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

(一)

小女娃不识我的一片好心,竟把我当做是坏人而哭着跑开了。一时我感到十分的寂寞。

我郁卒地踱回恶霸的屋里,打算继续守着他。师父吩咐我看着他,我是一刻都不敢懈怠;也不知恶霸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能让两个神仙为他颇费心神。

我关上房门,欲走到桌边坐下。然将将一转身,我被吓了一大跳。

榻上的人不知何时醒了来,眼下正懒懒地坐在榻边,睡眼惺忪,嘴角却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先前他睡着时,我就觉得此人长得像那么一回事;如今醒来了,那双半眯着的月牙眼十分的扎眼,比屋里的烛火还要闪亮;那身套在他身上的月白宽松袍子,半敞半开的,露出大半白皙的肉,显得尤为扎眼。

话本上的恶霸大抵都是一身肉膘油光满面,怎么与眼前这个相差如此之远。

但不管是恶霸还是善人,身为神仙对待凡人皆应一视同仁。我丝毫没有嫌弃恶霸,反而和气道:“恶霸,你醒了啊。感觉如何,还有没有哪处觉得不舒服的?”

“恶霸?”榻边之人一愣,随即纤细的手指拂了拂唇角,笑开了来。他站起身,朝我走来。

我悔恨不已。这嘴抽的毛病就不能治治么。

我干干笑了两声,道:“你不必跟我客气,是我救的你。”我想我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总不能对他救命恩人怎么着吧。

恶霸笑得更深,站在我面前,念道:“是你救的我?”

我点了点头,道:“好说好说。”

恶霸伸出指头摩挲了两下下巴,边看着我边思忖道:“那我该如何感谢姑娘才好?”

凡人知恩图报,就是这一点很朴实,我十分欢喜。我有些不好意思,道:“莫要太感谢就好。”

哪知恶霸忽然凑近了几分,竟毫不知礼地伸手拈起我的头发,放在鼻尖嗅了嗅,再细细瞧着我道:“美人如斯,本公子甚为喜欢。”

我当下惊吓不已。这凡人…竟敢对本神仙不敬。本神仙与他未曾相识,何时变得如此亲近了?莫不是他一见着女子都会自来熟罢,这还真真是没愧对他那恶霸的名号。

我拂开他的手,道:“凤少爷你想这般报答我,我怕是不能接受。”

恶霸顺势捉住了我的手就想放到唇边一吻,道:“本公子家财万贯风流倜傥,这有何不可?”

愚蠢的凡人嗳。

我很是有修养,没与他立即翻脸;遇上难缠的凡人,大不了多狠他一狠。遂我忙又抽回了手,道:“凤公子身体将将才恢复,莫要恼我再让你躺回去。”

这狠话的分量要下得足才恐吓得住他。

恶霸听后却没有多害怕,反而翘了翘嘴角,道:“哦?你还有那本事?”他再贴上来一分,又要抓我的手,道:“今晚不如先随了本公子罢。”这次顺带脸一同凑过来了。

先前听城里人说凤熙是顶恶的恶霸,那时我十分怜悯他。如今到眼下我才了悟过来,凤熙是顶真的真恶霸。

他都恶到敢非礼神仙来了。

(二)

恶霸凑近脸,与我低声道:“你在外面欺负跑了本公子的小美人,现在本公子醒来觉得寂寞得很,今夜就拿你充数吧。”说罢他便要将他那张红艳艳的嘴往我脸上招呼。

我觉得甚是颓然,这人死性难改啊。忽然觉得师父仙法好,可开的药方子却不怎么好,怎么没让他喝了汤药给上吐下泻个几天?

趁恶霸的嘴还未挨上我的脸,我赶紧暗自捏了个决想结出晶盾来堵住他的嘴,再好好折腾他一番。

可忽然,一阵清风作起。

门清脆一声被人打开,我还未看清发生了何事腰间便是一紧,接着身体随风而起,飞了几丈在另一角停了下来。

鼻尖充斥着淡淡的清香。

只听身后之人道:“弦儿,何故让凡人占去许多便宜,若是为师再晚回一步,怕是结果严重了。”

师父回来得好是时候。我侧头看了看师父的侧脸,见他眯着细长的双眼,紧紧抿着唇。看师父那势头,倒像是被占便宜的是他而不是我。

我低声道:“师父,徒儿深知做神仙要慈悲为怀,对凡人要指点教化。徒儿方才正教化他,哪知他秉性不改。”

师父却道:“无礼的凡人教化不来。日后弦儿若再遇上此等状况,万不可让凡人为所欲为。”

我便问:“那师父认为该如何做?”

