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懵懂地点头,全然不知,有一场惊天巨变,正在宫闱之中悄然上演。

寒风中,南门外。

张蜻蜓怀抱着兵符,还在焦急地等待着李禛的到来。会是情况有变么?她不知道。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是等待了,沉住气,耐心地等待。

来看灯的人真多京城的四个城门全部大开,但每个门仍是熙熙攘攘的,士兵们不再逐一盘查,却并不代表他们不再警戒。相反,所有的人都打起了百倍的精神,认真仔细地捕捉着每一个可疑目标。

张蜻蜓出了城门后,就小心地避让到了稍远些的地方,免得引人注目,为防万一,她也没有挂出潘府的标识,倒是挂了个张字的灯笼。

李禛既然知道张记猪肉铺是她的,没道理不认得这个张字,可是他的人呢,怎么还不来?

在她几乎要望穿秋水之际,才终于见有数十匹快马奔至,马上的李禛全身戎装,而在他身边的侍卫马上,绑着一个人,那不正是章泰宁?只是嘴里给塞了破布,缚住双手,说不出话来。

“少夫人,您守信用,本王也会守信。你们全家都已经给平安送进府了,你一会儿回家,自会看到。若是不信的话,就请问章公子,可是也不是?”

章泰宁先是点点头,却又用力地摇了摇头,口中唔唔作响,目光急切,似有千言万语,只是说不出来。

张蜻蜓从车里站起,亮出兵符,“王爷既然是信人,就请放了我哥哥,这兵符,你拿去就是。”

一听到兵符二字,章泰宁的反应更加激烈了,对着妹妹拼命摇头,只恨不得伸手把她推开才是。

李禛谨慎,先对身后侍卫使了个眼色,有个年长之人上前,取出一张纸,那图案与张蜻蜓手中的兵符校验无误后这才冲李禛点了点头。

李禛的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二夫人果系信人,放人。”

章泰宁被人从马上提下,张蜻蜓仍是死死攥着兵符,一定要等到大哥坐回车上才肯放手。

可怜章泰宁说不出话来,一双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怒视着妹妹,张蜻蜓只当视若无睹,全不在意。

正当章泰宁给推到车边,她正要松手之际,忽地一道声音破空传来,“住手,快住手。”

一匹快马在夜色中飞奔而来,把黑夜里的满城灯火尽数甩在身后,犹如腾云驾雾一般。潘云豹从头到脚都淌着汗,热腾腾的竟在他周身上下形成一团白雾,他身上还穿着那身普通士兵的玄色铠甲,热气只能从缝隙里透出来,衬得那入鬓的剑眉,高挺的鼻梁,在夜色中越发显得像是刀削斧刻一般。

张蜻蜓的手瞬间收紧了,可是下一瞬,她却作出一个让潘云豹绝对意想不到的举动,不等他说话,她忽地用力一挥,将那兵符直接扔到了李禛的面前。

“带着你的东西快走。”

“多谢了。”李禛接过兵符,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他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不能磨蹭。

再多的言语都已经显得苍白而无力,潘云豹紧紧抿着唇,看着张蜻蜓的目光是那样复杂。似悲似愤,似怒似嗔,看得张蜻蜓的一颗心似是给泡在又咸又苦的海水里,生生地蚀出一个又一个的大洞,如海边的礁石般,四下里漏着冬夜里寒凉的风。

啪地一记耳光,忽地落在了张蜻蜓的脸上。给铁华黎解开绳索的章泰宁,没有使出太大的手劲,却也是打得不轻,脸上顿时红了一片,火辣辣地疼。

“你好糊涂啊,三妹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干了些什么?你以为你救了全家,全家人会很开心么?我告诉你,不会若是家里人知道你是这么救出我们的,我们宁肯全部死掉。”

章泰宁气得浑身直哆嗦,“你想过没有,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我们章家本来就背着一个不好的名声要回老家了。但咱们总在想,只要全家人齐心协力,我们几个做儿子的好生上进,将来也并不是没有机会重振家声。可是给你这么一弄,我们章家算是要遗臭万年了便是全族都死个干净,只怕也洗不清这个名声了。”

