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是答应了那边!”鲁岐将手里的酒坛子掼在桌上,看似不过是喝多了放下,实际上这行举中意思太多了。

莫伽笑了起来:“此事是你找上门,我受托前去看看,可不代表我玄字堂怕了你地字堂,鲁堂主莫怕是喝多了吧。”

这边的动静引起下面人的注意,堂上当即安静了下来。

纯和道长带着浅笑没说话,徐谷荣看了鲁岐,又去看莫伽,从中劝和:“好了,多大点儿事,至于还动桌子了。莫堂主说的没错,杀了人这仇就结定了,我们与浙江水师一个东海,一个在南海,实在犯不上动如此大的干戈。”

若是换做以前,莫伽笑笑也就过了,可今日他脸上却是越来越冷。

“我看鲁堂主这是猫尿灌多了,只把自己当大龙头。”莫伽站了起来,扔掉手中的酒杯,神情冷淡:“不喝了,没意思。”

说着,便离开了这处。

他即是走了,玄字堂的人自然也要走,下面当即空了两张桌子。

鲁岐大手一挥将酒坛子掀在地上,发出一声碎响,里面的剩酒溅了满地。

气氛有些尴尬了,徐谷荣看了下面一眼,吆喝道:“继续喝你们的吃你们的,看什么看!”

下面一众人当即不敢看了,又继续喝起酒来,还如之前那般喧嚷,可惜明显一看就是装的。

纯和道长至始至终都只是吃着面前的一碟花生米,时不时捏着小酒盅喝一口,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见鲁岐脸色又红又青,他道:“你也是,明知道他就是这种阴阳怪气的脾气,何必与他掰扯这些,没见着大龙头从始至终就没提过他去浙江的事。”

“那是大龙头看中了这小白脸,想弃了丁巳,纳他为入幕之宾。”鲁岐接过旁边人递来的酒,往嘴里灌了一口,说道。

像这种话,大抵也就只有鲁岐敢说。

其实帮里上上下下没少议论大龙头的私事,可也就只敢私下调侃两句。海盗们可不懂什么君子之礼,什么非礼勿言之类,平时在一起少不了打打黄腔,说些荤段子什么,可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们极为清楚,像这种话就不能说。

纯和道长被气笑了:“你要是这么说,今儿这酒就甭喝了。大龙头为何不提,是因为大龙头不想将此人逼到我们这边来,你倒好屁大一点事倒揪着不放了。”

“我怎么揪着不放了?不是他拦下不让处理了那女人,至于今天让那骚娘们一顿耀武扬威。”

“那你就没想想,你真把那女的弄死了,大龙头若是推你出来做替死鬼?不是我说,我和莫伽是一个主意,那姓邵的你少与他眉来眼去。那些做官的生了百八十个心眼,把你卖了你还要给人数银子花。”

说着,纯和道长也站了起来:“贫道也不喝了,累了一天。”

纯和道长走,荒字堂的人自然也走了,堂上顿时又空了一半。

也就只有地字堂和洪字堂的人还杵着,包括洪字堂的堂主徐谷荣。

“鲁堂主……”

“怎么?你也想教训我两句?”鲁岐斜着一双凶恶的眼睛,看着徐谷荣。

“自然不会。”徐谷荣赔笑。

不同于纯和道长和莫伽,徐谷荣刚坐上洪字堂堂主的位置没两年,他本身就是鲁岐一手推起来的,自然不敢甩鲁岐脸子。

“总有一天,弄死这些人!”鲁岐一脚把身后的椅子踢开,转身就走了。

自此,这酒自然喝不下去。

徐谷荣出了地字堂,脸才阴了下来。

他的心腹陪着小心道:“堂主,您可别气坏了自己。”

“我当然不会气坏自己。”徐谷荣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地字堂,冷笑道:“就这样的蠢货,以后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

