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庭儴利用泰隆票号的独特地位,用泰隆票号的会票换了不少宏昌的会票。能用会票换的就用会票换,不能就用现银换。如今这些会票都还给了项青山,并以此作数换了宏昌票号半数以上的股额。

做票号就是如此,看似庞然大物,不可动摇,实则一旦信誉垮了,倾覆就在须臾之间。

同理,要想建立一个信字当头的票号不容易,一个存在了近二十载的票号,让它一直立着比吞并了要好。

最重要的是,江南不能乱。

薛庭儴遥望着那片人群,眼神飘忽着,像似在看那里,又似乎不是。

半晌,他指节轻叩车壁,马车便缓缓动了。

*

关于福建广东两地剿寇之事,一直没议出结果。

反对的朝臣比想象中更多,且更为坚决。

而多数都是高举着定海位置关键,当初组建浙江水师就是为了定海开阜,如今哪能本末倒置,将浙江水师派往福建广东剿一伙儿海盗之理的说法。

这说辞实在太犀利,谁也不敢打包票浙江水师前往福建广东,就一定能剿得了那伙海盗,且定海不会出事。

最重要的是内阁一直拦着。

今日早朝之时,作为吏部给事中的陈坚突然上书了。

陈坚上书的主要核心点是堵不如疏,为了印证自己的说法,他大量列举了前朝沿海一带倭寇肆掠的许多例子,并对这些例子进行阐述了,解说了海寇和海禁之间相辅相成的重要关联。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前朝每次闹倭寇最严重的时候,就是朝廷对海禁把控最严格的时候。倭寇并不只是倭寇,还有许多过不下去的沿海百姓,朝堂上几乎人人皆知。

可人人皆知的事情,都选择了忽视,无外乎其中牵扯了巨大利益。

而到了大昌,沿海一带也闹倭寇,可倭寇闹得却并不厉害。其实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走私的海商以金银作为贿赂,收买大量朝廷命官为其庇佑,所以人人皆知,人人皆无视。

走私猖狂,朝廷收不了商税,中饱的是那些贪官污吏的私囊,而朝廷却连赈灾打仗的银子都拿不出来。

与其如此,不如广开海禁,为朝廷广纳四海之商税,而海寇肆掠的事自然迎刃而解。就算不能解,是时有了大量银子,也能扩建水师,大修战船,何愁不能扬我大昌之国威。

陈坚的这次上书是把最后一层遮羞布,当着朝野上下所有人的面撕了下来,几乎直戳核心,让人辩驳不能。

谁都没想到本是在打浙江水师去不去福建广东的仗,怎么就又变成重提大开海禁之事了。

因为陈坚的上书,早朝拖了近一个时辰才结束,事情并没有论出个究竟,可已经有许多眼明之人知道风暴就要来了。

*

下了朝后,吴阁老罕见没有去内阁,而是回了吴府。

他面色阴沉,浑身充斥着一股低气压。

这几日吴阁老一直心情不太好,下人们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姑娘回来后,老爷就发了几场怒。

姑娘失宠了。

这是吴家上下都知道的事。

姑娘命数和老爷相克,所以老爷才会多年无子。姑娘走后,冯姨娘就怀上了,转年就给老爷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老爷花甲之年喜得麟儿,吴府大摆喜酒,吴家上下喜喜洋洋。

可突然姑娘回来了,老爷连着多日脾气阴晴不定,多少下人受了连累。

她回来做什么,不是自讨没趣,还不如不回来!私下里,没少有下人这么说。

吴阁老怒气冲冲来到吴宛琼住的院子里,与之前雕梁画栋、堆金积玉不同,这院子空得久了,也没有人气儿,柱子上的漆都脱了。

再加上冯姨娘当家后,这院子里的东西都被收进库房,说是放久了败色,怕丢。平时每年都要修葺一二,也没再修了,虽不至于破败,可看着就显得寒碜。

这趟吴宛琼被叫回来,可不是叫她回来长住的,而是吴阁老为了宣泄自己的怒气。

她如今被禁足在这院子里,亲爹明摆着厌弃,下人们自然忽视,再加上冯姨娘有意无意的小鞋,也因此显得格外潦倒。

“你这个丧门星!”

