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法子很简单,在税收所的基础上进行整顿,又在门外贴了告示。

这份告示上所书是他对加征商税的一个归类,和施行办法。说是加征商税,实则税额定的并不高,比以前是多了一些,但总归来说,并不让那些织户和商户们伤筋动骨。

其实之前发生的事,事后回想起来,那些织户、工人乃至商户们也怕。一直心惴惴地等着,谁曾想又发生新政之事,耽误了许多日子。

如今见钦差没有追究,对这加税之事也默认了,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见一切都安排停当,薛庭儴就打算回京复旨了。

如今各地乡试还未罢,革新派在京中没有得力的人留守,他总怕京里那边又生了什么幺蛾子,所以急着赶回京。

他命人收拾打算启程,谁知卜彦礼来了。

自打来到苏州城后,薛庭儴和地方官员接触的并不多。

也是有意冷着这些人,不想和他们打交道。

这苏州知府卜彦礼他不过只见了几面,交谈也极少,对方倒是多次请他上门赴宴,可他都有公务繁忙给推了。

谁曾想今日对方亲自上了门来。

“薛大人远道而来,无论如何都得让下官以尽地主之谊,不然下官以后在朝中,可没有颜面再见大人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薛庭儴也不好再推却。

朝中为官,不宜多树敌,在敌我还没弄清楚的情况下,薛庭儴并不愿意得罪卜彦礼。

遂与他同去赴宴,美酒佳肴,直至月上树梢才罢。

因着头一晚喝多了酒,次日薛庭儴起得有些晚,正打算叫人启程,哪知苏松巡抚伍何仁亲自上门了。

几乎和卜彦礼差不多的说辞,既然知府的宴赴了,没道理巡抚的宴不赴,薛庭儴只能再留一日。

等酒罢宴散,已经是华灯初上时分。薛庭儴忍不住心想,明日总没人再来邀他赴宴,他总算可以启程了。

等回到住处,他正打算吩咐下去明日早点走,谁知韦云杰匆匆而来。

“怎么了这是?”

“大人,京城那边可能出事了。”

薛庭儴看向对方。

韦云杰面露凝重之色,道:“锦衣卫出京办差,按制每隔三日都需和京中联系汇报情况。尤其是陪着钦差出京办差,更是频繁到每日一次。”

对此事薛庭儴并不意外,因为韦云杰每次往京里发密函,就从来没有瞒过他。

其实也不是没瞒过,只是广济仓那次同舟共济后,他就再不瞒了,也算是全了两人彼此一份情谊。而薛庭儴也很识趣的从没有问过,一来他无事不可对人言,二来他相信若是有什么事不太适宜嘉成帝知道,韦云杰肯定会暗示他。

“可这次下官和京中联系,已经有多日未接到京中的密信,且派出去的人一直没有回来。”

薛庭儴当即一个激灵,酒顿时醒了。

“有多少日了?”

“快十日了。京中有时也有不回信的时候,可下官连着往京里派去了三班人马,一个都不见回来,这就有些蹊跷了。要么就是锦衣卫有仇家,被人半路拦截,要么就是京里出了什么事,这些人在京中被扣了。”

锦衣卫怎么可能有仇家,就算有仇家,谁神通广大到能扣住三班人马,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京里出事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紧跟着门就被敲响了。

“千户大人。”听声音是韦云杰的一个下属。

韦云杰去打开门,来报信的锦衣卫面色苍白。

“大人,李鹞子回来了,说京城九门戒严,进不去。他见势不对打算离开,却被人狙杀。大人,李鹞子受伤严重,您快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大吉。