虽是这晚不欢而散,可次日再见面时,鲁岐便推说昨晚喝多了,旁人自然不好与他计较。

鲁岐历来就是这样,干了什么蠢事就推到喝酒上,彼此都清楚他的性子,表面虽都表现的不计较,可实际上各人心中怎么想,也就自己心里明白。

目送着船队离开,几位堂主都是面色沉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丁巳看了众人一看,道:“都散了吧。在大龙头离岛的这些天,全岛戒严,各位堂主也都叮嘱些下面人,别惹出什么乱子。”

一众人各自散去。

而另一头,招儿来此地数日,才终于弄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是从负责侍候她的一个小丫头嘴里问来的。

据说,这里是红岛,而她住的地方是天字堂的地方,天字堂是大龙头管着的,大龙头是红帮的大龙头。

还有就是,大龙头是个女的。

招儿办法用尽,也只问了这么些,她看得出这个叫兰妞的丫头,是真的不知道其他,只能打消套话的心思。

招儿住的地方是个小院子,院子里就只有兰妞和一个瞎了眼的老妪侍候。她也佯装过不懂事往外闯过两次,可很快就有人将她拦了回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招儿问过兰妞才知道,如今已经进入冬月,可红岛这里丝毫没有感觉到寒冷的气息。

她已经到这里一个多月了,不知道弘儿如何,庭儴又如何。

……

她很快就知道薛庭儴的消息了,因为红帮在福建的堂口被人端了。

像红帮这种大型帮派,自然不可能独处海外,对陆地不闻不问。帮里有这么多帮众要养活,他们的生意很大一部分来自大昌,自然各处都设有堂口。

不过这种堂口都十分隐蔽,或是大隐隐于市,或是在沿海的某个荒岛上。这种地方都是极为隐蔽的,可偏偏就被人端了。

具体是哪一方的人马,暂且不知。一个活口都没有逃出来,还是给这处堂口送补给的人,发现这件事情。

这处堂口位于一处荒岛上,送补给的人上了岛,没有发现一个人,说是鸡犬不留也不夸张。除了地上遗留的血迹,再来就是岛上有几处地方有疑似遭受过炮击的痕迹。

事情传回来,一片哗然。

红帮的人并没有多想,只当是哪个不长眼的船队意外登岛,又发现了岛上的人。两方交火,红帮人不敌,才会造下如此惨剧。

毕竟这东南两海也不光只有一个红帮,另还有数个大小不一的海帮以及零散的小股海盗。

红帮首先瞄准的就是自己的死对头黑旗帮。也只有黑旗帮才有这个能力探到红帮的堂口,并能干出这种事。

红帮上下一片暴动,无数人说要带着兄弟前去抄了黑旗帮的地方,却被丁巳压了下来。

大龙头临走之前说,一切人等不得擅自离岛,什么事等她回来再说,这就是铁律,谁也不能触犯。

*

而就在红帮上下因为此事鼓噪不休之时,位于福建东沙附近又有一处小岛燃起战火。

这岛上的人可不是红帮的,正是他们的对头黑旗帮。

黑旗帮主要盘旋在东南海交汇之地,此处临着小琉球,又靠近倭国和高丽。与红帮的人不同,黑旗帮什么人都收,其首领便是一个倭国人,又叫桃十三郎。

因为红帮势大,黑旗帮只能在其之下苟延残喘。红帮吃肉,黑旗帮喝汤,最近关于红帮一处堂口被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黑旗帮自是幸灾乐祸不已,巴不得红帮能惹上哪路神仙,一举将他们都端了才好。

