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没料到弟弟会这么说,脸上有些猝不及防的狼狈,但很快就转为一抹坚定。

“老六,你也许你觉得大哥虚伪无耻,可沈家的情形你是看到的。当初为何不让你来寻,如今为何又来寻,三哥做这些从不是为了自己,难道你不明白?”

怎会不明白!

当初不来寻,是因为时机不允许,薛庭儴满朝树敌,沈家和吴家牵扯至深。现在来寻,不过是眼见沈家大厦将倾,可能不久的将来就要土崩瓦解。

沈家急需要一个助力,哪怕薛庭儴并不帮他们。

但只要和薛庭儴扯上一些关系,就靠着这些关系,那些暗中落井下石的人就会忌惮,就会收敛。

世家大族就是如此,得意时风光无限,可一旦落魄起来,前来落井下石的人也很多。因为家大业大,你不知什么时候就得罪了人,风光时人人逢迎,落魄了此时不踩更待何时?

沈家会让家中出仕子弟俱皆辞官归乡,就是基于这个道理。

沈家在朝中的对头并不少,失去庇护,一个不慎,就是被寻了由头牵连全族的下场。

到那时候,可没有第二个薛庭儴伸出援手。

“那三哥,你就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寂静中,沈挚压抑的声音响起。

“那你可愿意?”

望着沈复看来的疲惫眼睛,沈挚哑口无言。

*

招娣找来时,薛庭儴和招儿也正在说这事。

知道姐姐肯定会找来,所以招儿明明累得不轻,也没敢歇下。

两个妇人去外间说话了,薛庭儴则收拾着洗漱更衣。

另一边,沈平出门就没看见妻子的身影,想了想停下脚步。

见东厢那处亮着灯,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夜色静谧,灯光晕黄。

炕桌上放着一坛酒和一个酒壶,王葳披散着头发靠在炕上,眼神孤寂地看着窗外。

正出神着,突然有人在旁边说:“怎么没休息?”

是沈平。

王葳坐直起身,搁下手里的酒盏:“爹。”

这声‘爹’让沈平眼睛一热,他佯装无事笑道:“夜风凉,你今日也累了一天,早些休息。”

“嗯,我等会就睡。”

屋里又恢复寂静。

其实这父子两人在很久以前不是这样的,不然也不会有这声‘爹’,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见面太少,渐渐就生疏了。

沈平很想对这个儿子好,可惜心中总有顾虑,而王葳长大了,性格清冷古怪,并不太容易靠近。

沈平似乎并没有打算走的样子,王葳看似寻常,实则从其僵硬的肢体就能看出有些不自在。

“你娘很担心你。她这个人平时看起来泼辣干练,其实并没有大家以为的那么坚强。有很多话,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会说,攒得久了,就更说不出口了。”

王葳没有说话,默默听着。

“其实当年就想给你改姓,可那会儿你已经懂事了,再加上我……”沈平顿了下,有些怅然道:“我的身份,以及沈家那边,你娘对沈家有心结,怎么都不愿让你改姓沈,此事就作罢了。其实姓什么真的不重要,你是你娘的儿子,也是我沈平的儿子,一辈子都是。”

“你娘当年还没嫁给我时,就是有你的,所以打从我打算娶你娘的时候,我就是把你当亲儿子看待。只是你现在大了,有了自己主意和心思,我们不知道你想什么,你有了话总是憋在心里也不说,你又忙着举业,咱们见面也少,渐渐这关心无从下手……”

沈平说了很多,说了招娣这些年的顾虑,说了昨天因为王葳的那句话,晚上招娣还偷偷掉了眼泪。

这个坚强的女人,前二十多年命运坎坷,她已经学会了有泪从来往肚子里咽。这些年每一次流泪,都是因为王葳。

这些王葳都知道,他其实心里知道娘和爹都是疼自己的,可能是因为这个异于弟妹的姓,可能是打从他生下来就注定更改不了的身份,也可能是因为他心里有魔。

明明知道,什么都知道,可他……

所以他不太愿意见到爹娘弟妹,所以他宁愿云游四方,也不愿停留在一处。

先生说他慧极必伤,也许真是如此。

“这次他来了,你娘很焦躁,我也不知该如何插言。但是爹希望你知道,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是支持的,只希望你能开心些。至于你娘——”

