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继鹏上前一步,道:“此事还是不有劳尹大人了。”

尹年看过来:“杜大人是为何意?”

杜继鹏一点面子都没给他,道:“本官是何意,尹大人应该懂才是。在你刑部大牢发生这样的事,尹大人让本官和陛下如何还能信任刑部?”

尹年颇觉得没有脸面,僵着脸道:“这次意外,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尹大人还想以后?您有没有想过,若不是薛大人实在不放心,亲自前来坐镇,这次项竘等人真有个万一,恐怕你、我、薛大人、王大人,都脱不了干系。”

“好了,你二人也别在争吵了,同为主审官,谁都不愿发生这样的事情。这次大抵也是意外,经此尹大人肯定会彻查整顿一番……”

“这不是意外!”不远处,薛庭儴的声音突然响起。

附近几条甬道的牢房被全部清空,是薛庭儴的意思,之后他就在四处查看。因为也没看出个什么来,大家也都没在意,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种话。

“你们过来看。项竘等人的牢房都是单独一间,为了防止他们串供,他们所在的牢房是分散开来的。可你们看看项竘所在的这间牢房,还有这锁,锁上没有砸痕,牢房的栅栏也没有遭到破坏,那些发了疯的犯人,是怎么进入这些牢房的?”

说着,薛庭儴又去了一处牢房的门前:“你们再看这间牢房,这间的铁锁上也没有砸痕,牢门也完好无损。可再看看这间,这间的锁上有砸痕,明显是有人砸开了锁,才把里面的人放了出来。”

随着跟随薛庭儴查看了几处牢房,杜继鹏脸上凝重起来:“薛大人的意思是,有人刻意砸开了锁,才把里面人放了出来。”

薛庭儴摇了摇头。

杜继鹏端详他的脸色,突然冷吸一口气:“薛大人的意思是有人刻意没锁牢门,所以里面的犯人跑了出来。项竘的牢门也没锁,也就是说有人想借着牢里犯人之手,害死对方,所以他牢门的锁上才会没有砸痕。”

薛庭儴点点头:“是也不是,查看过其他案犯的牢门,就能有所结论。”

杜继鹏微微一抬手,便有锦衣卫的人四处查看去了,连刑部的人都没有动用。

不多时,锦衣卫的人回来禀报,说从河南押来的一众案犯牢门上的锁,都没有被砸过的痕迹。

至于其他犯人的牢门,有的锁被砸了,有的没砸。

“薛大人、杜大人,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我刑部内部有人刻意串通他人想杀人灭口?”

“这——”薛庭儴顿了下,含蓄道:“本官可没有这么说。”

“是尹大人你自己说的。”杜继鹏插言。

“你们——”

“其实要想查明,也挺简单。人们在做事的时候,都会有一种下意识的心态。杜大人,若是你想借犯人之手杀人,你会怎么做?”薛庭儴问。

“这——”杜继鹏略微沉吟一下,道:“自然就是像今天这样了,有人查起完全可以推说是意外,是那些犯人发疯暴动,为了他们便宜行事,最好不关牢门。”

薛庭儴无视尹年难看的脸色,笑着道:“光是这样还不够。怎样才能做得不露痕迹?自然是让这一切看起来像自然发生。可这些都是人,是人就没那么容易操控,难道你让他们去杀人,他们就会杀人吗?这个时候就需要有引子了。”

“如果是我的话,我不光会做到你说的这些,我还会刻意选几个脾气暴躁,以前有过袭击他人记录的,有这些人带头,自然水到渠成。你说是不是,尹大人?”说到最后,他含笑的看着尹年。

尹年愣了一下,旋即斥道:“薛大人,你问本官做什么?本官怎么知道他人怎么想,难道你是怀疑本官就是那背后唆使之人?”

“本官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尹大人做了刑部尚书多年,想必没少看见一些奇案,本官想尹大人应该见多识广才是。”

尹年寒着老脸:“本官不知道!”