这日,黑旗帮出去劫了一艘商船。

如今天气转凉,出海的商人也十分稀少。福广两地不同浙江,浙江有市舶司,主要通商港口都在市舶司管辖范围之下。定海开阜以来,有蜂拥而至的,也有改弦易辙换了地方出海的。

这些主要是那些舍不得给官府抽纳商税的商人,且这种人历来不少,海上贸易虽是利润丰厚,但冒的风险也大。朝廷不由分说就要抽一成商税,谁愿意将自己的银子给旁人。

卖的不愿出,买的也不愿意付。

之前浙江、福建、广东一带,都是只管做自己的生意,汉河楚界,互不相犯。如今浙江异军突起,官命开阜,福建广东一带生意被搅,自然降低价钱,也因此跑这两处的商人并不少。

就是极为零散,但也养活了不少人。

黑旗帮今天运气不错,劫了头肥羊,这一船货拉到琉球黑市上去,至少能换几万两银子。

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有银子就有美酒,就有女人,什么都有。

高兴之余下,黑旗帮的人便大酒大肉助起兴来。

而就在他们酒意正酣之时,岛上被袭击了。

先是一声轰天炮响,被炮声惊醒的人,赶忙摸起家伙就往外冲,还有的正抱着抢来的女人在屋里快活,见此也赶紧提上裤子起来了。

这些人刚冲到门外,还来不及喊,就迎来一阵扫射。

外面一片乌漆墨黑,只有天上的弦月冷冷地注视着下方的大地。这岛上草木繁茂,黑旗帮的人只看见黑暗中,有无数的火星闪过。

随着一个冰冷刺骨,却又不疾不徐的声音响起。

“前排,射!中排,射!后排,射!”

前面的弟兄们就倒下了,后面的人甚至还未看到敌人,黑白无常的索命就已来临。当然也有人借着前面人的阻挡,冲到近处的,他们扬起的利刃还未落下来,那个宛如恶鬼似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前排,长矛!”

“杀!”

那个‘杀’字似乎是凭空爆出来,仿佛凝聚了无数人的力量。

冲在最前面的是个倭人,他手持着最锋利的倭刀,他知道前方有敌人,但他有自信凭着冲力,一刀将这些人劈成两半。

可惜他的冲势却突然顿住了,半悬在空中。

临死之前,他才看见自己的敌人——

那是一队由钢铁怪物铸就的方阵,这些穿着森冷盔甲的人排成了数排,有些人站着,有人蹲着,还有些人保持突刺的姿态。

而他,就是被那些前冲的矛手给刺穿了。

又是那个冰冷的声音响起:“二排,长矛!”

他困难地在半空中扭过头,就看见他身后的同伴与他一样被长矛洞穿,后面还有人宛如潮水往此处冲来。

“枪手,准备!”那个声音又响起了。

他听见自己嗓子嘎嘎响了几声,才发出最后一道微弱的声音:“不要来,是大昌的军队……”

作者有话要说:求营养液,狗子哥急需营养液刺激。

☆、第211章 第211章

第二百一十一章

这倭人没有见过大昌的军队, 可他却在很久以前听说过。

那时, 他刚作为一个浪人来到大昌,觉得此地的百姓真是羸弱,甚至连此地的卫所兵士, 也是弱得不行。

那个带他出海的老浪人告诉他, 让他千万不要轻视这片土地,这些兵都不是真正的兵, 大昌真正的军队都在北方的土地。若是有一日大昌真正的军队到来, 哪怕是他们倭国的那些将军也只能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他不信,他觉得此人是被消磨掉了武士的志气。

在临死的这一刻, 他终于知道,对方没有骗他……

……

一切终于结束, 四周静得让人发渗。

窸窸窣窣地脚步声, 在草丛中来回穿梭,却是在收捡残局。

临着海边的一处礁石上,立着一个人。

他一身文士衫, 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不远处的战船上, 一队又一队的兵卒正列队归船。

谭副将走了过来,抱拳道:“提督大人,一切已就绪。”

薛庭儴又站了一会儿, 才转身向他走来。

“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

“怎么会不辛苦, 这本是你们分外之事。”

“能见识到大人用兵如神, 属下等不枉此生!”谭副将看着薛庭儴的眼, 闪着奇异的光。

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种打法的战术,那些海盗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就被屠杀得一干二净,而己方毫毛未损。这不过只是一支不足百人之数的小队,若是这条队伍可以扩大,何愁鞑虏不除。

薛庭儴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两人一同登了船,站在甲板上看着这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小岛。

“东西可是放了?”

