礼是个五十多岁,留着两撇山羊胡的干瘦老者。闻言,他砸了下嘴道:“那咱们就这么哄着他,那具体内里暂不告知?”

樊大柱瞥了他一眼,道:“你着什么急,难道这样不好?待的时间久了,他自然就会知道内情,之前那个不就是如此,论起来比谁都贪。这世道啊就是如此,谁叫咱们都不是两榜进士出身,当不了主官,当当这佐贰官,日子也不难熬。”

之前那个指的就是刘必昌。至于这两人还真不是正经官身,樊大柱本身是举人出身,久考不中,就托人填了个县丞的缺儿。而周礼连举人都不是,不过是个秀才,却架不住其本人有门路,才填了个主簿。

不同于正官三年一任,他们这种差事可能一干就是一辈子,所以两人在这定海县待得年头也算长了。

“行了行了,各回各家,各找各的婆娘。让我来说,咱们比他们可舒服多了,两榜进士又如何,还不是被咱们耍的团团转。”说完,樊大柱就甩着大袖走了。

周礼看了看他的背影,一笑之后也回家了。

*

按规矩,地方官到任后,若是当地无卫所便罢,若是有卫所,当去拜访卫所长官。

两者虽分属不同,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武将,可地方难免有借用卫所兵卒之时,这个关系还是要走好的。

所以薛庭儴待一切安顿罢,便亲自带人驱车至定海卫所。

大昌沿袭前朝旧制,也是设立卫所屯兵制,有事调发从征,无事则还归卫所种田。这定海卫所其实本身不叫这个名,而是叫定海后所。按制,每卫共计有五千六百名军卒,每卫设前后左右中五个千户所,每所一千余人。

像定海后所不过是个千户所,只不过因为设立在舟山岛上的前、左、右三所均被撤回,如今反倒是一直居在后方的定海后所出了头。

卫所独处一地,所下自有屯田,虽也在地方官管辖范围内,但两者互不相干。所以薛庭儴到了地方,可没有什么人夹道接迎,不过是来了个几个兵卒盘问一番,便将他一行人马放了进去。

军营里并不见操练,反倒人迹罕见,一直到了矗立在军营正中间的那处高大的房子前,才见得门外守卫着十多个兵卒。

一个身穿武将官袍的人从里面匆匆走出来,此人年纪约在四十岁左右,个头倒是挺大,但面部浮肿,眼眶下乌黑,一看就知是个酒色之徒。

他倒是满脸带着笑,听闻樊大柱出面打招呼,薛庭儴才知此人是卫所里一个百户,姓陈。

陈百户将薛庭儴等人迎入堂中,待都坐下,又让人奉了茶,才道:“千户大人不在卫所中,而是被召去了镇海楼议事,还望薛大人不要见怪。”

见怪?

自然是不敢见怪的。且不提薛庭儴初来乍到,人家则是地头蛇,从品级上来讲,薛庭儴这个知县是七品官,百户则是六品。只是因武官向来不如文官有地位,再加上薛庭儴到底是一方主官,这陈百户才会如此客气。

至于镇海楼则是定海卫指挥使坐镇之地,长官召下属议事,薛庭儴更是不能多说了。

“自然是不会见怪的,本就是我不请自来,还望陈百户别怪本官唐突才是。”

“自然不会,自然不会。”

正主儿不在,自然也说不了什么,且薛庭儴此次本就是来混个脸熟,也没有其他事情。所以坐了一会儿,喝了一盏茶,便婉拒了陈百户的款待,一行人便离开了。

薛庭儴自是不知道待他走后,这陈百户去了一间屋子,里面所坐之人正是千户耿云长。

这耿云长不到五十的年纪,生得壮硕魁梧,面目可见老辣之色,又有一股漫不经心之态。

“你见此人如何?”