他一时还没认出追来之人是谁,骂完张蜻蜓,冲上前道:“你快去给潘家大少爷送个信,我这就进宫,去禀报皇上。”

“不必了。”潘云豹终于开口了,那声音仿佛是隔了几万道纱透过来一般,有着张蜻蜓从来没听过的冷峻与虚无飘渺,“大哥你快跟她一起回家,京城眼看就要乱了,你们好生待在家里,别出来就是了。”

是云豹?章泰宁还来不及多说几句什么,潘云豹就已经策马狂奔而去。

李禛既然已经拿到了九城兵符,想必下一步很快就会采取行动,他在城郊私自驻扎了三千骑兵,一旦行动起来,危险非常。

潘云豹必须尽快把这消息通知出去,否则到了最后,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但危险已经来临了。如同泛滥的潮水,快得让人还来不及撤退,就被悉数灭顶。

在张蜻蜓和章泰宁一路沉默着到家时,京城的大街小巷之中已经有先期混进来的士兵在布防。

在收到九门提督的兵符之后,沂王李禛很容易地就控制了京城所有的城门。大队大队顶盔贯甲的士兵进驻了京城,尔后城门落锁,百姓们凄惶慌张,无所依从。各家各户门窗紧闭,一双双耳朵却竖得老高,心惊胆战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深宅大院里,烛火灯光亮堂堂,明晃晃。

李禛没有食言,他真的把章家人全数送回来了。连下人带行李,分文不少。可是所有的人都没有心情来向张蜻蜓道一声谢字,因为他们知道,这一声谢字的背后可能凝结着更多的残暴与血腥。

苍白着脸,坐在火盆边,张蜻蜓整个人紧绷得就像拉满的弦,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断开。她不住地轻抚着自己小腹,籍此给自己些许安慰。可是心里却跟无根的风一样,那么凄惶,那么寒凉。

谁都不想说话,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的,静静地等待着会面临的结局。

相较于百姓们的提心吊胆,皇宫里另是一番情形。

从灯火绚烂的城楼上撤回,皇上坐在龙椅上,看着书案前所跪之人,语气平静,“潘云豹?朕才刚刚下令让你回京,你是怎么这么快就回来的?”

潘云豹没心思和这老头打哑谜了,“回陛下,臣父怕京中有失,故此提早让臣等回京,就为了保陛下安危,别无他想。现在沂王叛军已经攻入京城,请陛下且退避一时,以图援军。”

这是他在情急之下,做出最合乎常理的选择。

九门提督府的兵符是张蜻蜓给人的,沂王拿了兵符,所图之事无非是篡位谋权,只要潘家还能保得住皇上,就算是兜揽下了张蜻蜓所犯的过错。当然,若是皇家有失,那潘家也就到了灭顶之灾的时候了。

可皇上听了潘云豹的话,却是轻声嗤笑,目露不屑,“几个跳梁小丑也值得天子退让么?潘云豹,你这胆子未免也太小了些吧。”

“可是陛下,要造反的不止沂王,还有三殿下他已经纠集党羽,正往此处而来了。”潘云豹头一回深刻地理解到什么叫皇上不急,急死太监,现在他就是那个倒霉透顶的太监。

皇上依旧是那么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无妨,朕相信有尔等忠君爱国的将士们在,绝对能护卫得了皇室的周全。”

“三殿下,你干什么?你不能进去。”

“父皇儿臣拜见父皇。”

大殿门外,忽地传来太监和李念吵闹的声音。

皇上的眼神中忽地透出几分凌厉,“潘云豹,你暂且退下。”他提高了嗓门,“宣三殿下进来。”

潘云豹忿忿地一跺脚,没奈何躲在了屏风之后。

从小到大,李念来见过无数次的父皇了,从来都是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可是今日,在这样的心情之外,他又抱着一种奇异的兴奋。像是一个等待了多年的孩童,终于要得到梦想中的糖果了,虽然极力掩饰,但那股欢呼雀跃之情却仍是一眼便被他的父亲看了出来。

许久不说话,等着这个小儿子先开口。

“父皇,”多年的习惯让李念不觉又放低了身段,谨慎而小心地说:“沂皇叔有事想跟您谈谈,能打开宫门让他进来么?”