“是属下亲自看人放的。”

“那好,去下一处。”

*

即使是坐在府里,都能听见外面时不时响起的鞭炮声。

正是除夕,招娣带着两个孩子守岁。

之前吃团年饭的时候都在,等吃罢了饭,各自归家。这偌大的薛府里,就只剩了他们三人。

沈平也在,他实在不放心招娣,便厚着脸皮上门蹭了顿饭。

火坑烧得暖融融的,当初建薛府的时候,招儿便说了,住人的地方都要盘大炕。冬天还是坐在大炕上舒坦,简直给个神仙都不换。

去年姐妹俩还坐在大炕上说话,招娣戳着招儿的脑门子,差点没把她训哭。今年却是没有那个人给她训了,若是能重来一遍,招娣当初一定不会那么训妹妹。

是她迷惘了,妹妹和妹夫的感情不一般,不能等同视之。

弘儿和葳哥儿坐在炕头上,面前放着一张大炕桌,上面放着一些男孩子爱玩的玩意儿,自然少不了茶水和果子盘。

沈平陪着他们。

沈平是个笨拙的,待葳哥儿却是极好。葳哥儿人虽不大,却极为懂事,第一次看见沈平和招娣,就问了沈平,是不是要给他做爹。沈平被问得哑口无言,倒是葳哥儿很是通达。

说若是他娘愿意,他是不介意的。连这两个大人都没想到,一直让他们困扰的问题,就这么被解决了。

按理说,该是提到明面说亲事了,可出了招儿丢了的事,谁也没这个心情。

薛庭儴已经出去很久了,除夕这一日都没回来,弘儿很懂事地没有问。

招娣一直怕他问,她怕她还没回答眼泪就止不住了。他们一直对弘儿说,招儿没回来是在外头做生意耽误了,薛府上上下下都瞒着弘儿,就怕说漏了嘴。

见那边一大两小玩得一点都不开心,招娣说道:“要不咱们不等了,姨母带你去放炮竹?”为了哄两个孩子开心,年关的时候招娣特意让人置办了一批。

“姨母,还是不了,爹说他过年前肯定能回来。我想着他就快回来了,还是等爹回来,我们再放吧。”

这话直接将招娣所有的话,都推回了肚子里。之后为了转移话题,她特意把小红小绿都叫来了,还有另外几个丫头。

一屋子人围着两个孩子转。其实主要是弘儿,连葳哥儿都觉出有些不太对劲,却什么也不敢说。

就这么一直吵吵闹闹到子时,几个丫头直个劲儿瞅外头,却不敢说到底什么时候了。

忽然,宁静的定海县城似乎一下子就醒了。

无数的鞭炮声,连绵不绝地响了起来,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传遍整个县城。

这是过子时,过了子时就是新的一年,新的一年都要放炮以示庆贺,也是为了赶走年兽这种神话中说的东西。

“看来爹是不会回来了。”弘儿喃喃了一句,翻身从炕上跳下来。

小红忙凑上前去给他穿鞋子,葳哥儿见弘儿下炕了,便也要下来。

“我们出去放炮吧,都在放了。”弘儿说。

穿上厚衣裳,往外走,大家簇拥在弘儿四周。门帘子突然从外面掀开,一阵冷风吹了进来。

众人还在愣神,弘儿已经冲了过去。

“爹!”

薛庭儴一把将弘儿举了起来,笑道:“爹差点就晚了。”

“还来得及,来得及。爹,走咱们放炮去。”弘儿让爹将自己放下来,就拉着他的手往外走去。

薛庭儴风尘仆仆,脸颊消瘦,明明眉宇郁结,却还是笑着和弘儿说话。

见到这一幕,招娣再也忍不住了,靠在沈平的肩头,掩面啜泣。

“老天爷啊,你不长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