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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庭儴把该安排的都安排下去了,就等着坐着看戏,所以这两日也是挺悠闲的。

见胡三从外面进来,他好奇问道:“你这两日在做什么,怎么神神秘秘的?”

胡三目光闪了闪,道:“大人,属下没忙什么?”

除过招儿,胡三可是薛庭儴最了解的人。

只见他这模样,就知胡三说了谎。倒不是胡三露出什么破绽,而是薛庭儴对胡三实在太熟悉了。

“真的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大人……”

相对于薛庭儴对胡三的熟悉,胡三何尝对他也不也是如此。一见大人的眼神,胡三就知道没瞒过对方。

他颓然地叹了口气,道:“其实是有件事的……”他顿了下,有些复杂道:“我在开封碰到一个熟人。”

薛庭儴一个激灵道:“仇人?”

胡三点点头,眼中绽放出一抹仇恨的目光:“大人可还记得当初属下跟您说的,我爹与那虞城县知县交好,可惜……”

听完后,薛庭儴摸了摸下巴:“这可真是因缘际会,不是冤家不聚头啊。那你打算怎么办?”

胡三也没瞒他,一把攥紧拳头:“他马上就会离开开封府,我准备半路……”

“你准备半路杀了他?他堂堂一个知府出行,如今外面这么乱,至少随扈也有几十人,你一个人能打过几十人?”薛庭儴打断道。

胡三被说得一愣:“属下、属下会想办法,大人您放心,属下一定不会牵连上您……”

“行了,别说牵连不牵连了,这些年你也帮了我不少。当初我本就答应要帮你报仇,虽是如今对象换了,但若是利用好,也不是不能……”

*

天色熹微,东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一行车队悄悄从开封城离开。

章世复在开封又等了两日,就等来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趟他先带回五千石粮食应急,之后会有人将剩余粮食送到归德府,这下他终于可以安心了。

押送粮食的是他带来的二十多个衙役,和他的十多个随扈。如今外面正乱,没有人保护,他也不敢在外行走。

开封府离归德府并不远,两个府紧挨着,如果不是带着粮食,两日就能到,如今至少得走五六日。

这日,行到快中午的时候,也没看到驿站的影子。

如今外面乱糟糟的,沿着官道开设的茶寮早就关停,也就只有驿站可供打尖歇脚。不过他们来之前就是走的这趟路,也算是轻车熟路,到了日头移上头顶,车队就停了下来,准备歇一歇吃点干粮再走。

衙役们三三两两地靠在车旁,借着车挡太阳。

章世复坐在马车上,他的十多个随从则围着马车四周。

四周静悄悄的,日头晒得人发晕,免不了拿着水囊灌水,可水也没剩下多少了。

这种天,别说人了,连马都烦躁不安。

休息了片刻,一行人便打算再次启程,可偏偏这时候生了乱子。

不知道从哪儿跑来几个灾民,先是用泛着绿光的眼睛看着他们,随即有两个人跑了,留下两个拦着车讨食。

“官老爷,求求你们行行好吧,已经很多天没吃东西了……”

这灾民瘦骨嶙峋的,拦着车的同时,眼睛骨碌骨碌地往车上瞅。虽是那车上都盖着草席,可瞎子都知道肯定是粮食。

“快走开,我们是奉命押运赈灾粮食回归德府的官兵。瞎了你的狗眼,敢来拦我们的车,再不离去,治你个强抢赈灾粮食的罪,是时抄家砍头一家子都保不住。”

不得不说,这衙役有点傻,大抵是躲在归德府舒坦日子过久了,不知道外头是什么年成。

这次的旱灾面积之大,范围之广,虽不到把人都渴死,但人没水可找水喝,庄稼缺了水,就只有旱死的份儿。

稻田里的水早就干了,河里的水只剩个浅洼,哪里够浇那么些地。到了抽穗的时候,没有水灌溉,那稻穗长得又小又细,近乎颗粒无收。

每次大旱的时候,必然伴随蝗灾,那一片漫天盖地的蝗虫飞来,顷刻之间绿色变成土黄。

能吃的都被吃干净了,以前还没吃的还能吃点野草什么的,如今只能啃树皮,饿死的不在少数。别说抄家砍头,在快饿死的人面前,哪怕当即要了他的命,他也要当个饱死鬼。

所以这灾民被衙役威胁后,非但不惧怕,反倒像似打了鸡血一样,高呼起来。

“有粮食,这里有粮食。”

随着灾民的呼喊声,顷刻间从四周的土坡后跑出来许多灾民。

零零散散,有数百人的模样。

“你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抢啊,有了这些粮食,咱们都不用死了!”

