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来向着发出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推开门,里面是一间现代化的室内篮球场。一个身姿矫健的少年正在篮下练着球,随着一个漂亮的上篮,球轻松地落进篮里。少年走向旁边的观众席,坐在那里的灰衣青年对他微笑,抛过去一张洁白的毛巾,刚好把少年的头罩了起来。那个青年有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然后他给轻轻推醒。

护士说:“先生,你这样睡会着凉的。”

展昭这才发现天已经亮了,门诊大厅里三三两两地坐着人,大厅顶部的玻璃罩堆积着白色的棉絮。原来是后半夜里降了一场大雪。

白玉堂的电话终于打来:“还行吗?”

展昭看着杯里的绿色茶水,说:“差不多都结束了,你现在才问候晚了一点了吧?”

白玉堂满不在乎:“当初你自己要趟浑水的。”

“没人会主动找麻烦,小白。”

白玉堂话题突然一变,说:“叶朝枫怎么样了?”

展昭好生想了一想,不自在地说:“大概回国了吧,我不知道。”

“上次月华在法院门口差点遭刺你还记得吧?”

“我是记得,不过那不是来刺我的吗?”展昭皱眉。

“当然有人想给你几刀子,展大检察官。不过还没等我手下兄弟出手,就已经有人先把对方收拾了。”

展昭沉默片刻,低声说:“你想说,是叶朝枫。”

“你自己清楚的。”白玉堂笑笑。

展昭在那头没吭声。

白玉堂终于问:“你还爱他吗?”

展昭在这头苦笑,还是归于一片沉默。他不擅长表达感情,年纪越长,就越习惯把感受埋得越深。

白玉堂思索着:“什么样的感情才能让人八年都无法忘怀?”

“你在说我,还在说紫菀。”

白玉堂长叹。

展昭说:“因为想得到的没有得到。”

“你想要叶朝枫给你什么?”

展昭想了想,说:“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他不擅长索取,能得到一个道歉,其实都觉得足够了。可是为什么还忘不了?为什么心还会剧烈的跳?

白玉堂说:“你和他上辈子一定有什么缘未了,所以这辈子纠纠缠缠怎么都扯不清。”

连白玉堂这样的人居然都开始相信所谓的宿命论,可见夏紫菀对他影响有多深。

虽说八年其实也只是一个弹指,但是感情已经可以浸透得很深很深了。

展昭曾对丁月华说过,叶朝枫是他肉里的一根刺,拔不拔都疼,还是不去管他的好。可是话才说完,那根刺就往肉里扎得更深了。

西域的圣诞节很快来临,店铺里挂上红红绿绿的装饰品,映衬着白雪分外夺目。偌大的别墅里只有展昭一个人。他把大部分的时光都耗在了书房里。

书房里暖气十足,展昭穿着一件薄毛衣坐在窗下长椅里,手里一杯碧绿清透的茶。被窗外白雪折射进来的日光穿过玻璃杯在他胸前映下晶莹的光斑,氤氲白雾下他有些恍惚。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在非节假日里无所事事地喝茶打盹儿,突然其来的空闲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这时候的丁月华应该正在逗着孩子,白玉堂大概在和艺术家们评画,欧阳春没准正在和税务局的人扯皮,叶朝枫……他嘛,谁知道他会在干什么?

他在书房里翻着旧相册,那是展昭最老旧的一本像册,其中一半多的照片都还是黑白的,即使是彩色照片,也都因为没有护贝而磨损褪色得很厉害了。展昭十八年前的时光就这么简陋地记录在了这些图片了。上大学后白玉堂丁月华他们有的是最新最炫的数码相机,所有照片都以光盘形式保存下来。

发黄的照片里,少妇怀抱里娇憨的幼儿瞪着黑嗔嗔的眼睛透过时光看向他,似乎在省视着二十八年后的自己。中学操场上天真爽朗的少年有着一身被晒成麦色的肌肤,身旁白皙清秀的少女笑得分外甜美。