这陈百户一改早先满脸讨好之态,而是面带几分不屑之色:“年纪太轻,内功修得还不到家。下官方才说大人不在,看出他面带了几分不悦之色,到底还是知道轻重的,所以隐忍不发。这些个金贵的读书人们素来如此,会摆架子会装相,等哪天装不下去了,嘴脸可是比一般人要丑陋许多。”

陈百户会有此言,也是基于前两任定海知县。

他们虽是不屑这种小官,但架不住这是人家的治下,定海后所又在人眼皮子底下。想要好办事不增添不必要的麻烦,自然是要拉拢一二,至于这怎么拉拢就讲究手段了。

“这眼见十月快过半,这趟就是今年最后一趟了,你跟那边打声招呼,无论如何都得将他唬住,免得生事。至于其他事物,等开年回暖了再说。”

“是,大人。”

*

薛庭儴本想探探这定海后所的深浅,谁曾想无功而返。

之后的几日里,他又陷入一片百无聊赖之中。

实在是这衙门里没什么事可办,他走马上任的不是时候,到了地方已经是九月快结束。今年的秋粮早就收了,税粮税银也已押解上京,每年到这个时候,几乎已经是没什么事了,只等着过年开春,自然想找事做都找不到。

就在他闲得已经开始教弘儿写大字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场事。

倭寇又来了。

事情是下面衙役报上来的。

樊大柱是县丞,专管全县捕盗、治安等事,他十分义愤填膺,且恼怒至极,咆哮着说一定要把这伙人给抓起来,并激动到不等薛庭儴开口说话,就命下面人行动了。

“大人,您且等着,这次定把这些人拿住。”樊大柱说着,突然他站了起来,道:“不行,我这便去报给卫所,请他们出兵帮着剿了这些人。”

“又何必劳得樊县丞亲自跑一趟,让下面人去就是。”

樊大柱连连摆手道:“卫所到底不如咱们下面的捕房,不是咱们能差遣得动的,还是下官亲自走一趟。”

“那本官陪你一同。”

“不不,知县大人身份贵重,外面形态不明,又哪能亲自赴险,还是下官自去就是。”

说完,樊大柱就一副慷慨就义之态,匆匆出了衙门。

过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再回来,满脸忧虑之色,向薛庭儴禀报这次倭寇闹得不小,竟是好几股流寇,卫所已经出兵围剿去了,让薛庭儴无事万万不要出门,以免被倭寇所袭。

衙门里进入高度戒备状态,一片如临大敌。

当天晚上胡三单独出去了一趟,等再次回来,与薛庭儴一直商议到夜里。

次日,招儿本是打算歇下了,哪知薛庭儴却是换了身黑衣,打算和胡三出去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各位小仙女的雷。

☆、第166章 第166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招儿见他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 只露了张脸在外头。

“你这是上哪儿?”

“我跟胡三出去看看。”薛庭儴一面说, 一面弯腰将裤腿给绑紧了,又穿上一双黑靴子。

“上哪儿去看,外面乱成那样, 樊县丞不是说那几股倭寇还没抓着……”说到这里, 招儿也反应了过来:“难道他们是骗我们的?”

薛庭儴点了点头:“昨天胡三出去看过,外面并没有所谓的倭寇, 就是有老鼠干了些见不得人的事, 怕被人撞见,为了以防万一,才会打着倭寇的名头。”

说到这里, 胡三已经来了,在外面敲了敲门, 并低声叫了声大人。

薛庭儴去开了门, 让他进来。

“那你们若是被那些老鼠撞见怎么办?不行,你还是别出去了,就算要去, 我跟你一起。”招儿道。

“你一个妇道人家去做甚?”

