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上官, 我只能劝说, 不能阻挠。”说着,樊县丞将薛庭儴在他面前说的话,都大致复述了一遍。

现如今的情况很明显, 摆明着就是这薛庭儴吃相难看, 且此人极为胆大猖狂, 也不知是真傻, 还是假傻。

反正从樊县丞的描述来看,此子是真的不知天高地厚。

关键是耿千户拿他没办法,两人分属不同,即使耿千户品级比他高,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到了此时,耿千户也意识到此事有些棘手,眼神阴测测地连连闪烁,显然实在拿着主意。

他挥挥手,让樊县丞离开。

“大人,如今这事?”待樊县丞走后,陈百户问道。

“若是此子没有任何背景,咱们动动手脚也就解决了,可关键此子不一般,虽是近乎流放被派遣到这里,可朝中毕竟还有与其关系亲近之人。此事先暂时搁置,我去一趟府城再说。”

陈百户点点头,而耿千户连早饭都没用,便让人备马匆匆赶去了府城。

*

谢家,一直是宁波当地数一数二的世家。

虽是近些年来在朝中的势力不如以往,可到底在当地根深叶茂,只凭着这宁波一地,就足以让其在江浙一带脱颖而出。

耿千户来见的人的是谢家三爷,谢启荣。

这谢启荣年不过四十,却是管着谢家台面下所有生意。

谢家到底是诗书传家,主要方向还是放在科举和官场之上,只可惜近年来谢家没几个有出息的子孙,谢家之所以能保持着现在的光景,还是托了谢启荣这个不成器子孙的洪福。

谢启荣生得眉目俊朗,是个器宇轩昂的美男子,微微有些瘦,穿一身青色缂丝道袍,看上去十分沉静,但眼神清亮。

只看这般面相,恐怕任谁都不敢相信他便是谢家的谢三爷。

可他偏偏就是。

即使素来威风惯了的耿千户,在面对他时依旧毕恭毕敬的,似乎惧怕着这名男子。

听完耿千户叙述,谢启荣从桌案上拿起一叠纸,递给他。

耿千户翻了翻,其上竟写着薛庭儴此人从幼时到现在的所有生平。

“三爷,这——”

“看看吧,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耿千户没敢违逆,静下心来看。

前面他倒也没看出什么,只看出此子在一夕之间性子大变,从此人生的轨迹就变了。

先是连中三元,再是一举成名,之后到了嘉成九年,见他凭一己之力,搅动的朝堂风云变色,却是全身而退。又见他六元及第,金殿传胪,风光至极。自然也看到他因为得罪了吴阁老,在翰林院坐冷板凳,以及吴阁老突然改变了态度,将其提携至内阁。

然后便是一夕之间从天到地,被外放出了京。

耿千户别的倒没看出什么,他就看出此子所言不虚,他确实和阁老们喝过茶,老师和同门都侍奉在君侧。

“三爷的意思是?”

“此子牵扯甚广,即使是我,一时也看不分明。可就是因为牵扯甚广,他暂时还动不得。若此子有其他目的,我们可以慢慢看,若是此子只是贪婪,那我们则安枕无忧。”

谢启荣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不过是些小钱,又不是贪你的,何必太在意。”

“可那些商行……”

“他们那里,我来说。连中堂大人想打死都没能打死的人,就必然有其存在的道理。他们若是不愿,那就不要做了,多的是人愿意来。”

“是。”耿千户道。

*

且不提谢三这边如何交代下面的,反正到了夜幕降临之时,县衙里的人又是全员出动。

依旧如同昨日那般,唯一不同的是与昨日相比,今日那些衙役们明显格外振奋。

可不光是樊县丞等着看动静,都等着呢。一天都没有动静,那就说明老爷真没说假话,老爷上头有人,所以那些人服软了。

还有比此事更值得振奋的消息吗!

于是便出现这样一副场景,守城门的衙役个个亢奋至极,目光如炬。而那些穿着黑衣,打扮得像黑老鼠也似的人,个个都捏着鼻子掏银子,眼中含着怒。

当然,像这样的好事也不是天天有。

按照惯例,从三月下旬开始,每隔一个月到两个月,便会来这一遭,每次持续五六日不等。一直到十月天气转冷,海上不适合航行,这一年就算是结束了。

都想着这姓薛的知县就这样了,也玩不出什么花式。唯独樊县丞苦着脸,眼中含着担忧和同情。

果然到了第四日的时候,薛知县薛大老爷又出了新招式。

竟是让人押着货物在城门处守着,强买强卖!

