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翻腾而来的情感,我不知道该如何压抑。张了张嘴,许久,我才沙哑着声音低低道:“我记得的,记得的。”

师父的身体一顿。

我缓缓念出声来:“卿华,我记得的,卿华。”

师父身体忽然有些颤抖,手臂紧紧环上了我的腰,呢喃:“你将将唤我什么?”

“卿华,卿华。”我唤多少遍都可以,唯独不想再看见师父哀寞的神色,不想再听见师父的一声叹息。

忽然心里酸涩无比,眼泪怎么止都止不住。

我只想见师父,下巴上方,那一抹轻轻浅浅的笑。

(四)

清晨,桃林里染上了薄薄的水雾。地上铺满了粉粉的桃花。

我醒来时,怀里抱得满满的。心想,定是昨夜抱着桃树做了一个美美的梦,这不,桃树都被我给捂热了。

话说,我也委实不争气了些。

我与大师兄从人间回来后,他将这桃林交与我打理,这是件好事。怎知昨夜我太欢喜,竟鬼使神差地一个人跑来了桃林,还喝光了大师兄偷偷藏的两坛酒。

虽说我是帮大师兄解决了一个麻烦,可我自己却到现在还有些晕乎乎的。

然当我坐起身来,看清四周尤其是我身下的景象时,猛然惊觉事情似乎大大超出了我的意料。

身下,有人一身黑衣散乱,墨发纠缠,丝丝凌落在铺地的桃花上。他前襟微敞,大片春光凝泻。

此刻他那张绝代风华的脸上,正睡眼惺忪,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肤色白皙有光泽,唇色红润无边,还有全身上下一派凌乱不堪,俨然就是一朵被千树万树梨花压榨的娇嫩海棠!

我经不住全身哆嗦,惊悚地大叫一声:“啊——师师师师师父!”

怎么会这样!我怎会压着师父!完了完了,昨夜他什么时辰来的怎么跑到我下面了,见他被我欺凌成这般模样,我就是死都难辞其咎啊!

师父丝毫不如我惊慌,反而懒懒地淡定地坐起来,两指揉了揉太阳穴,舒气道:“弦儿扰到为师清静了。”

见师父如此气度,我不禁一边抹老泪一边暗叹,师父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处变不惊能屈能伸。

我却是无论如何都学不来师父那份气量的。眼下我忙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师父饶命,徒儿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师父声音婉转好听得很,魅然道:“弦儿何错之有。”

我一耸。咦,难道师父他老人家认为我没错吗?将将我从他身上爬起来时见他没什么反应,难道他没看见是我欺辱了他一晚上?

此番如此对待师父,估计这心里最不好受的就是我了。谁让我心地善良又为人正直,我实在是觉得对不住师父得很,我居然敢对师父做出这般犯上作乱的事来,真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但转念一想,豹子胆我不记得有吃过,酒却是喝了些。估计是酒胆。

眼下,见师父他老人家淡然着,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我这个做徒弟的也万万不会笨到往刀口上撞。

于是我心里来回辗转了好一阵,才道:“师父昨夜定是被鬼压身了,才会是如今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徒儿惶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

话一说完,我差点就抽了。每每一面对师父,我就十分不会说话,此次说师父狼狈不堪,我真是嫌自个活得太长了。

哪知师父沉吟了下,却缓缓笑道:“我的弦儿明明是小神仙,何时变成鬼了?”

“啊?…师父,徒儿不想英年早逝!”

章十七

(一)

我与师父面对面。

只不过,师父坐着我跪着,师父谈天我看地。

师父问:“弦儿可是全忘干净了?”

我跪了好一阵,腿都酸麻了,忍不住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师父,却不料师父正低着眼帘看我。吓得我嗳,赶紧低下头来,嗫喏道:“徒儿不敢。”

“那弦儿还记得些什么?”

我料想,如今我做了这番丑事,师父已是脸上无光,自然是万万不想让人知道的。我也万万不想被师父发怒给一掌劈折了,在心里权衡了下,遂道:“师父莫要担心,徒儿正打算全忘干净了,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看到。”

师父声音突然变得阴沉下来,重复念道:“正打算忘干净了?那昨夜还记得多少?”

我身体一抖,随即瑟瑟发抖。我当然记得,我记得偷喝了大师兄的酒,后来就躺在桃林里睡着了,一觉醒来就这副样子了。眼下师父好恐怖,莫不是想要在这里劈折了我?

我带着哭腔乞求师父:“师父您放宽了心,我是真的真的不会再记得!徒儿自知罪孽深重,师父想如何责罚都行!”