他眯了眯眼,看着房里的恶霸,道:“若再有人离弦儿如此近,你便施法治他。”

我亦跟着看向恶霸,问:“怎么治?”

师父道:“怎么狠怎么治,直至他无法再为所欲为了为止。”

这话从师父嘴里说出来,让我愣了一愣。师父一向是个淡然飘逸的神仙,不像是能说出这般狠话的。

此时恶霸笑了两声,眼瞟了瞟我的腰腹,双手枕着后脑勺往榻上去,还道:“啊呀,原来花儿有主了呀。”

我垂头看了看腰腹,一只手臂紧紧圈着。我心头一慌,挣了挣。

师父轻轻放开了我。

恶霸毫无美感地躺在榻上,悠闲道:“两位为本公子治好了病,改日本公子定要重谢。今日本公子乏了,二位还是先回去吧。”

这泼皮无赖…自以为是大爷居然敢如此藐视我师父。我听了师父一番指点,当下便忍不住要上前去好好治治他,看他还敢不敢对我师父不尊敬!

师父却拉住了我,我恨不能过榻边去,只得悲愤地踢了踢边上摆着的一张柜子。

柜子闷哼一声,疼的却是我。

师父对我边摇头边笑,他大抵是觉得我这个徒弟很不中用。临走前,师父扶着我对榻上的恶霸淡淡道:“打搅了。日后若公子敢再对弦儿不轨,莫怪在下不留情面。”

师父这狠话比我放得足。起码听起来有面子有魄气。当下我就心神一荡,脚也不怎么疼了。

关上房门前,我再悲愤地看了恶霸一眼。却不想他正半睁开眼,眼里流光四溢,浅浅笑着望榻上方的淡色锦帐。

(三)

出了恶霸的房,我万不敢让师父再扶着我。

师父轻声问:“还疼么。”

我道:“回师父,不疼了,都是徒儿不中用。师父让徒儿好好看着恶霸,徒儿却又生出许多事端来。”

师父负着双手背对着我,叹了口气道:“弦儿,为师让你好好看着他,没让你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听了师父一席话,我欲哭无泪。

师父又道:“嗳,凡人也不尽是个个都心善,遇上心怀不轨之人弦儿怕是也不自知。若为师不在弦儿身边让弦儿在凡人身上吃了亏,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受宠若惊,忙道:“师父,徒儿让师父担忧,是徒儿罪过。”

师父转过身来,半垂着头,道:“何时弦儿才不如此老成有板有眼的?”

我想说只要他一日是我师父,我便会一日如此尊敬他。奈何我看见师父的双眼,却一时梗住了说不出话来。

师父淡淡笑了笑,兀自走到一棵树下,伸手轻轻取了一片树叶。

我跟在他身后,半晌不见师父说话,心里辗转了好一阵才出口问道:“师父,今夜可还顺?”

师父道:“不曾受阻。”

“那…恶鬼…”

师父道:“白日里遇上的那位书生确实有蹊跷。为师寻着他气息去了他的住处,却探得他身体里寄着两个魂魄,一个醒着一个睡着。”

我道:“定是那恶鬼钻进去了。”

师父看向我,好笑道:“弦儿好聪明。”

关键时候我就会说胡话,凡人身体里有两个魂,不是恶鬼作祟还能有谁?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顿时我老脸火辣辣的,觉得无地自容。

我望了师父一眼,颓然道:“那师父为何不将恶鬼揪出来?”

师父挑了挑嘴角,道:“若是为师擅自将其从凡人肉身里提出来,就要乱了鬼界规矩了。那恶鬼寄在凡人身体里已有一段时日,凡人身体里的另一只魂魄被挤兑得厉害才导致自身精气不足。”

难怪,白日里遇上的书生丝毫不记得自己曾去茶楼说过书,莫不是恶鬼控制了他的身体跑去茶楼说的?那书生清瘦得厉害,面色也惨白惨白的,竟是自己的身体要被恶鬼给抢了去。

也不知那书生能撑得几时。遂我忧心道:“那个凡人书生要怎么办?”