吴阁老像一阵风似的刮进来,吴宛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巴掌扇在脸上。

“你这个丧门星!丧门星!你知道你干出的这些事,要让我吴家付出何等的代价?你爹一辈子的脸丢光了,竟要去向那姓徐的低头,如今、如今……”

吴阁老又踢又打,见吴宛琼被扇到在地,就用脚使劲踢着。

他何曾这样过,明显就是怒到极致。

也许别人不知,吴阁老怎会不知陈坚今日为何会提到这出。本来陷入僵持的事,近一年多来无人再提,今日突然提,无外乎因为知道他不会反对。

他不光不会反对,他还要举双手赞同。

若是他一人也就罢,他背后还站着无数个沿海一带的官员。动了别人的利益,哪怕他贵为阁老、次辅,也会人心尽失。

一个小小的宏昌票号,竟让他掣肘至此,且吴阁老知道还没完。只要那些东西在那人手里握着一日,他就要一日受对方威胁。

好你个泰隆票号!好你个薛庭儴!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这个丧门星的女儿!

“你这个丧门星,你怎么不去死!你祸害你爹半辈子没儿子,如今还要把你爹的命祸害掉!当初你生下时,就该把你掐死了才是!丧门星!”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奉上。

明天就要去救招儿了,大狗子费这么大的力气,怎么可能就是为了小小的一个宏昌票号。他下的棋比人想象中更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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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第221章

第二百二十一章

吴宛琼抱着肚子使劲呛咳着,嘴角泌出一道血丝。

吴阁老惊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干了什么。不过这怔忪也只是一瞬,很快他厌恶地看了对方一眼,拂袖而去。

莺歌哭着跑进来,扶起自家姑娘。

此时的吴宛琼狼狈至极,脸上红肿一片,发髻散了,衣裳也脏了,整个人形若槁木,一片死寂。

“姑娘,姑娘!你们都死了,就不知道来帮帮忙?”莺歌对着外面骂道。

这才从门外跑进来几个小丫头,帮着她将吴宛琼扶了起来。

这些小丫头都是这次吴宛琼回来后,府里刚送过来的,以前吴宛琼身边服侍的丫头,早已不知流散府中各处。

没人想到她会回来,她也不该回来,这里早就不是她的家了。

吴宛琼眼中干涸,竟是没有眼泪可流。

……

莺歌将吴宛琼扶上榻,便匆匆跑出去找大夫。

那些小丫头们个个不顶用,这几日她早就领教过。如今吴府后宅是冯姨娘管着,莺歌再是傲气,这会儿也坚持不住了。

去了冯姨娘住的院子,里面一片繁花锦簇,丫头们婆子们个个衣着光鲜。不过是个姨娘,门前竟站了四个打帘子的丫头。

莺歌忍着气强笑说明来意,一个丫头将她请进去。

到了里面,冯姨娘正抱着小少爷哄着。

白白胖胖的奶娃,看着就招人喜欢,可莺歌眼里却是藏了针。若不是这两个人,她和小姐何至于会沦落到这种境地。

“你回去劝劝姑娘,让她别和老爷生气,老爷也是气在头上,过阵子就好了,我这就让翠儿去请大夫来,本来按理说我该去看看,可这两日小少爷不舒服,又只要我不要奶娘,还望姑娘不要怪妾身失礼。”

冯姨娘笑吟吟的,年轻的脸光滑白净,是个美人儿。

可看在莺歌眼里,却只剩了虚情假意。

“奴婢替姑娘谢谢姨娘了。”

莺歌走了,冯姨娘身边的丫头替主子抱屈:“这还是个丫头,不知道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姐,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奴,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以前也就罢,如今姨娘可是管着家,还生了小少爷。”

“噤声!”冯姨娘斥道,眼波流转之间,带着颗小痣的嘴角微翘:“与这等人计较个什么,丧家之犬罢了。”