听说包娉婷已经是两子之母了,展昭想。包院长去世的时候包娉婷也专程回国奔丧,但是和展昭相差了一天没有碰上。现在想想也好,她在他心中永远是那清丽活泼的少女,而不是多年后那个大着肚子,表情麻木的少妇。而展昭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满腔热血,忠厚耿直的少年。他的眼睛也变得深沉,他的心思也不再毫无杂念。

时间沉淀下来,一半是空无,一半是繁杂。这一刻他忽然渴望这间屋子里能多一个人。他并不需要交谈,但是他需要陪伴。Beingalonemadethesilencescream。这句话就在嘴边,还是当年叶朝枫给他补习辽语时顺手写在练习本上的。

有时孤独会使寂静尖叫。

门铃声像是在回应他的思绪一样响了起来。展昭惊讶地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出去。这么糟糕的天气,还会有谁上门来呢?

室外很冷,下过雪的天空在夜晚是亮的,那人的眼睛在夜晚也是明亮如秋日晴空。大衣的领子给吹得竖了起来,和头发一起,几乎遮去一半的脸。但这并不妨碍他把他认出来。

展昭退一步,一小步,却像是一步就退到了十年前。

那个温暖的黄昏,绿叶下,英俊温和的青年柔声问:

“对不起,请问药学院怎么走?”

风吹树枝打到屋檐,啪啪地响。

叶朝枫冻得有点发抖,轻笑着问:“吓着你了?”

展昭闭上了眼睛,低声说出了那两个字:“朝枫。”

叶朝枫抖着衣领里的碎雪,带着冻得有点僵硬的笑容踏进玄关。展昭取来拖鞋给他,说:“我还以为你回辽国了。”

“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于是回来找你。”

“有什么要紧事吗?”

叶朝枫深邃的眸子映着展昭不自在的表情。

“我非得有要紧事才能来找你吗?”

展昭一时间啼笑皆非,道:“三千里路云和月地找来,这下我同你的关系,可真是跳进银河都洗不清了。”

“管他的。我俩早已勾搭成奸了。”叶朝枫脱下大衣。

展昭接过来帮他挂好。转过身,突然对上叶朝枫近在咫尺的脸,吓了一跳,连退两步。

“怎么怕成这样?”叶朝枫笑,“我又不是牛鬼蛇神。你吃了吗?”

展昭窘迫,支吾道:“正打算开伙。”

“那正好。”叶朝枫一笑,指了指展昭没注意到的超市袋子,“我亲自下厨给你赔罪来了。”说完提着袋子走进厨房。

展昭一愣,急忙跟过去,“什么赔罪?”

“我连累你被停职在家啊。”叶朝枫头也不回,轻车熟路仿佛在自己自己家中。

“不用这样。”展昭连忙说。

可是叶朝枫置若罔闻,径自打开袋子把蔬菜鱼肉一样一样往案台上搬。

展昭哭笑不得,“朝枫,你停一下。不用的,我自己也能做。你这样……”

叶朝枫突然转过身来问:“平底锅在哪?”

展昭反射性地指了指右边的壁橱,待到叶朝枫取来平底锅,才想起话还没说完,立刻补充:“我说朝枫,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不用……”

“垃圾桶?”

展昭哦了一声,把底下柜子打开,将垃圾桶拉了出来。

“叶朝枫。”展昭终于提高音调,“你要做什么?”

一把刀塞进展昭的手里。

展昭吓了一跳:“干吗?”

叶朝枫的笑容晴朗如秋日的天空:“来,把鱼杀了。”

展昭张口结舌,低头看着袋子里在绝望地蹦达挣扎的鲈鱼,再看看操刀削南瓜皮的叶朝枫,忽然有一种认命的想法在大脑里滋生成长。

“怎么了?”叶朝枫疑惑地看他,“下不了手?那我来。”

展昭无奈地摇摇头,手起刀落。

一个小时后,最后一道清蒸鲈鱼也端上了桌。很显然,叶朝枫的手艺这些年来大有长进。展昭对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菜肴在心里感叹。大宋人民生活水平日益提高,叶先生的家常小炒也发展到了现在的宴席。他现在举着筷子,都不知道往哪里下手。

叶朝枫一个劲往他碗里夹着菜,展昭吃了几口,忽然轻声冒了一句:“这次停职,接下来大概就要调离了吧?”