“是也不是,我让人去查一查名册就知道了。”杜继鹏道。

很快查的结果就报上来了。

之前也说了,这条甬道里关的都是比较重要的犯人。

像刑部大牢里,大概有三种犯人,一种是普通犯人,一种是有功名有官职的犯人。

普通犯人自是不必说,进了刑部大牢,还想过好日子那是妄想。至于戴罪之身的犯人,待遇也有不同,有的被好吃好喝的供着,有的和普通犯人没什么区别。

以上两种犯人,大多都是短暂停留,很快等处置下了,就会或者被砍头或是被流放。

至于第三种,也就是重犯要犯。

这种犯人要么是刻意被人整,不能放出去。要么就是有些秘密不适合外人知道,也不能放出去。还有一种则是有危害百姓安定之嫌,例如有暴力倾向,例如恶贯满盈。

这些人都是有记录在案的,同时牢房也是固定的,甚至每个新来的狱卒都会被交代这些人的过往,以免发生被伤之事。

所以这件事很好查,确实就和薛庭儴所猜测的一样。

至此,结果已显而易见,确实就是刑部自己里面出了鬼。

而这鬼就在今晚当差的狱卒们之中,至于背后有没有人指使,这是毋庸置疑的,狱卒和案犯也没什么关系,无缘无故怎会去害人。

尹年说要亲自审问,被杜继鹏阻拦了,他命手下的人当场把所有的狱卒以及项竘等人,通通都押回了锦衣卫。

场面闹得极为尴尬,反正尹年和杜继鹏是撕破脸皮了。

王崇耀倒是想劝,却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说等明日天亮后禀明陛下再说。

薛庭儴和杜继鹏一同离开。

行在路上时,杜继鹏突然问道:“你怎么知道尹年和吴阁老暗通款曲?”

薛庭儴笑了笑:“我猜的。”

他自然不可能告诉杜继鹏,因为那个梦,他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包括尹年和吴阁老,两人看似势如水火,不过是幌子罢了。事实上谁能想到平时卯足了劲互相作对的两人,实际上攻守同盟。

这大抵是两人之间给彼此留的最后一条退路。

*

天亮之后,事情报上去,嘉成帝果然雷霆大怒。

这次直接下命吴阁老一干人等皆由北镇抚司收押,案子也由锦衣卫亲自审讯。四位主审官并不撤掉,但一切以锦衣卫经手,其他三人只做监督之用。谁人都不得插手、制止,否则按同犯处置。

之所以会下此命令,也是因此刑部发生的事,着实骇人听闻。万众瞩目之下,竟敢用此手段杀人灭口。

锦衣卫把刑部的几个狱卒带回去,并没有审出什么结果,倒是有两个狱卒招了,却是被人花钱收买,而那个塞他们银子的人,连他们自己都没看清楚真面目。

当然此事的发生,也不是没有好处,也算是直接给了锦衣卫审讯的权利。

消息传出后,京中一片风声鹤唳。

而杜继鹏早就等着大展拳脚了,命令发下的当日,就给这些人上了刑。

北镇抚司荒弃多时的大牢里,哀嚎声不断,已经有人受不住刑讯,开始招了。

一间散发着各种难闻气味的牢房里,墙上的钉子上被绑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还安然无恙,另一个早就被打得奄奄一息。

“项大人您身份不同,我们自然放在后面审问,可为了不让您多吃苦头,就特意带您来见见世面。世人都说刑部大牢里刑罚齐全,只有世人不敢想的,绝没有他们没有的,殊不知咱们锦衣卫才是吃这行饭的祖宗。”

随着一声嗞啦响,有皮肉被烫焦了的胡臭味儿,然后又是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惨叫声。

项竘被吓得浑身直抖,脸色惨白。

薛庭儴不禁掩了掩口鼻,和杜继鹏说了一句有事先走,便离开了这处。

出了锦衣卫大门,薛庭儴便上了停在路旁的马车。

马车缓缓前行,他将车窗打开了些,有冷风吹进来,那股反胃感才下去了些。

他并不为案子审不审的出来担忧,有锦衣卫这些人,审出是迟早的事,就是看早晚了。

不过以吴阁老的个性,办这种事情,他不一定会留下把柄,所以就算审了项竘,也不一定能落到什么实处。

突然,马车一顿,车外响起一阵吆喝声。

“你这老头拦我们的车做甚?”