*

连着几日,朝堂上关于开海禁之事,闹得是沸沸扬扬。

眼见论不出来个章程,嘉成帝索性开了廷议。

六部的高官俱都到了,与之前一样,一旦有什么事关朝政的大事,却又一时难以抉择,都是采用投票的形式。

每个官员一票,皇帝两票。

一旦投票结果出来,谁都不得再有异议。这招数乃是建朝初期就有,恰恰正是这些文官们和皇帝博弈的一种手段。

而之前在各地设立市舶司就是因此受阻,如今也算是老调重弹了。

见此,主禁派的俱是松了口气。

大家同朝为官,谁主禁谁主开,都是门清。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次应该还是主禁派的赢。

按官职从高到低开始投,第一个是徐首辅。

徐首辅的态度没有疑问,自然是和嘉成帝统一战线主开派的。

一长一短两根木签,他投了那根长的。

轮到吴阁老时,他显而易见地犹豫了下,也把手中的长签给了负责收签的太监。

“吴阁老,长签。”

太监有些细尖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小太监手里那根长签上。

投票继续,冯成宝直个劲儿给吴阁老打眼色,还有费迁也是眼神闪烁不定。

轮到冯成宝时,他一咬牙,给了短签。

到了费迁,他则给出长签。

六部尚书及八位阁老,再加通政使司长官通政使,大理寺长官大理寺卿,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因有人是一人兼两职,一共十三名高官,其中有十人给了长签,这种几乎一面倒的情形,着实让人吃惊。

这一面倒合该是短签才是,因为之前就是这样,要知道长签代表同意,同意在广设市舶司。

吴阁老疯了吗?

没有人漏下吴阁老的突然临时变卦。

因为他的变卦,吴一系才有人跟着转投。

殿中十分安静,实则每个人的内心却早是沸腾了起来,只有那些许人明白吴阁老为何会这样。

十对三,不用嘉成帝那两票,主开派就赢了。

嘉成帝龙颜大悦,当殿就议起开设市舶司的事宜。可不论怎么议,有一件事都要先做,那就是剿寇。

福建广东两地若也开设了市舶司,是时万邦来朝,各国商人纷沓而至,在沿海杵着那么一伙海盗,不是打了大昌的脸。

嘉成帝下令,命浙江水师分兵协助福建水师与广东水师剿匪,为了便宜行事,增设东南洋水师提督一职,由定海市舶司提举薛庭儴兼任。

*

廷议散后,冯成宝在半道上就把吴阁老给堵住了。

“你跟我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吴阁老阴着脸看了他一眼,冯成宝顺着他眼神,才看向后面走来的徐首辅及谭亮等人。他当即噤了声,大步往前走去,吴阁老与他一同,费迁则跟在其后。

回到内阁值房,让人在外面看着防止偷听,冯成宝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疑问。

“什么怎么回事?就是这么着,临时改变主意了。”

吴阁老去桌前坐下,从茶壶里倒了茶喝,茶入了口,才发现是冷茶。

按着他平时的秉性,早该让人换茶了,可这次他却仿若无事地喝着,一如既往的不动声色。

“什么叫临时改变主意了?你这一改主意倒好,弄得大家跟不跟你都不是。”

其实吴阁老明白冯成宝为何会抓住这个问题不丢,表示自己愤怒是其一,另外也是遮掩之前他投了短签。

冯成宝向来唯吴阁老马首是瞻,没见着费迁都跟着投了长签,那三票反对中就有冯成宝一票。

一场投票,其实可以看明白很多人的态度,最近冯成宝可不□□分。

吴阁老看了冯成宝一眼,面无表情道:“就跟你有事会临时变了主意一样,我也是如此。”

“什么我临时变了主意?吴阁老这是在斥老夫没跟着你一同?”冯成宝先是皮笑肉不笑,旋即换了一张委屈脸:“你事先招呼不打一声,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意思,向来都是如此,我自然为了以防万一……”

“行了。”吴阁老打断他:“这事我提前没跟你打招呼,是我不对。也是有感最近陛下势不可挡,不想再生事罢了,此事被我等一阻再阻,又有定海市舶司的前例,再阻拦下去只会自讨没趣。与其和陛下对着干,激怒了他,不如顺势而为。其实换念想想,开设市舶司也并不是没有好处,我们的想法不该是停留在之前。”

“阁老说的意思是?”