衙役到底不是兵卒,寻常见血的都少,那腰间佩刀不过是个摆设。

威慑居多,动手的很少。

寻常老百姓只听到官之一字,就被吓得魂不附体,哪需要他们亲自动手。

也就是犹豫的这么一瞬间,所有人都被搡到在地,紧接着杂乱地脚步便踩了过来。

一时间,惊恐声、惨叫声、马的嘶鸣,混成一团,拉开混乱的篇章。

“你们护粮食做什么,还不快护着老爷!”章世复在马车里大叫着。

他的随扈倒想将车赶离,可惜马儿受了惊不听使唤,也不过是须臾之间,就有灾民爬上马车,以为车中还藏了什么好东西。

“给我砍杀了他们!砍杀了他们!”

这才有人如梦初醒动了手,可灾民们也不是吃素的,十分凶狠地和对方互打,你砍我一刀,我没刀就抱着你死咬,其中有个随从竟是活生生被咬断了喉管。

鲜血喷了灾民满脸,宛如地狱恶鬼。

见了血的灾民们更加兴奋了,竟一面喊着杀了他们,一面和衙役们抢起刀。而此时马也受惊了,疯狂地扬起蹄子,就想逃窜。

章世复被从马车上摔了下来,跌倒在地,连滚了几个骨碌。

他一口气没喘上了,差点没过去。

此时场中也生了变化,有人竟是惧于这些灾民的凶狠跑了。

有一个人跑了,于是更多人都跑了。章世复竟被丢在地上,无人管问。

灾民们见这些人跑了,便去疯抢车上的粮食。

有两人没去,而是拿着刀,朝摔得七荤八素腿似乎也摔断的章世复走过来。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送你上西天!”

这两人露出一丝诡笑,举刀挥了过来。

章世复心中突然有了明悟,这不是灾民,是有人害他,可惜这时候已经晚了。

他只觉得胸口一疼,眼前就黑了。

*

等章世复再次醒来,是被疼醒的。

他迷糊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好像是在一座破庙里。

身旁坐着一个人,正在烧火,他想坐起却坐不起来,只能发出一声痛呼,又倒了回去。

“你醒了?”

那人走了过来,章世复总觉得此人有些面熟,这才想起前两天似乎在布政使衙门见过此人。

就是那个又瞎又瘸的疤脸男人。

“是你救了我?”他怔怔道。

“其实我也不想救你,不过我有件事想问你,所以你必须得暂时活着。”

“你——”

“怎么?章叔你不记得我了?我是茂生啊。”

章世复的脑子砰地一声炸开了。

……

“章叔,你说我为什么读书不如大哥二哥,爹都不喜欢我。”

“人人都有自己的擅长,茂生不喜欢读书,那就不读了吧,做自己喜欢做的。”

“可我爹说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这……”

“我爹还说,若是当年他和你好好读书,如今他也不会就当个河讯官,而您也不用当个主簿,而是做老爷了。”

那时,他还不是一县主官,不过是个给老爷打下手的主簿。

能坐上这个位置,是因为他有个秀才功名,章家在当地还算有些人脉,家里花钱给他捐了个监生。

胡正严读书不行,胡家就托了关系,给他找了个河讯官的差事。

两家算是世交,又同在一处县里,这芝麻大小的官一当就是多年。

这期间,两人互相扶持,互相发力,胡正严的河讯官到了头,而他却渐渐从主簿升上了县令。

胡家三个孩子,老大老二读书都好,可章世复却偏偏喜欢老三胡茂生。

为此,甚至劝胡正严不要逼着不喜读书的胡茂生读书。知道他喜欢舞刀弄枪,还专门花了力气给他找过武艺师傅。

本来应该能一直那么好的,可不知道他就怎么鬼迷了心窍,听了那姓项的。

他本来打算用骗的,可胡正严太聪明,事情做到一半被他反应过来。他质问自己,自己不知该如何答,姓项的便拿着胡家人做威胁,逼着胡正严带人把虞城县的河堤给掘了。

那晚天上下着大雨,胡正严宁死不从,姓项的大抵是急红了眼,就让人把胡正严给杀了,转头命那些被胁迫的河工掘堤。

他当时直接懵了,等反应过来,就是洪水决堤而来,他仓皇跟着项竘一行人跑,才留了一命。

杀戮既然已开,就不可能是一个人。除过胡正严,以及那十多个无辜的河工,胡家人也没逃过毒手。

只有胡茂生跑了出去,不过彼时他受伤太重,又落了水,他以为他死了的。

……

这些年来,章世复本来已经把这事给忘了,忘了自己曾经干过的事,忘了这个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孩子。

却万万没想到,一句‘我是茂生啊’,让他再度回忆起当年。

他的心刀绞似的疼,疼得他无法呼吸。

这种疼让他极为陌生,即使当年事发之时,他也没这么疼过。

对了,那时他在做什么?