薛庭儴掀开车帘,看见车前站着一个人。

是个熟人。

“薛大人,老夫找您有要事相商。”

是安伯。

作者有话要说:汗,我下午码字的过程中竟然睡着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睡着,所以这章有点短。

我争取明天万更,希望到时候不打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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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各位妹子的雷,么么哒。

☆、第244章 第244章

第两百四十四章

宽敞的车厢中,薛庭儴肩披黑色的鹤氅,盘膝坐于青碧色的地毡之上。

车厢一角放着只鎏金的熏笼,里面烧着上好的银丝炭,烤得整个车厢里暖意融融的。

他单手扶着车帘,墨色的宽袖蜿蜒垂了下来,眼中含笑,又带着一丝疑问:“你是?”

安伯半垂眼帘:“大人应该见过老夫,当年在定海城……”

“如若说定海城,本官见的人多得去了,本官并不认识你,如若没事就退开,不要拦着本官的去路。”薛庭儴打断他。

“大人……”

“听见没有,还不速速离开,我家大人乃是朝廷命官,若再是唐突,就送你去五城兵马司。”

“薛大人,老夫乃是吴家的下人,曾陪着姑娘见过大人一面。”不得已,安伯也顾不得故作高深,只能匆匆自报家门。

“吴家,可是吴阁老的那个吴家?你有何事?”薛庭儴的目光这才又落在他身上。

“此地说话并不方便,不知大人可否与老夫单独寻一处说话。”安伯道。

他料是薛庭儴不会轻易答应,哪知对方却是随意抬手一指不远处的一个茶楼,道:“那就那处吧。”

两人先后进了茶楼,择了一处雅间落座。

薛庭儴端着香茗轻啜,一面道:“若是有事就说,本官并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你耗费。”

“大人,是因为我家老爷的事。”

“如若你是来替吴阁老求情,还是免开贵口。一来我们并不熟识,二来此案如今也不归本官审。”

“老夫是有一事想求大人,希望大人能帮一帮我家姑娘。”

薛庭儴扬眉看他,突然笑了起来,满是讥讽与嘲弄:“你们吴家的人可真是可笑,寻常你们求人帮忙就是这么求的?”

他无视安伯有些难看的面色,脸冷了下来:“我之前说得很清楚,一来我们并不熟识,二来此案如今不归本官审。再说白一些,你吴家与我有积怨,我为何要帮你们吴家的人。”

“薛大人……”

薛庭儴扯了一下嘴角:“你们吴家人该不会忘了自己做过什么事吧?”

“薛大人……”

他站了起来,拉上兜帽:“本官茶也喝完了,该说的也说完了,想必吴管家是个聪明人,千万不要自取其辱的好。”

已经自取其辱了!

若是有别的办法,安伯不会来找薛庭儴,可偏偏没有办法。

那日安伯离去后,就去了吴家。

可吴家现在被人锦衣卫的人严密把守,不许进也不许出,安伯离得老远看了许久,只能掉头离开。

而远离京城这几年的他,早已不同以前,倒是试过去找吴阁老的那些门生打探些内情,可根本没人敢见他。

这几日他听闻审讯权移交给锦衣卫,安伯就知道吴家这次彻底完了。

吴家可以完,姑娘却不能完,尤其他今日一早又去了陶家一趟,正好碰见陶寡妇闹着让陶邑同休了吴宛琼。

他大怒,还和陶寡妇吵了两句,却根本不是那老泼妇的对手。

万般无奈之下,他终于决定实施之前的想法。

可惜弄巧成拙,他因一时无法真正低头,竟是触怒了薛庭儴。

薛庭儴刚走到门旁,就听到扑通一声响,转头看去,却是安伯跪了下来。

“若是小的之前态度让薛大人心中不悦,还请万万别跟小的见识,小的是真心实意来求薛大人的。小的知晓往事不堪回首 ,还请薛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小的一般见识。”

薛庭儴看着他,眼神晦暗。

似乎看出对方有些动摇,安伯道:“我家老爷行事历来谨慎,哪怕是与门生之间,也极少有书信往来,偶有书信,也都是找他人代笔。你们审项竘,根本审不出什么,即使他本人认了罪,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是我家老爷指使。而我家老爷乃是两朝元老,深受太/祖看重,没有真凭实据,只凭几个人空口无凭,根本动不了他分毫,顶多就是罢官为民。”

薛庭儴的眼神变得饶有兴味,他回到桌前坐下,看着安伯:“若是我没弄错,你是吴家的管家,深受吴阁老信赖,只是因为之前惹了场祸事,遭了冷落。怎么?你这是遭了冷落心存怨恨,所以想报复主子?”