想想,整整七万年来,我在昆仑山与众师兄切磋互掐时虽蛮横霸道了些,但在师父面前却一直是乖顺得很,偶尔犯些错也都是一些小错,师父得过且过就不跟我计较了。可眼下,我竟胡乱压了师父一夜,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居然让我给做了,真真是跳几次东海西海都洗不净我的冤孽啊。

我也觉得十分委屈,昨夜压着师父还什么感觉都没有,死不瞑目…恨就恨在大师兄那两坛酒上。

我眨眼挤出一滴眼泪来,凄零地瞟了瞟师父一身上下松散凌乱的衣裳,嗳喂,娇艳艳的惨遭蹂躏的海棠喂。

师父长长吐了口气,却挑挑眉忽然变换了语气,戏谑道:“弦儿那眼泪挤得可辛苦?”

我愣了愣,抬手拭了拭眼角,道:“师父,徒儿是到了伤心处。”其实是有点辛苦来着眼下我心里只顾着哆嗦,哪还有心情哭啊。

“伤心处?”

我抹了一把鼻涕,道:“师父,徒儿以下犯上欺辱师父死不足惜,只是徒儿伴了师父七万余年,此间师徒情深非一言两语能够道清。一直以来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能有今天也全靠师父的恩德兼施。徒儿是师父捡来的,徒儿没有父君母上,一直跟着师父,早已将师父当做徒儿的再生父母了,若师父将徒儿一掌给拍没了,徒儿没有怨念,唯独只怕舍不得师父,舍不得啊!”

大抵是我太入戏了,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悲从中来的意味。怎知眼眶就真的润了。

师父顿了顿,声音柔软了些许,道:“弦儿起来吧。”

我喉里酸酸的,置气道:“师父若不原谅徒儿,徒儿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了。”

哪知师父不发一语,直接上前,一手撂住我的胳膊,一下就将我给拉起来了。那气势,却是容不得我有丝毫抗拒。

我愣愣地抬头望他。

他清晰的轮廓背着晨光,眉眼柔润中透着坚毅,鼻梁和薄唇如雕刻一般镶嵌在脸上。几丝被吹乱的头发在身后扬起,像是沾染了晶莹的晨露一般,有些晃眼。

师父伸手擦去了我眼角的泪痕,抿着唇半晌,道:“弦儿莫要真的哭。”

(二)

师父从未离我如此近过。

我一时慌乱无措,竟伸手推了他。

师父离了我几步,眉头微皱。看得我差点就想将自个那双贱手给宰了。

我惊慌道:“师、师父,徒儿、徒儿惶恐得很。”

师父愣了下,随即轻笑:“还是昨夜醉了的模样可爱些。”

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莫不是师父觉得被徒儿压着很爽?”

…近来我委实十分不会说话。

师父一怔,随即眉眼舒展开来。他只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句:“酒醒了,却不记得痴醉时的光景,全忘了。”

我不太明白师父他老人家的意思,可能是话里玄机太深,不是我这个小徒弟能揣测得到的。

只是将将要离开桃林时,师父叫住了我。

他道:“弦儿一直叫我师父师父的,怕是连师父的真名都忘记了吧。”

我抬头,恰好见到师父眼里的流光一闪而过。

不知道为何师父突然这么说,但一听到心里却有一瞬莫名的窒息感和疼痛感。我努力将那股酸涩的怪异感平复了下去,道:“师父名讳,徒儿怎敢忘记。”

师父站在了我面前,轻声道:“那弦儿再唤一声。”他缓缓伸手,往我脸上靠来。

我不知道师父气息通过的鼻间盘绕进我心间时我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恍惚听见像城墙一样的东西缓缓剥落,像繁花一样的东西灼灼绽开。

结果师父还未碰上我脸的时候,我就逃了。

师父如此动作,我如此反应,自己都觉得诡异极了,一时老脸火辣辣地烧。

我寻得路飞奔回去,连头也不敢回一下。身后的是我师父,可他疼爱徒弟却不是我脑子里想的那样个疼法,我总觉得这样下去十分不妥。

好不容易我一鼓作气出了桃林,现身脚将将落地时,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

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小师妹,这一大早的怎么如此会煞风景?”

我那深呼吸的一口气,顿时郁结在心头,四处岔了去。

(三)

我转过头来,却发现自己不巧停在了沛衣师兄的住处。

眼下,沛衣师兄正一身素身白衣,坐在树下的石桌旁。他手里拿着一本书,看起来勉强算个清高公子哥。

可他脸却是面向我,那眼神百转千回间,毒辣辣的。

身为神仙,向来我脾气甚好。即使此刻师兄对我恶语相向,我也定会彬彬有礼的。

我淡淡笑着,走上前去,同沛衣师兄打招呼:“唷,沛衣粪球,大清早的你不睡觉还会看书呐,你看的是啥玩意儿哪?”