“其实也是我们魔怔了,顺大流才是大趋势,这一连几地开阜,其中可操作的地方太多。只要安排得当,与之前没什么两样,再坏也不会比现在的情形更坏。”

这个坏字,指的是如今沿海一带内外交困的情况。东洋那边有浙江水师堵着,南洋有那伙海盗坏事,打从年头开始,下面又有谁做成了生意,信是连着往京里递,可谁也没法子解决。

“你别忘了那薛庭儴!”

自然不会忘,陛下突然搞出个东南洋水师提督。虽是暂领,可之前浙江水师提督也是暂领,坏了多少人的事?至今人家依旧是暂领,反而权利更大了。

“他不过是个文官,你别忘了还有邵开、周柏魁。”

邵开是闽浙总督,而周柏魁则是广东水师总兵。

“反正不管怎么说,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得安抚下面去。”说着,冯成宝便匆忙离开了。

等他离开后,吴阁老的脸色才阴了下来:“最近他似乎和杨崇华一直眉来眼去?”

说着,他冷冷地笑了一声,眼光翻滚不休。

费迁没有说话,也倒了一盏茶喝,茶喝进口中,他看了吴阁老一眼。

*

不管京城闹得如何沸沸扬扬,似乎都和定海城没什么关系。

让薛庭儴暂领东南洋水师提督的圣旨已经下来了,虽还是暂领,却是赏了蟒袍玉带。

须知这御赐蟒袍可不简单,就如同飞鱼袍、斗牛袍一般,蟒袍并不在朝廷品官服制之内,乃是皇上特赏的赐服,只有立下大功者得之。能得者无一不是宰辅一般的高官,乃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文武百官中谁不想要身蟒袍。

这身蟒袍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也是嘉成帝在隐晦告诉薛庭儴,虽没给你升官,但朕都记着你的功劳。

且不提嘉成帝的意思,至少这身蟒袍暂解了薛庭儴官服尴尬的情况。

说起来也是堂堂一提督,却是穿着五品的官袍,走出去就矮人一等。有了这身蟒袍,哪怕是碰见一品大员,也是可不行礼的。

事不宜迟,薛庭儴因急着救招儿的心情,早就安排好一切。拿到圣旨的当日,他就带着浙江水师一半的战船,浩浩荡荡驱往南洋。

如今浙江水师可是不一般,有朝廷的大力扶持,又有薛庭儴的看重,战舰已增至六十余艘,其他小型战船且不提。

而苟大同这近一年来也没少练兵,不光练水师的兵,定海后所以及郭巨卫的兵也没少练。所以浙江水师看似只有五千编制,实际上可用之兵可达到近万数。

当然这其中也有薛庭儴的功劳,别人都是借着名头吃空饷,唯独他是超编。朝廷给的人不够,他便自己募兵,另有两千人看似挂在水师之下,实则都是他的私军。

万事俱备,蓄势待发。

薛庭儴这次带了水师近半数的战船,一路行来,遮天蔽日,气势汹汹。

路上并未碰见任何海寇,胆子再大看见这种声势,估计也早就吓跑了。半路之时,有一队舰船悄悄并入大队伍,除了那些许人知晓,并没有引起任何骚动。

舰队行至珠江口零丁洋外停下,让早就在水师驻地等着,打算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的周柏魁,十分意外。

薛庭儴是东南洋水师提督,广东水师也在其下,按理说周柏魁该来见过薛庭儴的。可一般提督就任都会先前往驻地,哪有招呼不打一声就把舰队开过来的。

收到消息后的周柏魁脸色难看,但还是匆匆带着人来见薛庭儴了。

船行到地方,老远就看见云帆遮天之景。

周柏魁一行人也算是看过大场面的人,但还没看过这般场面。人还没见着,气便泄了三分,也算是开天辟地了。

等船只再行近了,这群人更是目不暇接。

就见那一艘艘战船,随便拿出一艘都比广东水师的战船高大威武。都说定海富甲天下,浙江水师装备精良,如今可是见识到了。

随船而来的一干广东水师的将领,俱是羡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