皇上不说话,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把李念看出一身的冷汗。

咬牙再叫一声,“父皇。”李念豁出去了,“您要是不反对,儿臣这就去开门了。”

“慢着。”皇上终于缓缓地开口了,“你就真的这么想把这江山让给你沂皇叔来坐么?他若是当了皇帝,你有什么好处?”

李念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抬眼,“沂皇叔?他没这想法。”

“他没这想法?”皇上玩味地看着他,“那你以为,他会帮你做上这把龙椅,然后接受你的封赏,老老实实做你的皇叔?”

就是潘云豹在屏风后面听着都狠狠地鄙视李念一把,李禛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又不是李念的亲爹,为什么要豁出脑袋来替他卖命?如果真的把江山打下来,他为什么不学当年红龙挤压金龙一般,干脆把皇位抢过来坐坐?

这么简单的道理,稍稍动点脑子就能明白。可是人在贪欲面前,却时常被蒙蔽了双眼,看不清真相。

躲在屏风后面的潘云豹看不到,李念的脸瞬间就白了。

皇上用他那在政治斗争中浸淫了几十年的老辣双眼,一语就戳穿了儿子摇摇欲坠的自信,“西华门的高胜你是打点好了,可你知不知道,在阜成门那儿,沂王也早就埋伏下了?便是你此刻不去开门,他也会带兵攻进来的。而那个时候,你认为你凭什么号令他?就凭你从我这儿拿去传国玉玺,还是你出的那一点银子?”

李念的冷汗一滴一滴从额上渗出来了。

皇上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你觉得委屈,大哥你是争不过,可为什么要服一个小侄儿的管?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是朕将皇位传给你,你坐得稳么?你在朝中可有能为你出生入死的权臣?你在民间可曾积累起非你不可的声望?你有没有盘根错节的势大母家能为你撑腰?你,又有没有杀了朕,取而代之的勇气?”

最后一句话,皇上的声音格外低沉了下来,“若是一走进来,就狠心地直接把父皇杀了,或许你还有几分成事的可能。可是你没有,你优柔寡断,事到临头居然还这么天真地幻想着能够和平解决,这就大错特错了。”

他不想再见到这个儿子,疲倦地揉揉太阳穴,“你回屋歇着吧,今日之事,若是我们一家能得保善终,父皇不会要你的命,也不会让别人要你的命。若是不得善终,那便只好各自珍重了。”

他清咳两声,从屋外进来一个身形瘦小的小太监,却正是李念的心腹,他自以为有救命之恩的小杜子。

跪下给皇上磕了个头,小杜子反倒替他求起了饶,“三殿下年轻不懂事,一时糊涂才犯下了错,还请皇上不要见怪。”

李念面如死灰,什么王图霸业,笑拥江山,原来在父皇眼里,全是一番孩子气的闹剧。他真正放在眼里的敌人,只有皇叔。而自己,连跟他放手一搏的资格都没有。

攻城的战鼓声已然擂响,皇上叫出潘云豹,喝问:“现在朕将宫中所有的御林军悉数交付于你,你有没有本事守得住?”

有就是战死,潘云豹也别无选择。

第337章 峰回路转

这一年的元宵,成为了京城百姓若干年后都无法忘却一声噩梦。

多少年后,当亲身经历过的人们再叙述起这一段历史时,总是唾沫横飞的胡吹乱侃一顿之后,又心有余悸地补一句,“那一夜,幸好当时城中的几个猪肉铺都打开了,否则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是的,也不知是谁,在那一夜打开了京城四个张记猪肉铺的大门,无声无息地容纳了那些进城观灯,却还来不及出城避祸的百姓。

在乱兵的喧嚣之中,密密麻麻地挤在那片屋檐下,却是他们当时唯一可以躲避战火的地方。不要怪别人心狠,当时那样的兵荒马乱,谁敢随便收容一个陌生人?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窗,生怕惹上不该惹的人。

而那样几间完全敞开的猪肉铺子里,也堆放着不少的桌椅盘罐,可是等到避难的百姓们终于可以安全离开的时候,所有的铺子里,一样东西都没有少。

但在当时,全京城却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大家都只顾着一家老小有没有平安,哪会关注别人的死活?