叶朝枫手停了下来,注视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以前年轻冲劲大,查贪污案的时候得罪了不少人,加上这次的事。”展昭嘴巴里有东西,说话声音有些含糊,“以前看着我是丁家女婿的份上不敢动我,现在我同月华离婚了,他们也就没有顾忌了。”

抬起头来,接触上叶朝枫深沉内疚的眼神,无所谓地笑了笑,“调离也可以接受。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辞职。”

叶朝枫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毫不掩饰他听到最后一句话的喜悦。

展昭叹口气:“我就知道!”

叶朝枫举起酒杯,“来吧!来吧!加入辽新大家庭。”

展昭无语望天花板,“朝枫,你到底在想什么?”

叶朝枫说:“我想你回到我身边。”

屋子里静了下来。

展昭垂下视线,过了片刻,抬头直视对面人的眼睛,轻声说:“当初离开的是你。”

叶朝枫温和笑,伸手握住他的,“我现在回来了。”

展昭低头看着相握的手,眼睛忽然有点热。

他承认,当初叶朝枫走后的一段日子里,他期望过这样一幕。那个人重新回来了,一切都没有改变,依旧欢笑着,依旧忙碌着,依旧彼此陪伴着。等到岁月逐渐堆积起来,他也渐渐明白少年情怀的脆弱天真。他们两个是独立的人,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和责任,一旦分开,再续前缘就是梦了。

展昭平淡而清晰地说:“朝枫,你回来晚了。”

叶朝枫的笑容慢慢加深,自信满满道:“不,还不晚。”

“朝枫……”

“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你。昭。你是注定要站在我身边的人。”

握着的手一抖。

还是会心动,还是会心痛。

恨这样的自己。为什么这么固执,为什么这么念旧?就像落在陷阱里的动物,被牢牢束缚住,拼命挣扎未果,竟也渐渐适应了这个状态。甚至还在期待着猎人的到来,期待着最后了结的一刻。

展昭注视叶朝风那双依旧晴朗如秋天晴空的琥珀色眼睛。往事明明已如过眼云烟,可是一看到这双眼睛,却觉得那单纯自在的曾经其实并没有离开得太远。

静谧的室内弥漫着饭菜的芳香,桌上两人面对面坐着,都沉默了下来。叶朝枫握着他的手滚烫的,更衬得他的手发凉,而那热度却是从交握的地方传递过来,沿着胳膊蔓延上去,让身子也渐渐感觉发热起来。

他不自在地抽回手,站了起来,走到窗户边。窗外的风雪不知什么时候大了起来。这让展昭忽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这个小房子似乎是给孤立在了这片风雪之中。

忽然听到叶朝枫开口,换了平静客套的声音说:

“太晚了,我该走了。”

“走了?”展昭迷茫着,“回辽国?”

叶朝枫笑了,“回家。我还要留一阵子,你随时都可以找我。”

展昭木然地说:“是吗,那……好走。”

身后沉默片刻:“你没话说了?”

展昭想了想,说:“路上小心。”

叶朝枫眯着眯眼睛,异样的光芒在里面闪烁着,“昭,你有时候也很残忍。”

展昭在他这样的凝视下有点不知所措,别过脸想躲避那股逼人的视线,但是依旧可以感觉到那股视线的灼热。

他从来没有见过叶朝枫生气时候的样子,或者说叶朝枫的恼怒从来不曾表露出来过。这个男人在人前永远优雅从容,你永远不知道那温和的笑容背后是怎么样的心思。

可是此刻他却清清楚楚地表现出来了,那一股恼怒,以及灼人的欲望。

展昭到底是成年人了,知道情况不妙,更加慌张,结巴道:“我……你……雪下大了……路上滑……”