凡是经过此地的商行,必须买下一定的货物,不然不让过。

都是应时的物什,也就是在那些西洋人眼里紧俏的东西,例如生丝、丝绸、绢布、茶叶、瓷器等。

都是这样一些,那样一点,加起来数量倒是不少,但十分零碎。

放在懂行人的眼里就知,这些东西大抵都是零散着来的。别看那些夷人稀罕大昌的东西,可和各大商行合作久了,人家可不吃这种零碎的,要吃就吃大批量。

简直是吃相难看!

听闻对方不光强买强卖,还要翻两倍卖给他们,所有人都气得不轻。

“你们可知道我们是谁?”排在最前面的一辆车里,有人如此斥道。

“您没露脸,我们自然不知道您是谁。不过我们家老爷说了,各位做的都是大买卖,东西都是翻几倍卖给那些人傻钱多的夷人,他就翻了两倍而已,真不算多。”

听着这话,所有人都差点没吐血。

夷人人傻钱多,那如果他们买下这些东西,不也是人傻钱多?!

“你们这是逼着我们闯了?”

没人愿意吞下这样的屈辱,仗着跟车押货的人多,车里的人如是威胁道。

而随着此人之言,负责赶车的两名汉子跳了下来,也不过呼哨一声,便有人从后面涌来。俱都是穿着黑衣,虽是手里没拿家伙,可光这么多宛如蝗虫也似的人,就看着挺渗人的。

一时间,气氛极为紧张,颇有些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架势。

而很显然这些衙门的人不会赢,他们就十多个人,哪里能敌过这么些人。

那负责说话的门吏不为所动,还是慢悠悠的,让人想揍他一顿地说:“可别!我家老爷说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除非你们能插着翅膀绕过这定海县。”

他身边的同伴虎视眈眈地看着那些藏在黑暗里,只露一双眼睛在外头的黑人们。

“熊什么熊!胆子都不小,以为蒙着脸,老爷们就认不出你们谁是谁了?不是我说,在这定海县里,是龙你得给我盘着,是虎你给我卧着。跟大老爷顶牛,一家老小都不想要了是不是?”

随着几个门吏嚣张至极的呼喝声,本来已经围过来的人们,不禁往后退了一退。当然还有一部分人没退,那门吏不惧不怕手指连连往前戳,差点没戳到一个人的鼻子上:“李大/麻子,以为蒙着脸,爷就不认识你这一脸麻子了?”

被戳的那人当即怂了,连连摆手,干笑道:“官爷,可不敢可不敢,就是混口饭吃,混口饭吃。”

“混口饭吃没人管你,可别不知道谁是大小王!”

“当然,当然。”那李大/麻子点头哈腰道,退进人群中。

经此一遭,再也无人上前,那些本来还想闯门的商行之人当即尴尬了。

他们这些货物天南地北而来,自然不可能带着人来运送,都是找当地人做苦力。如今这些做苦力的人都退了,就剩他们这些许人,还真是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得给卧着。

“好,你们很好!”

就在这时,定海后所那边的人收到消息,耿大千户亲自赶来。

也不知他是怎么和那些负责押运的总把头说,总而言之薛庭儴这批货被人吃下了。是被几大商行分着吃下的,银子都是现结,和夷人做买卖,可从来没有赊欠之说,所以说都有钱,还是现银。

薛庭儴的十多车货换了近二万两白银,这只是翻了两倍的价钱,不怪乎这些人挤破了脑后都要坐这等见不得光的买卖,实在是暴利。

三月的这趟终于结束了,而随着各大商行纷纷回归,定海县那个吃相难看的知县的名头,也在私下里传得广为人所知。

官确实挺小,搁在平时两根指头就捏死了,可架不住地处关键,为人所忌惮。且此人极为不要脸皮,颇有一种滚刀肉的气势。

人不要脸是最可怕的,因为当他不要脸的时候,已经接近无敌了。

薛庭儴直属上官宁波府知府孙刚,特意召他说过话,可惜薛庭儴完全不接茬,装傻卖憨功力过人,差点没把孙刚气死。

关键孙刚也不能明言,他是朝廷命官,如果明言那算什么了?以后可能都是把柄。

无奈只能将之挥退,心里想着待任期满就将之调离,看你还能嚣张什么。

*

招儿还没进书房,就听见薛庭儴哼小曲声音。

这厮也不知是不是戏演久了,如今完全换了一副样子。哪里还像之前那个斯文矜持的状元郎,反倒像是在底层磨砺多了的油滑小吏。

进了书房,果然见他拿着一叠银票数着,时不时摸着下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阴人的招。

招儿松了一口气,薛庭儴抬头看她道:“来了?”