沈平又顿住了,半晌才道:“若是你的主意和她相反,其实你不用有太多顾虑,或是计较。人生就这么短短几十年,还是随自己心意吧。”

说着,他站了起来,似乎说出这些话让他如释重负。

这个忠厚的男人赧然笑了笑:“爹没读过什么书,也不像你懂得那么多大道理,我说的话你听着就是,若是不对,不用理会。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娘也是,夜都这么深了,还去找你姨母和姨夫,我去找她回来。”

他脚步匆匆,朝门外走去。

刚到门口,被人叫住了。

“爹,谢谢。”

沈平回头看过来,脸上带着笑,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

朋来客栈的后院中,有两辆马车正在装车,打算离开。

这两日无论沈复怎么说,沈挚都不愿再登薛府大门。

沈复做事还是讲究方式的,知道沈挚不出面,由沈家人出面就是结死仇的下场,只能无奈作罢。

刚好沈家在山西那边出了点事,等着他赶回去处理,只能匆忙离京。

“罢了,你也不要多想,先回山西再说。”

说着,马车的车轮已然转动,往外行去。

刚走出大门,马车突然停住了。

沈复只当是有什么事和客栈这里没处理清楚,也没当成回事。谁曾想随从敲响车窗,告知他是薛家的人。

听闻是薛家的人,沈挚当即愣了一下,顺着车窗往外看去。

就见不远处的街口停着辆车,车窗里露出招娣的脸庞。

看着那陌生又熟悉的脸,沈挚眼神恍惚起来,半晌才下了车。

“你——”

招娣脸上没有笑容,眼神冷冷地,隐隐又有复杂闪过:“旁边有茶楼,我们去茶楼里说吧。”

她独自一人领头往前方走去,沈挚迟疑地看了一眼马车。

车中明显还有一个人,正是沈平。

沈挚跟着过去了,沈平叹了口气,从车上下来,也尾随而去。

☆、第275章 番外之沈家vs招娣、王葳

(三)

两人要了个雅间说话, 沈平并没有跟去, 而是在楼下喝茶。

等伙计上了茶和果子, 招娣做了个请用的手势, 才端起茶盏以袖掩面饮着。

她是在借喝茶的东西,掩饰自己内心的复杂, 殊不知沈挚并没有比她好到哪儿去。

他的目光一直唐突地停留在招娣脸上,这十几年的时间太长太长, 长到以为很清楚的记忆, 认真想去才发现是模糊的。

“你看够了吗?”

“素兰,你还好吗?”

两个声音几乎是异口同声响起, 只是一个隐含着怒火, 一个饱含着思念,乃至许许多多连沈挚自己都不明白的东西。

“我很好。”最后还是招娣率先出了声,她抿着嘴僵硬道:“另外我不叫素兰,我已经改回了我原本的名字。”

沈挚有些怅然,有些失落:“是啊,你改名了, 改回了原本的名字。”

素兰其实是当初沈挚给招娣取的名字, 那时候招娣不过是沈府里一个最下等的粗使丫头,干着粗重的活儿, 有着乡土味很浓的名字,却在一众丫头中鹤立鸡群。

沈府长得好的丫头不是没有, 连沈挚都不知为何这丫头会入了眼。

是因为她被人欺负了, 却十分倔强, 还是心知肚明这样的丫头,若没人护着,迟早坏在那两个浪荡子手里?

连沈挚都不知道,总而言之他将她要到身边来,就这么一路从三等丫头,做到他身边的大丫头。

直到老夫人给沈挚安排通房,自然选了他身边的大丫鬟,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沈挚是喜欢素兰的,喜欢她的鲜活和泼辣,跟这沈家里任何人都不一样。但也仅仅是喜欢罢了,就像是喜欢他的那把扇子,廊下的画眉鸟,书房那副唐寅的美人图。

也许比这些要多一点,毕竟这是活物是人,是会嘘寒问暖,陪他说陪他笑的。

到底是什么时候真正上心的呢?