此乃存稿箱发射,面面这会儿大抵在走亲戚。

☆、第262章 第262章

第两百六十二章

李鹞子是个普通的锦衣卫, 因其身量矮小, 轻身功夫极好,擅长隐藏踪迹,被人起绰号鹞子。

韦云杰和薛庭儴到时, 这趟随行携带的军医正在给李鹞子看伤。

李鹞子受伤极重, 肩头和后背各中一箭,这人也是个狠的, 因为急着赶路, 箭头都没有拔,硬是撑了几天赶至苏州。

箭头在肉里埋藏多日,此时早已和血肉相连, 军医只能将伤口划开,硬生生将箭头挖出来。

随着一声惨嚎, 一个血肉模糊的箭头掉落在地上。军医忙在伤口上洒了大量的金疮药用以止血, 幸亏锦衣卫自用的伤药都是上层,血很快就止住了。

一场事罢,大家都是大汗淋漓。

李鹞子被扶躺在榻上, 来不及歇息, 就被韦云杰询问情况。

“……属下入城时就觉得不对,竟看见几队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城里出没,越靠近内城, 街上的人迹越是罕见, 属下见安定门紧闭, 门楼之上重兵把守, 当即掉头就走,但还是被人在后面缀上了……

“伏击属下的那群人身份不明,但训练有素,竟配有□□,恐怕是三大营的人……”

这时,正拈着箭头看的陶黑牛突然道:“确实是三大营的,还是五军营的。”

陶黑牛正是五军营的人,所以对五军营配置的兵器十分熟识。对方虽是隐了身份,但武器上的标志却换不了,这箭头之上便留有徽记。

“属下觉出不对时,就在外城打听了一下,听闻有人说陛下抱恙,已经多日未上朝了。”

一时间,房中寂静至极,所有人的目光中都透露着一种莫名的恐慌。

虽他们离京之前,嘉成帝确实抱恙,但情况并不严重,也不过是歇几日的事。这才多久,竟是抱恙至多日未上朝。

嘉成帝历来躬勤政事,除了当年为了提拔司礼监时,有一阵子没上朝,之后可是再无这种事发生过。

无人不知他对朝政的勤勉,曾有疲于早朝的大臣私下与人戏称,要想让这位陛下不上朝,除非是山崩了。

这山崩自然不是真的山崩,而是指山陵崩塌。

用白话点讲,也就是嘉成帝死了。

死了?

面面相觑中,所有人的心都不禁一沉。

抱恙多日未上朝的嘉成帝,锦衣卫被扣住的人,遭人伏击的李鹞子。难道说京中有人谋反?

可若真是谋反,为了防止走漏风声,为何只是内城戒严,而不是封闭整个京城?还有锦衣卫是皇帝亲军,历来行踪诡秘,也只是单线联系,从不联系锦衣卫以外的人,那么被扣押的锦衣卫又作何解,难道锦衣卫叛变了?

要知道锦衣卫可是嘉成帝亲军。

还有李鹞子被伏击之事。

这里面充满了太多的疑点和波诡云谲。

而与此同时,薛庭儴却不禁回忆起那梦里的一件事。

嘉成年间大黑暗时期,对于每个文官来说,都是一场噩梦。

嘉成帝专断独行,阉党与锦衣卫为祸,皇权的爪牙横行无忌,朝中百官人人自危,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诏狱就会临头。

历史在这里重合,似乎又回到那官不如狗的年月,表面上群臣唯唯诺诺,实际上私心早起。

历来少不了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文官讲究礼仪道德,不敢也不能去谋朝篡位,但不代表他们不能扶持一个羸弱的新君,照样可以为所欲为。

一个胸无大志、耳根子软,却又狂妄自大的帝王,足够各家再逍遥几十年。

在那梦里,这件事是吴阁老联合数名官员办的,薛庭儴并未搀和进去,但却熟知一些内情。

难道说,那些人还是忍不住了?

土地兼并的事动了他们的命脉,眼见穷途末路,所以狗急跳墙?

一时间,薛庭儴脑中浮想联翩,冷汗直流。

是了是了,虽是如今新政势不可挡,但一项国策是需要有英明的君主去支持。本就是独木难支,难之又难,能行到这一步,是嘉成帝拼了百年后满身毁誉,是无数官员费了大力气。

若是临阵换将,新政的好势头顷刻垮塌,一切将再度回到从前。

所以他们趁着大考在即动手了。嘉成帝一直没放弃培养自己的羽翼,所以忠心他的大臣必然会外放出京监考,以便积累资源。苏州又连着发生了两场事,于是他也出京了,还带了不少锦衣卫的人。

若是他没有猜错,卜彦礼二人的突来邀宴,定是打着拖延他回京的主意。不出意料的话,明天定会再有幺蛾子发生,总而言之,一定会拖延他回京的步伐。

“京里肯定出事了,我们必须要回去。”

知道事从紧急,薛庭儴也没隐瞒,而是将自己的猜测说了一遍。

“大人,您现在回去肯定有危险的。再说,他们就那么大胆,竟敢弑君?”