血红着双眼站在宫城上,躲过密密麻麻像蝗虫一样飞来的箭,潘云豹抓起怀中那只冰冷的馍馍又啃了一口。

“他祖母的你就不能换个地方吃?”蒋孝才被他嘴里漏下来的馒头渣弄得满头满脸,火大地冲他腰眼打了一拐子。

“你眯眯眼就得了,还真想睡啊?”潘云豹老实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一会儿当心睡到姥姥家去了。”

“你才睡到姥姥家去呢。”蒋孝才死命地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小心翼翼扒着箭垛往下看,却是又一轮新的箭雨如蝗虫般袭来。

“这还有完没完了?”赶紧一缩脖子,继续躲到城墙底下低声咒骂,“沂王还真他妈的有钱,这么多的箭,他从哪儿来的?”

“你问我,我问谁去?”这场仗,潘云豹打得真叫那个憋屈。

不是说自己打不赢别人,而是他们不能攻,只能守。从前还以为沂王就那三千兵马藏在山坳子里,哪曾想,那三千兵马完全是个障眼法,愣是一个都没动,沂王又不知从哪里调来了上万的士兵围城。

要不是皇宫的城墙宫门原本就比一般的城墙宫门坚实厚重,就凭他们这个打法,恐怕现在皇宫早就让人给攻破了。

都到这个节骨眼上,谁还敢再隐藏实力?潘茂广秘密埋伏在京城各个据点的人,除了没有军职的,包括胡浩然等人,也全都给拉到这里来了。

潘云豹不傻,怎么也不能把老爹的底牌全都掀了。就算是他们全都战死了,也得保有一部分有生力量,以图日后。

暗夜之中,沂王见一时强攻不得,便采用了最为耗费财力的打法,集中所有的弓箭手,不停地对准四处大门进行强攻,他的目标很简单,哪怕不能在短时间内打开城门,但若是能让守城之人疲于奔命的累上一夜。到了天明之际,他们就可以凭借人数上的绝对优势,颠覆整个王朝。

虽说李禛亲自带队攻打的是潘云豹所镇守的一方,但其他的三个宫门也不可掉以轻心。风九如和常衡那帮东宫的人去守了东华门,二殿下李志和祝心远他们在守西华门,至于正门那边,是胡浩然和是主动请缨的李思靖去了。皇上也带着所有皇室成员镇守中殿,若是城破,便是一死。

不过潘云豹有一点疑惑始终没弄清楚,看皇上老头的意思,沂王的异动他不是一点不知道的,但为何却没有早些把他逐出京城,反而给人围困,打得如此被动呢?眼看着天光一点点的亮堂起来,援军怎么还没攻进城来?

说起这个,潘云豹忍不住就要在心里埋怨某人,干什么不好,非把九门提督的兵府交给旁人?现下可好,让人家关起门来喊杀喊杀,这里外里,可是整整两重门。

从宫门到京城的外城门,说起来距离不算太远,可是当中有沂王那么多的士兵把守,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过去。只怕现在守外城的将领也是稀里糊涂的,就算是援军来时,也不知是这门到底是开还是不开。

潘云豹打心眼里想叹气,现在这个节骨眼上,除非潘茂广从天而降,否则不可能有人能指挥得动那些脑子一根筋,只认兵符不认人的军人们。

可是潘茂广就算是插上翅膀,也赶不及了呀。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那些榆木疙瘩们能脑筋开窍,不要弄得最后铸成大错,才悔之晚矣。

还有他哥,他那个一向谨慎细致的大哥到底上哪儿去了?如果是被李禛抓了,怎么也不拿出来威胁他?可若不是被李禛抓了,潘云龙到底又跑到哪儿去了?

天一点点的亮了,气氛却愈发凝滞。

“将军。”传信官跑来报信,“现在的箭已经收集得够多了,要不要开始反击?”