姓项的出尔反尔,还杀了人,他怕自己也惨遭毒手。他日日为自己的性命担忧,他小心和姓项的周旋,还装了好人给胡家人立了衣冠冢,之后又发生那样的事,他彻底想不起胡家人,只有辗转梦回之间,才能想起自己曾经干了什么……

章世复剧烈地呛咳着,一面咳着,嘴里同时涌出大量鲜血。

“……那些人不是人,为了毁尸灭迹,他们杀了人就丢进水中……我本来还想找一找你和你爹的,可是一直没找到……”

胡三紧紧握住双拳,脸绷得紧紧的,却止不住不停抽搐的皮肉:“行了,你就不用装好人,为自己辩解了,我胡家上下几十口,我嫂子刚生了小外甥,我二哥刚考中秀才,全都被你毁了,毁了……”

章世复突然笑了起来,像似在笑又似在哭:“……我没有替自己辩解。茂生,你婶子和你富荣兄弟也走了,还有你那刚出生的外甥……”

作者有话要说:我去补发这几天欠的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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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各位妹子的雷,么么哒

☆、第239章 第239章

第二百三十九章

这大抵就是报应。

旱灾也就罢,洪灾历来多疫病,且疫病大多都是又急又凶。

章家便有人染上了疫病。

只可惜章世复正忙着赈灾,忙着如何保命,根本没及时发现。等发现的时候,小孙子已经没了,接着是自己的独子、妻子……

这些年章世复倒也再娶了,也有了孩子,却是几个闺女,一直没能生下儿子。他知道这是老天要让他绝后,让他赔命,给胡家一家人赔命。

章世复一面呛咳着,一面语无伦次地说着当年的事。说自己当时的恐惧、悔恨,种种种种。

胡三也就那么听着,自然情绪难免会有波动,可到最后却成了一片死寂。

“……我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原谅我……就是累、咳、太累了……很累很累……这些事藏在我心里多年,我每年都会去你爹的坟上一趟……跟他说说……可那只是衣冠冢……我不、我不知道你爹听不听得见,愿不愿意听……”

“我爹不会听的,他也听不见。”

章世复脸色先是潮红,再是一片死灰,良久才喃喃:“听不见也是对的,咳咳,我只能下去……再跟他说了……”

说着,他抬头,有些欣慰地看向胡三:“茂生,知道、知道你活着……真是太好了……我有时也会想,会不会有这一天……可、可我想了想……竟是……是高兴的……”

胡三深深地看着他,从这张脸上他几乎已经认不出当年的痕迹。

就如同他一样,十年的岁月,足够让所有人面目全非。

“难道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会出现,为什么明明能出现,却不早一点,为什么……”

胡三的目光放在章世复的胸口上,那里有一个洞,正不停的往外淌着血。

本来他就没给章世复认真包扎,就是随便拿布绑了一下,因为对方情绪太过激动,伤口又裂开了,那深蓝色的长袍,胸口处有一块黑色面积正在慢慢扩大。

章世复艰难地撑坐起来,他大口地喘着气:“这是我欠你们的,还了也好……欠了这么多年,我累……还了也好……知道你还活着,老胡家的香火还没断……我在下面、下面,也不至于没脸、没脸见你爹……”

胡三突然笑了起来,满是嘲讽和复杂:“你觉得你死了就能还清欠我家的一切?还不清,你一辈子都还不清,你不要妄想了!是的,我就是故意等着那些人对你下手,我才出面阻止,我就是想看你明明可以逃出生天,却无奈不得不面对死亡的下场,我想看看你这张脸该是如何的恐惧和精彩……”

只可惜让胡三失望了,他想象过很多次,有一日他大仇得报之时的场景,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

一切的仇恨竟是起源于一次行差就错,章世复生了攀附之心,他本来也没想这样,可偏偏事情朝着最不可挽回的结局发展。

胡家人死得只剩他一个,章家的下场也没好到哪儿去,还有那些无辜的百姓……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

一个手眼通天,不过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毁了这么多人的人。

“我要你手里的东西!”

章世复下意识看向他,目露震惊。

“你手里若是没有东西,以他们的性格不可能留着你,你把这东西给我。”

章世复嘴唇翕张了几下,才道:“……茂生,我不知道你这几年经历了什么,可你斗不过他们的……斗不过,就剩你一个了,你别傻,别傻……”

“斗不斗得过,那也是我的事!”胡三低咆着。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脸庞又恢复一片冷硬,却又隐隐带着一分近乎狰狞的凶恶。

“当初落水时,我听见姓项的和手下说的话,所以我知道我的仇人是谁。现在斗不过,那就以后,以后斗不过,我用余生跟他们斗,我时时刻刻盯着他们,总有一日,将他们全部送下去祭我胡家。”

“茂生……”章世复嘴唇颤抖起来,整个人也抖了起来。

胡三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冷静自制,也是到了此时,听到这些话,章世复才知道这份仇恨埋藏得有多深,而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

一直撑着的那口气当即泄了下来,章世复无力地倒靠在那里,气若游丝。

“那东西……在……”

“在哪儿?”胡三靠近去听。

章世复猛地一下抓住他的手,瞪大双眼:“在、在你爹坟前埋着……他没有想到我会藏在那里,找了、找了很久……听我一句……好好保存、自、自己,别被……”别被仇恨拖垮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