也许是吴家那边递了话,老夫人说要把素兰处置了,也许是哪怕素兰怀了他的孩子,家里依旧不放过她。

沈挚最讨厌别人替他安排,替他做主,你越是不想让我做,我越是要做。所以他反抗,他咆哮,他闹腾,像个幼稚的孩子。

直到眼睁睁看着那鲜红的血,从素兰裙子里蔓延出来,红得像数九寒天里开得正旺的红梅。

他的眼,他的心,就那么地被刺疼了,从此成了他一辈子逃不出的梦魇。

“后来我才知道你没死,还曾想过去找你。”

沈挚端坐在圈椅里,板板正正的,双手撑放在膝盖上,低眉浅笑,像不在说自己的事情。

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也是无意间得知。

本来沈管家把沈平处置了,沈挚就觉得吃惊。多大点儿事啊,至于这样!

沈挚虽是游手好闲,浪荡惯了,但并不代表他不知道家里的事。

这沈家上上下下蠹虫多了,多沈平一个不多,少沈平一个不少。不过沈挚并没有放在心上,这事和他没关系。

之后真正爆发出来,却是沈家另一个世仆为了扳倒沈管家,将这件致命的事捅了出来。

沈挚这才知道,原来她没死,被人救了。

他当时就想去找她,可彼时吴钱出事,吴氏跟他闹腾,让家里搭手救人。

再说了,他去了又有什么用?

有吴氏在的一日,他就带不回来素兰,去了干什么?

他是个没用的世家子弟,吃家里的喝家里的,离了沈家恐怕要饿死,他不是三哥,没办法随心所欲干自己想干的事。

也就是在这时,那曾经燃起又熄灭的火花再度升起。

沈挚重拾圣贤书,打算去考个功名。

他本就不是愚人,认真来说聪明绝顶,幼年曾被人夸赞日后至少也是个两榜进士。只是他厌烦,厌烦眼前的一切,厌烦死读书,厌烦为了功名为了家族而读书。

他花了三年的时间,从秀才到进士。

第一时间奔赴定海,看到的却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没人知道他去过,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又回去了。

也就是这趟,他知道自己还有个儿子,那孩子他一看便知就是那个孩子。

三哥说那孩子现在不能认,那就不认了,何必去打搅别人的幸福。

只是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变成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里,恐怕一辈子都忘不掉。

……

“我曾经问自己,若是再来一次,我会怎么办?我想我不会虚度那几年光阴,也许会比他早一步。可转念想想,吴氏已经娶进门了,即使早一步又有何用?”

沈挚还在笑,招娣却捂着嘴哭了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哭,脸上却是湿了一片。

不该是这样的,来之前她还跟自己说了,她一定会狠狠地痛骂他一顿,既然当初没用,现在找来做什么。

她一定会用最恶毒的语言,去痛骂他,去狠狠地挖他的伤口。

见面以后才发现,她其实并不恨他。

认真来说,曾经的曾经她是喜欢这个男人的,喜欢这个用放荡不羁来掩饰自己的赤子之心的男人,都说六少爷玩世不恭,任性妄为,实际上他通透,内心柔软。

若不是太通透,又何必作茧自缚,困了自己一辈子。

“其实你今儿不来这趟,我们已经打算走了。那孩子若是不知道,别告诉他。”说着,沈挚笑叹了一口,站了起来。

“知道你过得好,就够了,其实我知道你一直过得很好。”

沈挚缓缓向门外走去,他努力想让自己轻快,却步履沉重。

“六少爷——”

他转过头来,她已经没有哭了,只是双目通红的看着他。

“希望你能幸福安稳。”

他嗯了一声,笑着点头,那一瞬间招娣似乎又看见——那年莲花开的正旺,独木轻舟,只他二人,他站在船头,她坐在船里。

他回头冲她一笑,恰似破云见日。

……

等招娣清醒过,沈挚已经不在了。

沈平走了进来。

“你可还好?”

招娣回神,失笑点点头,似是唏嘘,又是感叹。

“那咱们回去吧。”

“嗯。”

……

车声粼粼,马车轻晃。

一直看着弟弟的沈复,终于长叹了一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安慰,是默认,也是代表以后此事就此不提了。

可同时他心中也有一些茫然,回去后,又该怎么办?

不是山西出了大事,他不会这么匆忙而归,该来的终于来了,可这趟却是无功而返。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低诧声。

“怎么?”

“那边有个人,好像是薛家的人。”外面的随从道。

沈复撩开车帘,就见到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人一马,远远朝这里看来。

是王葳。

沈挚自然也看到了。

他的目光停驻在那个年轻的男子身上。

这是他的儿子。

一股自豪感充斥在他的胸腔。

“可是要过去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