黑灯瞎火里,潘云豹才不跟人硬碰硬,总不是宫里娘娘们的衣裳被褥多,便吩咐士兵们趁黑绑在城门楼子上,影影绰绰露出一角,学了一招诸葛前辈的草船借箭,来引那些箭簇,还很配合地不时怪叫两声,就这一晚上的工夫,弄到了上万支箭了。

“把箭分发下去,让弓箭好的士兵们来射,旁边再配两人作掩护。记住,东西虽是人家的,但咱们也要爱惜着来用,别瞎糟蹋了,咱们还指着这个守到援兵到来呢。”

传令官领命,将箭支分发了下去。蒋孝才抖擞起精神,“现在也该我们来发发威了,拿箭来,看我射他个稀里哗啦。”

借着蒙蒙的天光,箭雨又往城下飞去,因为居高临下,百十来名弓箭手同时拉开架式时,效果可比黑灯瞎火时漫无目的的乱射一气要好得多。

可是这也有个最大的局限性,就是留守宫中的御林军人数实在太少了。而经过了一夜的鏖战,将士们都已经快不胜负荷,筋疲力尽了。

可李禛这边却是胜在人多势众,一拨累了,另一拨人马上顶上,而潘云豹他们在城楼上,却是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现在还能硬拼一拼,可是潘云豹知道,若是时间拖得太长了,至多到今日天黑,那他们铁定要完蛋。

在入宫之前,他就已经把求援的信号送出去了,可是援军究竟在哪儿呢?

潘府。

听着城外的杀声阵阵,战鼓擂擂,张蜻蜓的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的。一夜都未阖眼的她,脸色苍白而憔悴,甚至都感觉不到饿,全神贯注地听着外面的厮杀声,挂念着至亲的人们。

“三姐,你吃些东西吧。”章清莹捧着一碗热粥送了进来,从昨晚到现在,全家人都未曾梳洗,发髻凌乱,形容狼狈。

张蜻蜓勉力起抬起手来,手却似有千斤重。章清莹忙放下热粥,小心地帮她捶了捶麻木冰凉的胳膊。

瞬间,似有千万只蚂蚁齐齐啃噬着每一寸的血肉。难受得张蜻蜓咬紧了下唇,才忍住那痛呼。

“去找人给她灌个汤婆子,再烧个火盆。”不知何时,林夫人进到房中。她似乎刚梳洗了下,脸上虽然未涂脂粉,现出疲态,但身形却是坚韧的。

汤婆子很快灌好了,抚慰了张蜻蜓麻痹的胳膊,让章清莹替她揉捏着僵硬的四肢,林夫人端起热粥,一勺一勺喂进张蜻蜓的嘴里。

清甜的米香,慢慢勾出饥肠辘辘的味蕾,妥帖地从喉咙直熨烫到胃里,让人从内而外地活了过来。

等一碗粥下肚,林夫人才轻轻叹道:“就算是心里再着急,怎么能不顾着肚子里的孩子呢?坐一会儿就去睡吧,这样的冷天,当娘的不歇着,孩子可怎么办?”

张蜻蜓眼睛有些湿了,“您,您不怪我?”

林夫人伸出手,轻轻地落在她的手背上,温柔而又带了几分小心地握着,“我知道你是好心,其实家里人也都知道的。”

只是再如何,也不该拿兵符去换啊?但这样指责的话,林夫人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告诉她,“富贵由天,生死由命,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那就顺其自然吧。”

能有这句话,就已经足够了。

张蜻蜓回握着她的手,心里的沉重多少减轻了些。

京城外。

顶盔贯甲的军队已经集结多时了,可是没有兵符,谁都进不了城。

为首的将领双目赤红,沙哑着嗓子在城门下怒吼,“你们相信我,我真的是收到了消息,现在是祈王作乱,正在攻打皇宫,要是你们再耽误下去,到时酿成大错,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城门官非常无奈,“我是想相信你,可是你有什么凭据?沂王拿了大帅的兵符,说是有乱党作乱,让我们紧闭城门,坚守不出。若是我私下放了你们进城,却又惹出事了,那岂也不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上下两边就僵持在这儿了。