招儿瞪大眼睛, 低声斥道:“我妇道人家怎么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小时候背着你上山砍柴,也没见把你丢了。”

薛庭儴有些发窘:“你说这个做甚,我现在都长大了。”

见他窘, 其实招儿也有些窘窘的, 她低声嚷着:“那也不行, 光是你和胡三去, 我不放心。胡三腿脚不方便,你又手无缚鸡之力,我跟你们一起,有事也能帮帮忙。”

“你还是在家……”

“太太若是想去,也可以去。现在这种时候,外面比平时更加安全,只要小心注意隐藏踪迹即可。”胡三插言道。

见此,招儿得意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去他方才拿夜行衣的地方,也摸了一身夜行衣。

这衣裳也不知薛庭儴什么时候备下,拢共准备了两身,刚好还剩一身招儿可以穿。

招儿去把小红叫了来,让她看着弘儿。

小红满脸惊疑不定地看着大人和太太,可什么也不敢问不敢说。

招儿很快就换好了夜行衣,跟着两人出门了。

出去的路是胡三提前安排好的,一路上什么人也没碰见,出了门就见外面停着一辆马车。车身全黑,若不是车头前挂了一盏气死风灯,还真看不见这里停着一辆车。

两人上了车,胡三赶着马车便往前行去。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四处静悄悄的,县里本是有宵禁,也有巡夜人四处巡逻并敲梆子提醒天干物燥,可今日却是静得出奇。

四处黑洞洞的,只有天上若隐若现的月洒下些许银辉,给四处增添了些许光亮。

一直到马车快行到城门处,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很奇怪的动静,招儿下意识掀起车帘子往外看去,心怦怦直跳,一种莫名的不安感笼罩着她。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马车停了下来,招儿这才看清外面的情况。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停了很多的货车,宛如一条长龙,绵延了很远,而他们就停在尾巴处。

没有人说话,就好像这些货车只是车,并没有人。唯独那每一段亮着的气死风灯,似乎是唯一的活物。

招儿有些惊惧地看向身边的薛庭儴,他也正在往外看。借着昏暗的光,她只能看见他光洁白皙的脸颊,和似乎皱着的眉。

薛庭儴伸出手,安抚地抚了抚她的头,那手指很温暖,在沁凉的夜里,格外让招儿觉得安心。

她不由自主就放松了下来。

城门处亮着几个火把,有人似乎守在那里,正一个一个往外放着人。

前面的车队行得很慢,半晌才见车往前动了下。过了好久,才轮到招儿他们这辆车,本来招儿紧张得不行,谁曾想对方什么也没说,就让车过去了。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这车和这灯都是有讲究的,没有人会细致地去一一查看。而胡三也是胆大,竟就把车停在人家后面,前面的以为他是后面的,后面再来的车队以为他们是前面的,就这样蒙混了过去。

至于为何胡三穿着夜行衣,却未引起别人的注意,据薛庭儴说赶车的那些人都是这么穿着。

马车出了城,速度就快多了。

招儿就感觉车有节奏地摇晃着,按照平时这会儿她应该是睡下了,被这么晃悠了一会儿,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感觉有阵阵凉风拂来,这风的味道很怪,带着一种咸腥味儿,招儿这才反应过来是到了海边。

她睁开眼,就发现只自己一人睡在马车里,薛庭儴和胡三却是不见了。她下意识就爬了起来,从车中探出去才发现,薛庭儴和胡三站在马车外不知在看着什么。

她下了车,来到两人身边,还没站定,就被不远处的亮光处吸引了眼球。

就见在视线尽头,一副喧嚷热闹的画面。

那里亮了无数火把,火把将整个海面都照亮了。有船,看不清有多少船停在那里,只知道那船很高很大,与招儿以前见过地截然不同。

与岸相接的是一条条用木头搭建的,无数个像蚂蚁一样的苦力正沿着这些栈桥往船上运着货物。一旁聚集的还有无数的卸货的大车,绵延排了一里多长。

这里太黑太静,而那边太亮太喧嚷,乍一看去,甚至让人以为是幻觉抑或是海市蜃楼。又好像是在看没有声音的大戏,只觉得眼花缭乱,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这是……”招儿下意识地噤了声。