薛庭儴俊眉紧皱,沉吟道:“弑君肯定是不可能,这件事若是换做我来做,定会联合一位皇子出头,逼着陛下传位,等拿到传位诏书后,陛下就可以驾崩了。是时新君登基,大赦天下,一片歌舞升平,什么都将会掩盖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旁人即使有所猜疑,也不敢说。”

“宫里还有郑安成,有杜大人,他们怎么可能一手遮天?”

“可若是郑安成或者杜继鹏,背叛了陛下呢?”

话音落下,房中一片窒人的沉寂。

陶黑牛打破寂静:“那大人可是有章程,咱们这么回去,可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另外,那卜彦礼二人既然打着拖延大人的主意,他们肯定不会坐视我们离开苏州的。”

陶黑牛此人看似大大咧咧,却粗中有细。

“咱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乾清宫,似乎比往日都显得清冷。

这地方宫宇深阔,平时边边角角都站着太监,有时你根本没注意,就从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人,能将没有心理准备的人吓死。

可今日,这些太监似乎全都消失了。

寝殿中,明黄色的帘幔低垂,宫灯高悬,将四处照得一片灯火通明。

明明外面天还亮着,这里却宛如到了黑夜。

龙床前,立着一个人。

一个身穿绯红色官袍的人。

龙床上纱帐半垂,其后似乎躺着什么人。

“陛下,您又何必再负隅顽抗。事已至此,您索性痛痛快快的交出玉玺,传位于二皇子。是时,二皇子奉您为太上皇,您还能安安稳稳颐养天年。”

“乱、臣、贼子……”嘉成帝艰难地说出此言,不过短短一句话,却似乎耗费了他所有力气。

若是薛庭儴在此,定要大吃一惊。不过短短两个月不到,嘉成帝整个人竟是骨瘦如柴,尤其他骨架本就大,却瘦成这副模样,极为骇人。

这也就罢,嘉成帝似乎不能动了,他明明恨得咬牙切齿,可除了面部表情扭曲,手脚乃至躯干却一动也不能动。

“微臣怎会是乱臣贼子?陛下没有立储,前太子早亡,微臣等奉二皇子为尊,乃是于情于理于祖宗家法,都能说得过去的事情,怎么就成乱臣贼子了?”

“既然不是乱臣贼子,你们径自拥护他登基就是,反正传位诏书你们自己都写了,何必再来找朕。”嘉成帝断断续续说道。

他声音十分微弱,却一字不漏俱被立在龙床前的这人听见耳里。

此人似乎有些恼怒,眉宇间带着薄怒,脸上的笑也僵住了,嘴角抿了起来。

“陛下!您该识趣才是!老臣这也是为了您好,您知晓二皇子不是个有耐性的人。念着您是他的父皇,他已经极为忍耐了,难道非要闹得父子反目,才如了您的意?”

嘉成帝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他,脸上却是一片冷笑,似乎在讥讽对方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注视着他片刻,这穿绯色官袍的人拂袖而去了,殿中再度回到一片寂静中。

收到那人传来的话,二皇子气得当场砸了茶盏。

他即是愤怒又难掩焦躁,来回不停地在殿中走着。

“行了,你停停,着急也无用。”一旁,坐在椅子中喝茶的钟青杨道。

二皇子面容扭曲,充满了焦躁不安:“舅舅,我怎么不急。如今万事俱备,就剩那方传国玉玺没找到,这事情拖一日便危险一日,若是再出什么纰漏……”

二皇子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又道:“他到底将传国玉玺放在哪儿了?我让郑安成将乾清宫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没找到。那郑安成,枉他在父皇身边服侍多年,竟然连他也不知道在哪儿,真是没用的东西!不行,我让他再去找找,我就不信找不到了。”

说着,他就打算扬声叫人,却被钟青杨制止。

“既然几次都没找到,你再找几次也无益。如今你该做的不是找那传国玉玺,而是要不要……”

看着钟青杨的眼睛,二皇子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摇头:“他到底是我父皇!”