带队进京的将领知道,若是强行攻城,那就是自相残杀,到时出了事谁都说不清。可若是再延误下去,万一真的宫城被破,那就是翻天覆地的大事了。

到时如果皇上一家子被沂王连窝端了,到时这个天下到底是谁的?将领们现在不得不考虑这样的可能,从而行动起来更加不知所措了。

时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坚定而执着地一步一步向前迈进。

皇宫城楼上,四下里硝烟一片,火光熊熊。

潘云豹知道沂王有点钱,可没想到,他压箱底的玩意儿还真不是一般货色。七门黑洞洞的虎蹲大炮对着城门就是一通狂轰滥炸。

李禛也急红了眼,若是迟迟攻不下宫城,万一迟则生变,那对他,绝对是生不如死的下场。

“传我号令,谁要是能率先攻入城门,助本王大业得成,就封他为万户侯,封邑千里,绝不食言。”

在这样强有力的刺激下,总有些不怕死的士兵舍生忘死地开始往上冲了。上百人悍不畏死地抬着巨木,一下一下撞击着被火炮打得已经有些残破的宫门。

“顶上快顶上。”潘云豹已经急红了眼,指挥着底下的士兵们把宫中能搬来的粮食全都高高地堆积在宫门之后。甚至所有的宫女太监们都全部分散到四个城门处帮忙了,这个时候,谁先示弱,谁就是死路一条。

可是援军,援军为什么还不来?

虽然是冬日,但太阳依旧照常升起。即使穿不透云层,但仍是带着片耀眼的白光,一点点地逼近正中的朗朗乾坤。

一骑绝尘。

带着无与伦比的凛冽之气,顺着太阳过来的方向,由远及近。甚至在冲进无数士兵集结的方阵时,仍是那样的桀傲与嚣张,或者说,就像是苍鹰在天空中巡视着自己的领地般从容不迫。

马到关前,终于拼尽了最后一口气,口吐白沫,颓然倒地。而马上之人的气度却并未受到半分影响,似是寻常下了级台阶般,从马背上跃起落地,又在眨眼之间,便飞到主帅的马上,当着三军将士的面,一脚将他从马上踹飞下来。

这一切在他做来,均是那么的潇洒从容,而又毫无顾忌。抬起眼,深吸了一口气,如雷贯耳的声音从丹田内炸响开来,“开城三军将士,听我号令捉拿叛党,勤王护驾。”

这样果决,这样惊心,这样威严,这样自信,整个南康王朝只有一人,唯一的一人才有这样的能力。

城外的官兵们已经激动得高举起手中的枪矛响应,“元帅元帅元帅。”

咣——咣——咣!

连接遭受重创的宫门终于承受这样巨大的压力,给巨型的攻城木撞开了,敌军跟潮水似的涌了进来。

“护驾,快护驾。”潘云豹目眦几裂,挥舞长刀,带人奋勇冲上前去,让士兵们保护皇上所在的中殿。

“尔等听着,现在宫城已破,你们快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否则本王杀无赦。”

“放你母亲的狗屁。”潘云豹随手砍翻身边一个敌军,把他的长枪当作利箭冲着李禛就扔了过去,“像你这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沂王李禛给吓得急忙拨马躲闪,却狡言喊道:“潘云豹,戏已经演完了,你怎么还不过来?多谢你们家给了本王京城的兵符,又放本王入宫,等本王大事得成,一定封潘家为异姓亲王,永享荣华。”

“胡说八道。”潘云豹气得就往他那儿蹿去,“你个卑鄙下流的东西,抓了我媳妇的家人要挟她,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跟我单打独斗,那才是英雄。”

“潘云豹,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虽然你们潘家这回立下大功,但你若是冥顽不灵,本王也不介意杀一儆百。”沂王变了脸,示意周遭的侍卫将他团团围住。