“你去府衙没什么事吧?”

薛庭儴浑不在意道:“能有什么事?现如今我就是那火上烤的栗子,吃了烫嘴,不吃难受。只要不是太过分,越过他们底线,不会拿我如何。”

说着,他调侃地看了招儿一眼,道:“再说了,老爷我上头有人,他们不敢拼得鱼死网破。”

见他这模样,招儿有些忍俊不住:“你上面有没有人我还不知道,别牛皮吹大了,小心吹破。”

“老爷我上头当然有人。”

招儿见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还有些疑惑,就听他又道:“老爷上头是夫人,你不是在我上头。”

他说着还对招儿挤挤眼,招儿当即明白过来,红着脸呸道:“瞎胡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还不懂?”

两人一阵腻歪后,招儿微微喘着气,整理衣襟道:“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将这个贪婪无厌的县官做下去!”

*

这日,县衙里突然下了布告,通知各里甲登记造册所在里甲的所有壮劳力。

像这种关于核查当地人口的事,隔几年就要来这么一次,所有人都没当成回事。只当县太爷无聊了,没事找事干。

经过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各乡各里的黄册就交上来了。

过了数日,县衙里又下了布告,限令所有登记在册的壮劳力,必须加入一个叫做定海工会的组织,逾期若是不加入,后果自负。

消息放了出来,一时间议论纷纷,都不知道县衙那边到底想干什么。

可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地方官那就是头顶上的天,也容不得平头老百姓抗议什么。

再加上从表面上来看,就是加入那劳什子工会,既没强纳粮,也没抢人房子地什么的。基于底层老百姓都是隐忍的,不逼到一定程度,没人敢反抗。虽是有人少不了胡乱猜测,但也都去县衙里登记了名儿。

当然也有人猜测是不是县衙要修什么地方,要抽劳役干活。

自古以来,丁役都是常事。只要还是民,隔几年被抽上一次丁役很正常,只要不是那种九死一生的兵役,是没人在乎的,顶多就是辛苦些日子,就能回家。

事实上,县衙还真是抽劳役干活。

不过却不是无偿白给官府干活,而是有工钱的,虽然工钱并不多,但对于已经做好准备,打算白干的老百姓来说,也是一样惊喜了。

这些汇集了全县壮劳力三分之一数量的老百姓,被人带着在县城西北处盖了许多仓房。

一排排,一行行,白墙黑瓦,一看就不是用来住人的,人也住不了这么大的房子。且工艺十分粗糙,只求结实,不求舒适。

还带着他们去修了路,将两处城门之间的那条大街重新拓宽,并平整了一下。期间动了不少民宅,幸亏县衙那边出手大方,也没发生老百姓不愿迁居之事。

尘土飞扬捣腾了一个月,终于完工,而就在这个时候,陆陆续续又有商行运着货来到了定海县。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各位的雷,么么哒

☆、第170章 第170章

第一百七十章

这次与以往不同, 这些车队在进城之始, 就有县衙的人出面讲明。

不允许这些货物杂散在各处民居,以免发生扰民、火情之事,而是要统一存放, 官府这边可提供仓房。

听了这话, 很多人都是一头雾水。

这是在干什么?

吃人不吐骨头的薛知县收银子收多了,良心不安, 打算吐出一些造福老百姓?