这就是定海县隐藏在下面的东西。

其实打从一开始来到这里,薛庭儴就意识到其中的端倪。

那些‘倭寇’的怪异,刘必昌的急切,还有樊大柱和周礼的异常。包括那日去定员后所,薛庭儴猜测耿千户肯定是在,却是故意不见他。

甚至之前闹出有几股倭寇流传作乱,也都是假的,樊大柱的着急恐惧是假的,说要报去卫所出兵剿匪是假的,包括定海后所正在外面剿寇也是假的。

一切都是为了掩藏眼前的这一幕。

其实转念想想,也能明白。那双屿岛即使死灰复燃,也必然需要有内应,大昌的东西想出去,西洋的货物想进来,这些都需要有人里应外合。

什么人可以里应外合?

光靠那些大海商是不够的,大昌是有律法的,知县上面有知府,知府上面还有按察使、巡抚,乃至总督,而地方民政和驻军是分属两个不同的系统。百户所上面是千户所,千户所上面是卫指挥使司。

定海县因为地利之便,距离双屿岛是最近的,所以这里便是通往双屿岛的通道。而要想瞒过朝廷,光买通卫所的关节还不够,还得是当地县衙。

怪不得那些人在他面前故意演戏,大抵就是想他初来乍到,怕他坏事,所以先吓住他。怪不得这个县里的老百姓那么奇怪,成天无所事事,地里都长满了杂草,可每年的苛捐杂税却从来没少纳过。

竟是全县都参与了走私!

薛庭儴看着那处宛如蚂蚁似的劳力,忍不住地想他治下的老百姓,究竟有多少参与在其中。

他甚至想,明天上街,会不会在街上根本看不到几个人。因为夜里都忙着呢,白日里自然不会出门。

不光是薛庭儴,包括胡三和招儿,都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撼住了。

直到一阵湿冷的海风吹来,三人才如大梦初醒。

“大人,回去吧。”

三人上了车,默默地往回行去。

等到了城门处,已经是三更天了。

城门大敞着,只墙角靠站了几个兵丁。

胡三埋着头,也不说话,就赶着车往里面奔去。

这动静惊醒了那几个看门的兵丁,一个人站直起身,伸手做阻拦状,道:“那车,停下来检查。”

可胡三根本不理他,直接闯了过去。

“快,拦住他!”

随着一声呼唤,跑出来一队兵卒,见这车呼啸而过,他们随后就追了上去。

“前面的车给我停下!再不停下,抓住了按倭寇处置。”

现如今的情况是,被抓的倭寇可不经过朝廷,直接就地诛杀。事后报上去,不但不会被追责,反而会被记功。

“之前我们出城,不是挺好的,怎么现在——”招儿紧抓着车窗,努力维持着平衡。

薛庭儴苦笑:“这个时间,出城的那些人可不会回来。”人家都忙着发大财,估计不到天亮不会归,可薛庭儴却不能不归,这种敏感的时间,谁知道樊县丞和周主簿会不会半夜探访。

马车以风驰电掣之势,在大街小巷中穿梭着,后面那些兵丁很有毅力,竟一直追着。

“大人,要弃车了。”外面的胡三道。

薛庭儴似乎并不吃惊,说了声好。

在拐入一个巷道之时,胡三将马车停了下来,三人匆匆下车。

“大人,我去将他们引开,你和太太速回,我们在县衙里碰头。”说着,胡三就从这处黑暗的巷道奔了出去。

招儿这才发现,胡三奔跑起来,竟看起来并不瘸。

“那咱们快走吧。”

两人手牵着手,没入了黑暗的巷道。

*

等走了一段路,薛庭儴和招儿才发现,他们竟然迷路了。

也是四处太黑,两人对路况也不熟悉,只能凭着记忆一路往县衙的方向走着。

隐隐地听见前面有阵阵脚步声,两人赶忙拐入一个黑暗的角落,直到那些兵丁过去了,两人才继续往前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