安伯面色狼狈地一暗:“薛大人怎么说都可,而小的今日前来,就是想和薛大人做一笔交易。只要大人能保住我家姑娘安稳,小的便奉上一物,此物足以让大人心想事成。”

薛庭儴意味不明地笑了声,眼中满是冷然:“你想保吴宛琼?当日我妻遭海盗袭击,是你和吴宛琼弄出来的吧?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去保一个仇人?”

“难道你不想吴阁老死?”安伯一急道。

“我想也好,不想也罢,与你何干?”薛庭儴站起来,冷冷地看着他,:“树倒猢狲散,一个注定下场不会好的人,本官并不会放在心上。”

安伯静默了下,道:“姑娘只是个女子,如今她过得并不好。如果薛大人心中有怨,直接往小的身上撒就是,当日之事也出自我手,与姑娘并无太大关系。”

“本官其实挺想不通,世人有趋利避害之本能。你倒好,什么罪都往自己身上揽,做奴才的做到你这种地方,也算是罕见了。难道说吴宛琼其实是你的女儿,所以你才会如此尽心尽力照顾她?”

安伯的脸僵了一下:“薛大人乃是读书人,知书达理,还是不要妄然猜测,这会让自己失了风范和气度。”

“我这人出身乡野,哪有什么气度可言,倒是对这事十分好奇。”薛庭儴笑着,瞥了他一眼:“不怕跟你说了,我这人心眼小,爱记仇,可没有什么不跟女子计较的习惯,吴管家若是没有能说服本官的理由,那么请赎本官无法答应了。”

一片让人窒息的寂静后,安伯道:“姑娘其实是夫人和小的所生。”

薛庭儴的眼睛当即亮了起来,这无关其他,不过是此事超出他想象。

其实他结合那个梦里的记忆,一直对此有些猜测,但万万没想到竟真有如此狗血的事发生。

“……夫人因为身子弱,并不得老爷的喜爱,而老爷后宅姨娘通房甚多,夫人一直郁郁寡欢……后来……”

其实怎么遮掩,都无法掩饰安伯是个卑劣的人。

他因记恨吴阁老,才会留意上吴夫人,甚至之后发生的一些,看似意外,实际上都是他刻意安排的,就是出于一种不能示人的肮脏心态。

对于一个男人什么样的侮辱最大,无外乎妻子被淫。他抱着这样的心思靠近,却是不慎掉了进去。尤其吴夫人意外获知那晚不是吴阁老,而是吴安后,急怒交加,身子更快的垮了下来,最后与世长辞。

这一切都成了安伯心中的病,治不好的病。

他其实早就死在吴夫人没的那一日,之所以会苟活于世,不外乎因为吴宛琼。

“那吴阁老多年无子,也是出于你之手了?”这件事薛庭儴早就怀疑上了,在那梦里就有所怀疑,不过那时他恨吴阁老甚深,自然不会管这件事。

安伯僵了一下,点点头:“小的就是个下人,夫人就姑娘一个骨肉。没娘的孩子没了庇护,若是当爹的再不上心,日子会过得极为艰难。”所以他借着吴阁老的信任,一直在他茶水或是饭菜里下药,所以吴阁老才会多年无所出。

“本来本官是不会答应你的,但你说的这个故事让本官心情不错,愿意听一听你所谓的将吴阁老置之死地的方法。”

*

项竘招了。

杜继鹏第一时间来找了薛庭儴。

与薛庭儴之前所想的一样,项竘虽可出来指认受吴阁老,但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吴阁老指使。

薛庭儴耳语了杜继鹏一句,杜继鹏当即带着人去了吴府。

其实吴府早在吴阁老被收押之时,就被里里外外收了许多遍。如今府里除了些下人和妇孺,一个能当家管事的都没有。

冯姨娘到底是个女子,早就被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吓破了胆。府里上下惶惶不安,生怕哪日圣旨下,自己等人不是被砍头,就是被发卖。

锦衣卫的再次上门,又是引起他们一阵恐惧,不过锦衣卫并未逗留太久,拿了东西就离开了。

东西藏在吴宛琼院子中一处假山里,乃是安伯跟随在吴阁老身边多年,记录下经由他的手所办之事。

确切到某日某月什么人什么事,当然也少不了几封应该被销毁,却被安伯藏下的书信。

有这些东西,足够吴阁老死无数次了。

东西交上去后,朝野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