不过经历了之前的种种事, 如今可没有人这么想,被连坑了好几次的各大商行,十分小家子气且认真地询问了, 关于官府提供仓房的种种事宜。

问过之后才知道,居然还是要收银子, 就知道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薛知县, 不会放过这么好捞钱的机会。

“你们这是强买强卖!若是我们不用你们提供的仓房该如何?”一个身穿深蓝色长袍的中年男子,和守在城门前的衙役们理论。

他身后跟了一个车队,大约有十多辆车的样子, 在这些车之后, 还排了不少人等待入城。

如今定海县可是大变样,城门虽变动不大,但进行了清理。本来灰黑长满了腐烂的苔癣的城墙被铲得干干净净, 城门前的广场也被平整过了, 看起来格外比以往光鲜。

不光如此, 如今守门的门吏, 衙役服都是新换的,一水的青衣皂帽红布甲,腰间别着红缨大刀,看起来格外威风凛凛。

“这可不是我们强买强卖,我们老爷命下面人查过以前的旧卷宗,光前年一年,发生过四次不等火情,烧毁民居十多座,烧伤人二十余人不等。这些是为何,想必你们都清楚,所以我们老爷才会专门命人建了仓房。仓房附近并无民居,且专门配备了防火墙防火沟等,确保尔等货物的安全。当然,你们若是不想用也可,那就在外面候着吧,别进城了。”一个门吏说道。

“你——”

“你们若不想进就赶紧让开,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进城。这位管事的,别说我们给你们唱衰,咱们定海县历来多雨,如今又是雨季,您可别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啊。”

蓝衣中年人绷紧了脸,也不说话,明显被气得不轻。

见此,便有衙役引着他们往一旁让,若是换做之前的城门,这会儿定然是堵上了,可如今城门前的广场被拓宽,往旁边挪一挪,还能空出让后面人提前入内的余地。

在后面等着入城的人,已经有许多看到这一幕了。

有人基于心中担忧,不愿用官府的仓房,但有的人长途跋涉送货,本就累得不轻,只想找个地方好好歇一歇。问过价钱后,觉得和平时赁民居相差无几,便点头答应下来。

这时便有衙役拿着一纸契书而至,契书上的文字简明扼要,大约就是列明了赁多少间仓房,用时多久,作价为何。有租赁人,有承租人,当然也有租赁者应尽的义务,例如会保证对方的货物不出差错,如发生被盗被烧事件,作价赔偿。

这租赁者自然是以官府的名义。

见到这纸契书,有人乐呵了:“你们这讲究还是挺多。”

那拿契给他签的衙役笑道:“这是我家大人定的规矩。我家大人说了,收人钱财,与人消灾,乃是分内之事。口说无凭,立字为据,让你们出银子出的安心”

那人失笑不已,拿过契书,大笔一挥签上大名,又付了租银,就专门有人领着他们进城门了。

这般与开启特殊通道无疑,本来城门前分了两处,一边过的是普通百姓,车队则是在另一边。

这边付了租银,那边就有衙役将普通百姓往后靠,专门空出一条路,供车队通行。只是不一会儿,车队就入了城,让那些还在后面等着排着的人,眼红不已。

出了城门洞,眼前的场景又是不一样。

只见一条可供六辆马车并行而不拥挤的大路,正对着众人。路宽了,地方看着就敞亮,格外有一种耳目一新之感。

车队的领头人和负责领路的衙役搭腔:“瞧这架势,你们县太爷恐怕费了不少功夫?”

“那您说的,为了这次整修县城,我们老爷可是动了大干戈,光劳役便招了几千人。就说这条路吧,可是几千人不吃不睡花了五六天才修好。”

“那可真是费了大功夫。”

衙役瞅了对方一眼,见此人打扮模样像是个管事的,便跟他唠了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做买卖的,背地里怎么寒碜我们老爷,说他吃人不吐骨头变着法捞钱。但我要说句公道话,银子我们老爷是捞了,可也不是他一人得,下面这么多人,谁家不是上下三代养家糊口。还有这修路修仓房,以及那些劳役们的工钱,可都是我们老爷自己掏的荷包。”

一提到这种话题,对方自然不想跟这衙役再说了,可也不想得罪对方,只是打着哈哈,面带不以为然之色。

衙役一见此人脸色,就知道对方想什么,也懒得再多解释。

很快就到了城西,远远就看见视线尽头是一道高耸的石墙。

这石墙大约有两丈高,正中有一扇大门,门也是放大版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到了哪座城池。

到了大门前,那衙役跳下车,对着石墙上的瞭望台吆喝了一声,便有一物扔了下来,静看才发现是个系着绳子的竹篮。

衙役一面从身上拿出一块儿牌子,一面对那领头的人道:“以后你们再来,在付过租银后,会有人发这样一个木牌给你们。其上写着你所赁的仓房号,以及租赁的时间。只有把这块儿木牌给了上面的人,才会有人给你们开门,也只有拿着这块木牌,你们才能把货物运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