“那你就等着此事败露后,被陛下亲自下令诛杀。都到了这份上,你真以为你拿到传国玉玺就罢了?他必须要死,早晚都要死,只有他死了,你才能登基。”

钟青杨说得语重心长,豆大的汗珠顺着二皇子的额头冒了出来。

哪怕他非一般人,这种弑父弑君的名头,他也不敢轻易往身上背。所以他明明懂得这个道理,却还是忍不住心中抱了幻想。

“舅舅。”

“你好好想想吧,随着各地乡试结束,外放的那些官员陆续都会回京。还有那薛庭儴,你可别忘了他带出京的人,其中有一半是锦衣卫的精锐。杜继鹏现在还被关着……”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二殿下,不好了,陛下不见了。”

薛庭儴猜想并没有错,果然次日天还没亮,知府衙门那里就来了人。

说是冲击税收所的那几个带头人,有一个人在牢里死了。

还不等薛庭儴有所反应,死者家属便披麻戴孝堵上了知府衙门,许多织户和工人纷纷前来声援,要求知府衙门给大家一个交代。

他们声称哪怕是犯了朝廷律法,也没有这么无缘无故就死了的,定是官府有人刻意刑讯逼供,才会致使被刑讯之人受不住折磨自我了结。

这种情况下,作为钦差的薛庭儴自然不能走了。

薛庭儴出面询问了情况,并极为慎重和家属谈了话,答应一定查清来龙去脉,给大家一个交代,才劝回了他们。

同时,他马不停蹄地提了案卷,又去看了死者的遗体,并询问了当日当差的狱卒。谁曾想不知是劳累太过还是怎么,他竟是当场晕了过去。

事后被人抬回来,请了大夫诊治,大夫说是积劳成疾而至,必须要修养一段时间。

这种情形,谁也不敢再逼着钦差大人查案,只能一切暂停。

次日上午,有即将离开苏州的百姓来向薛庭儴辞行,正是河南那群农人。

薛庭儴见了他们之后,便开始闭门养病,不见外客。

苏州城的城门处,人流进进出出,十分拥嚷。

大抵是近日是多事之秋,城门处竟是守了许多官差,瞪大了眼睛盯着进出城门的百姓,似乎怕被什么人混了出去。

不远处,往此处行来一群打扮极为穷酸的泥腿子。

他们俱是身穿粗布短褐,面容粗糙,晒得也黑,或是提着竹篮,或是挑着挑子,一看就是乡下人。

最近这些乡下人,在苏州城里可是风头正盛,换做以往门丁少不了刁难一二,今日却是只看一眼,就让他们离开了。

这些貌不其扬的农人离开城门后,就往码头行去。

苏州一带水系发达,通过水路可以到达任何地方,也因此当地船业极为发达,码头从早到晚都有通往各地的民船。

农人们上了船,才终于松了口气。

田伯对其中一位黑脸男子道:“大人,小民等与您不顺路,只能送到这里,望大人一路顺风,不要被那些狗官所害。”

“谢谢田老伯,还有诸位乡亲,薛某人在这里谢过诸位。”

一身粗布衣裤,脸黑如炭,下巴上还长了个肉瘤的薛庭儴,哪里还能见出往日风采。此般模样自然锦衣卫的人帮忙乔装的。

与他一同的还有十多个人,陶黑牛和韦云杰都在,都是扮作农人的模样。

倒是胡三不在,他目标太过明显,还是要留在‘钦差’身边侍候的,也是为了坐镇苏州这里,也免得出了什么乱子。

“谢什么,不当事的的。”

一阵七嘴八舌后,这一行农人从简陋的舱房里跑出来,此时船正是临着要开的时候,船上来来往往的人极多。

他们抄着一口乡音极重的官话跟船老板纠缠,说是坐错了船要换船。船老板可惹不起他们,只能点着人能数退了船资,将这些人送离。

很快船就开了,在一众民船里并不起眼,而苏州一些当地官员,根本不知道他们费尽心机想留的人,已然悄悄离开。

薛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