沛衣师兄脸色极不好看。他紧紧抿着唇,估计是怕嘴里咬牙切齿时被我看到,失了风度。

我看见沛衣师兄捻着书的手指关节青白交加,书也皱了。见师兄不心疼我却有些心疼了,忙从他手里将书拿过来。

他有些不乐意,死死捏着书。怎奈,我这个做师妹的有的是力气,待我拿过书时,书更皱了。

跟沛衣师兄的面皮一样皱。

我不满道:“师兄何苦为难了一本书。”

沛衣师兄闻言胸腔跌宕起伏了一下,道:“小师妹若是闲得慌,不妨勤加修炼,争取早日升为上神,也不用苦等七十万年之久。”

这厮,专挑我的痛处捏。

我手里使了些力,将他的书页用力翻得啪啪作响。待看到他脸色都变了时方才心里出了一口恶气。

沛衣师兄是我们这十二个师兄妹中最爱读书的,也是最有学问的。我深知,若他不是遇上我这个小师妹,是绝对不会虐待一本书也绝对不会任由别人虐待一本书的。

偏偏,我也喜欢专挑人痛处捏。

我将书合起来,看着沛衣师兄土灰色的脸,笑道:“师兄这书看得好生轻松啊。这书光滑得很,白花花的一个字都没有,想必撂谁手里都看得顺畅。”原来他也喜欢装正经,这破玩意儿谁不会看。

沛衣师兄十分不善地抬手夺过书,斜着眼珠睨我不屑道:“小师妹有眼无珠,不识元虚宫无极仙君的无字天书,这不怪你。”

敢情这是无字天书?我倒是略有听过。听说天上那无极仙君是个顽固老头儿,但道法却高深得很。奈何他几千年才在元虚宫开一次法会论道,能在法会上得到无极老头的无字天书的是少之又少。

一时我盯着师兄手上那本白花花的书,纳闷沛衣那厮什么时候弄到这本无字天书的?难不成这些天趁我不在时他去听了法会?

顿时我有些眼红了。虽说那样白净的书拿来是没啥看头,但起码往边上一摆就觉得忒有面子。

(四)

我冲沛衣师兄努努嘴,问道:“你看得懂么?”说着我捏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话本来,摆在桌上。

沛衣师兄瞟了一眼小话本,嘴角挑起,满脸嘲讽道:“小师妹莫不是也想一起钻研学问?”

我将小话本递上去,道:“与你换无字天书。”

这话本可好看着,与其他的与众不同,当初我看的时候自个都摸索了好一阵才理出个头来。里面的学问委实是深奥得很。

沛衣师兄挑挑眉,伸出干净修长的手指将我的小话本拈起来,颇有些嫌恶的意味。但他还是很有修养地将书翻开了。

结果不到片刻,沛衣师兄的脸就黑了。

他颤抖着手一把合上小话本拍在石桌上,怒瞪着我道:“小师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疑惑地拿回小话本来跟着翻了一翻,确定就是我现在钻研了很久的那一本,莫不是沛衣师兄觉得太深奥了没看懂?遂我看着沛衣师兄,道:“师兄,虽说这学问是深晦了些,但起码也算图文并茂,难道这还看不懂?”

我指着一副画得算是细致的男女图凑上前去,让沛衣师兄看,又道:“你看,画得多清楚!”

哪知沛衣师兄脸一红,身体一颤,骂道:“荒唐!”

“师兄一时不懂也没关系,旁边还附有文字呢。”我拿起小话本,看着图边的一段文字便念了出来,“今日中秋。李公子与赵姑娘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双双花前月下把酒言欢。怎知薄酒醉人,不消片刻赵姑娘就已经双颊酡红。娇·喘吁吁之间,李公子打横抱起赵姑娘进了屋去。”

“良夜漫漫,春宵却苦短。李公子一层层褪去赵姑娘的衣裳,露出她那迷人的身子,顿时李公子如饥渴地豺狼一般,猴急地撕下自己的衣裳,覆上床上的人儿去…”

“这闺房之事,乃天地阴阳之调和,男女双修亦是需毫无间隙方能尝尽云雨滋味…”

我还没念完,沛衣师兄忽然惊吼了一声:“够了!”