“那你就来吧。”潘云豹执刀长身而立,便是面对着刀山火海,枪林剑雨,他也不会再害怕再退缩。因为他深知,自己要保护的,是他的家,他的国。

可是身边的人越聚越多,犹如挥之不去的层层波涛。每个在外面浴血奋战的将士身上都不可避免地受了伤,体力严重透支。

能够支撑下来的,都是因为有那一抹坚定信念在支撑着的人,而无法支撑的,不是心怯而战死,便是节节败退。

刀锋已卷,身上染满了不知是别人还是自己的鲜血。但再强烈的信念,也无法对抗成千上百人的攻击,终于支撑不住地以刀柄点地,略微喘息,潘云豹不知道,今天的自己是否真的会命丧于此。

而沂王李禛,早已经舍弃了他这样无关轻重的小卒,逼进最后一道城楼,直视上方的帝王,“皇兄,你大势已去,快些交出传国玉玺,下诏禅位吧。”

“那可未必。”

一支利箭,破空袭来,正对着沂王的帅旗,箭空旗倒,不祥之极,顿时令得还虎虎生威的沂王部属们为之哗然。

潘云豹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却是精神大振,几乎有那么一瞬,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他眼花了么?他怎么看见他爹了?

在大队士兵们的拱卫下,潘茂广骑着马,踏着坚定的步子,从容进驻。

“你…你怎么回来了?”面对着这位声威显赫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李禛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厉声质问。

潘茂广朝门楼上的皇帝遥遥抱拳以示敬意,“陛下英明,知沂王你早有叛心,故此召我回京。”

“这不可能。”李禛绝对不相信这个解释,皇上成天惦记着要夺他的兵权,怎么可能又秘密把他召回来?

潘茂广压低了声音,却仍让李禛能够听得清,“不管你信不信,总之我是回来了。而你埋伏在京中各处的兵马已经被收拾干净,你现在是要缴械投降啊,还是与我拼死一战?”

“以为这就能难倒我么?没那么容易。”李禛脸现狰狞之色,忽地从怀中掏出一支信号弹,扔上天空。

“不可以。”潘云豹还想上前打落,却给潘茂广一眼瞪了回去,“沂王想放回烟火,你这孩子怎么还不乐意?”

潘云豹傻眼了,而眼看着的信号弹在空中爆响,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李禛更加傻眼了。

只听潘茂广慢悠悠地解释,“埋伏在东边河道里的两万援军解决起来确实费了老夫一点力气,若非如此,也不至于任你惊扰了圣驾。”

他提高了嗓门,对着城门楼上的皇帝嚎了一嗓子,“陛下,臣未经请旨,就擅自调动了东边的兵马,回头自当向陛下请罪。”

听及此,皇上在城门楼上很想不顾形象的破口大骂,潘茂广你个老匹夫,他就说怎么调不动东路暗伏的精兵,原来是给这厮征用了去,害他虚惊一场。

咬紧牙关,面上却是平静无波的,“潘元帅护驾有功,何罪之有?速将叛贼擒下,进宫来见。”

仗已经打到这个份上,要是潘茂广还能让李禛给跑了,那就可以把潘字倒过来写了。皇上袖子一甩,回宫休息去了。接下来的发落事宜还有许许多多要干的事宜,他不吃饱喝足,怎么有力气?

李禛的脸色极其难看,“潘茂广,你告诉本王,我到底输在哪里?”

潘茂广嘿嘿笑了,“想知道么?束手就擒之后,我会详详细细地告诉你。”

李禛忽地仰天长笑,但那笑声中,却透着一份格外的悲凉,“自古成王败寇,若是束手就擒,倒不如引颈自戮,来个痛快。”

见他作势要自裁,潘云豹急忙飞身上前阻拦。这样的朝廷钦犯,可不能随随便便地挂了,起码得审一审,问一问才能让他去死。让他死得这么痛快,那他们这么些苦岂不是白吃了?

“小心。”

可是潘茂广的提醒到底来得晚了一步,李禛自杀是假,临死前想要拉个垫背的倒是真的。

就着潘云豹过来之势,举起手中方天画戟顺势就往潘云豹胸膛刺去,饶是潘茂广奋不顾身地飞身去救,却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