叶朝枫气势汹汹地瞪着他,就在这一刻,却忽然烟消云散,凌厉的气势化做一阵春风。

暧昧的语气,温柔的笑:“看来不用强的是不行。”

做什么?还未来得及发问,嘴唇就被温暖柔软的物体堵住。

叶朝枫温柔地吻着,怀里明明是成熟的男子却有着青涩的唇,带着一点不知所措的木然和几分顺从。就像一只突然被人亲近的猫,紧绷着身体,随着爱抚半将就地放平竖起的毛。

片刻后才慢慢分开,叶朝枫眼里盛满柔情凝视着眼前的人。展昭表情十分平静,几乎有点像吓傻了,眼睛也没有看他,而是无焦距地越过他的肩膀投向身后的某处。

叶朝枫笑意加深,再度倾身吻住他。

这次他吻得很深,双手紧紧搂住那个人,将他抱在怀里,仔仔细细品尝。吻落在他的额头、眉、眼睛、鼻梁,最后在唇上辗转缠绵,过关斩将,长驱直入,与他的舌紧紧纠缠在一起。怀里的身体终于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了起来,却是没有挣扎。原本有些清凉的身体似乎感染上了这个热度,隔着单薄的家居衣传递了出来。

这只猫终于被抚顺了皮毛,匍匐在掌下。

叶朝枫双手试探着在展昭身上游走抚摸,当抚到腰间一处时,展昭身子明显地一颤,最后一点僵硬也瓦解崩溃,开始试着回应这个吻。

两人拥抱着在窗下无声缠绵良久,越吻越深,越吻越热,感觉似乎有电流在两人之间畅通无阻地来回流动。叶朝枫猛地拉开两人,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此刻深如瀚海,他在展昭耳边低沉黯哑地问:“卧室在哪?”

他的用意是好的,但是这句话却像当头冷水一样把展昭一下从情欲旋涡中泼清醒了过来,脱口而出:“你想干什么?”

说完,两人互相瞪住。叶朝枫眼看着展昭的脸越来越红。他似乎这才意识到他们两人刚才干了什么。

叶朝枫忍俊不禁,反问:“你说我想干什么?”

展昭惊怒交加,立刻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叶朝枫脸上带着奸计得逞之人定会有的满足且得意的表情。他倒不担心展昭会因为被非礼了而来揍他,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可以用成熟点的办法解决事情。

他感慨一声:“早八年就该这么做了。”

展昭的脖子根都红了,“你在胡说什么?”

“我从来不胡说。”叶朝枫理直气壮,“我说话做事,向来深思熟虑。即便是刚才吻你,也不是一时兴起。”

这人脸皮之厚,让展昭张口结舌。

叶朝枫还追加一句:“我感觉你也不是不喜欢的。”

展昭恨不能咬舌自尽。

“叶朝枫,别说了!”

叶朝枫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有什么话不能说?”

展昭哭笑不得。他只记得之前他正在向叶朝枫道谢,怎么立刻就变成以身相许了?这到底是吃饭还是吃他?

叶朝枫望了望窗外,说:“你也真是的,外面雪那么大,你就把我往外赶。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收留我一夜不算勉强吧。”

展昭此刻脑海里只有四个字:“引狼入室”。

可是外面的风雪真的很大,而且天色又已经晚了,公路都封了吧。再把人赶走,似乎也太不近人情了。

展昭一边在心里念着“我一定会后悔的”,一边往楼上指了指,说:“客房可以住人。”

叶朝枫笑眯眯道:“谢谢。”

入夜,风雪愈加猛烈,居然没有一点要收敛的趋势。电视台已经发布了暴风雪警报,许多道路都已经中断。隔着双层玻璃依旧可以听到外面飓风呼啸的声音,地动山摇,仿佛要将这栋小楼连根拔起。

叶朝枫说这样大的风雪,只有在辽国才遇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