我抬眼看去,见他脸色铁青。怎么才一小段就够了,我却是看了一整本方才有些顿悟的。

遂我由心地夸赞沛衣师兄道:“想不到师兄当真是悟性极高。”

沛衣师兄闻言用他那双锐利无比的清冷眸子狠狠剜了我一眼,凶神恶煞得很。他难得谦虚道:“怎及得上小师妹道行高深。”

师兄真是太谦虚了。我顿了顿眼巴巴看着沛衣师兄,道:“小师妹想拿这个与师兄换无字天书。”

“这无字天书肤浅得很,怕是及不上小师妹手里的东西。我看小师妹还是自个留着好好琢磨,日后必能成就一番作为。”

一席话沛衣师兄说得十分顺畅,随即就越过我往自己屋里去了。

师兄何曾如此没礼数过,唯独每次都喜欢摆脸色给我瞧。我也不跟他一般见识,遂在他身后应了声:“好说好说,无字天书什么的确实是肤浅得很。”

“砰”地一声,沛衣师兄的房门关上了。声音比平时响亮了许多。

章十八

(一)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条河,血色的河水聚着迷茫的雾气,静静流淌。偶尔水湍急了些,拍打在形状怪异的石头上,发出的声音像是令人发怵的呐喊和哀嚎。

彼岸,大片大片的血色朱华开得正艳。

我在花丛里欢畅奔跑,一直到了那尽头。

尽头,立着一个人,长发飘飘,身体却像雕塑一般动也不动。

我听他叹了口气,一字一句地道:“你看这忘川河里的水,全是红尘痴念。过了这忘川河上了奈何桥,一个轮回也不过千百余年。我等了数不清多少个轮回,你究竟还要我等多久呢。”

说罢他缓缓转过身来。

一看到他的脸时,我就给吓醒了,猛地从榻上翻了起来。

身体隐隐作痛,原来我从榻上翻起来时一歪翻到地上去了。榻上一床薄被娇羞地盖在了我的头上。

我脚踝磕到了床沿,青了一块。

我呲牙咧嘴地爬起来,疼得我直抽气呔。我将被子撂脚下踩了两脚再扔上榻,方才解了气缓过来了些。但考虑到我睡觉要盖被子,我便又沉住气爬上榻将薄被上脚踩的尘给弹了去。

说来说去,还不是那个梦给整的。

梦里那人转过脸来,我是瞧得清清楚楚,不是师父是谁。这还是七万年来师父第一次入我的梦。

我私以为,徒弟第一次梦见师父应是十分和气的。师父坐在上方,听我这个徒弟坐在地上的蒲团上念念有词地讲述所领悟的道法。罢后,师父欣慰地看着我微微一笑,道:“弦儿不愧是师父的徒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师满意得很。”

如今总算是梦见师父了,可却不是我幻想的那样一副光景,更别说听他道一声“弦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师满意得很”了。

眼下我却是纠结得很。回想起梦里师父的那番话,我脑子一点都不好使,混混沌沌的,体会不出师父的深意。

但我总觉得,这样下去很不好。师父是我师父,我对师父的敬意天地可鉴,可我却做了这么个意味不分明的梦,十分戳心。

那梦境,表现不出我对师父的滔滔崇敬。

一时,我颇为忧伤。

(二)

虽然天色还早,我却无心再眠。遂我收拾收拾了满面愁容,踱出了屋去。

早起的神仙有饭吃。想必现在六师兄恰好将早膳给准备妥当。

说起来我们昆仑山师父与众师兄以及我这个小师妹的膳食一直是六师兄负责一手操办的。

六师兄为人实在,不如其他师兄们喜欢投机取巧,他只是少了根筋,有些死心眼。因为六师兄别的什么不学,偏偏在三四万年前喜欢上了钻研厨道。

当年六师兄的厨艺惨不忍睹,我记得我第一次品尝六师兄做的菜的时候就呕吐了,不光我一个呕吐了,其他师兄吐得比我更甚,当时他们还个个扼住脖子一副要自我了结的样子,看得我着实解气。

只有师父一个人皱了皱眉头,抿紧嘴唇,颇为淡定道:是有些难以下咽。当下六师兄就默默收拾桌子,一脸哀怨。

那时师父常对着六师兄叹气,但嘴上却说得好听。师父说,道有方方面面,各有所长,如六师兄这样的,以后出门也能有口饭吃养得活自己。

我私下里常唏嘘,就六师兄那悟性还指不定能不能养得活就先给自己毒死了。

索性还好的是,六师兄是个能承受住打击的人,自那以后他越加勤奋钻研,一发不可收拾。直到现在,他的厨艺虽谈不上天下绝伦,但也不再难以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