(四)

师父幽幽道:“再过个两三天,他身上精气尽了自身的魂魄也就脱离了身体。”

我心下一沉,道:“那恶鬼岂不是霸占了人家的身体?”

师父道:“若真是如此就简单了。外来之魂本就与其他身体相抗拒,魂魄需要不断地吸取凡人精气以和凡人的身体相融合,只怕是那凡人书生一死恶鬼便要另寻身体了。为师在凡人书生的住处四周查探了下,周围的人家皆一副恹恹的模样,显然精气也流失了不少。”

听师父如此说,我顿觉这件事严重了不少。我问:“那师父我们该怎么办?”平时若是我一个人,定是想不出法子。

师父面色沉稳,道:“待恶鬼自凡人书生身体里出来寻找另一副身体时再说罢。”

我心一惊。若是如此,凡人书生岂不是没得救了?

只听师父道:“弦儿莫要心急,一切自当有定数。”

定数,定数。若有这一定数,当初抽风货定是知晓,何必再让我来此劳累一番。一听师父说起如此奥妙的二字,我忽然有种被抽风货讹得团团转的顿悟。

我稍稍看了看师父,真是苦了他老人家也跟着搅合了进来。他明明是上天入地尊贵无比的司战神君,却在这人间为了一只恶鬼而又是救助凡人又是劳累伤神的。

我实在是看不清师父他老人家是如何想的,总觉得他乐在其中。

师父将我送去了凤家特意准备的卧房,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离去了。我顺着门缝看见他的背影,在夜里显得飘飘然;飘飘然之际,还有一抹孤寂。

我看了看凤家的卧房,里面倒是奢华得很。锦帐华帘,玉器瓷皿,都十分讲究。但无论多华贵,我仍旧是觉得这些不配师父的身份。也不晓得他住不住得惯。

章三十一

(一)

本神仙在凡间逗留得久了,难免沾染上凡间的俗气。

这不,才半夜本神仙肚子就闹得慌,搅了好梦不说,我还得爬起来去寻茅房。

寻了半天,我徒然生出些感叹。这凤府大归大,但结构不合理啊。我在卧房内外寻了许久也不见有个茅房。

我又对卧房内的床榻下那个圆圆滚滚的壶用不大习惯,想来我在昆仑山时也不曾用过这样东西。遂我出了院子,寻思着去别的地儿找找看。

一出了院子,我瞌睡就醒了些。待找到茅房回来之后,我却碰上了个人。

这不是别人,是恶霸凤熙。他衣裳整齐,锦袍华丽,正翩翩往外面走。此时是半夜,他去外面作甚?莫不是又要去与哪家闺女共赴巫山为非作歹?

我思忖了下,捏诀隐去了身形,跟在他后面。

怎料恶霸没去为非作歹,而是去了一条河边。这条河正是前两晚我与师父来过的,只是眼下河里已经没有了满河闪烁的白莲灯,河岸边两边飘满了白色的濡?湿的灯纸。

大抵那些白莲灯都被水淹没了。

恶霸兀自走到一块硕大的石头边,在石头下面掏了一会儿,竟拎出一个箱子来。他将箱子打开,里面却白茫茫一片。

我看不大仔细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反正与我料想中的一箱亮灿灿的金银珠宝相差甚大。直到他拿起里面小小的一株,用笔在上面写写画画之后,放进了河里,我才看清楚了个大致。

不一会儿,河里飘起了零零落落的白莲灯。

原来前两日那满河的白莲灯竟是他放下的。我实在想不到,恶霸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竟会做出如此细致的事情来。

待他将一整箱子的莲灯都放入到河里之后,站起身来,安安静静地望着河里,嘴角挂着一抹温温浅浅的笑。

我总觉得,这恶霸一点都没有恶霸该有的样子。

他兀自站了一阵,转身往回走了。

我看着河里的莲灯,犹豫了一下,还是施法捞了一个起来,稳稳地放在手里。师父说这是缺德事,神仙做不得;但我私以为恶霸已经够缺德了,就算我没看,他的心愿也不会实现的。

我细细端详了下莲灯,莲心中央小心翼翼地写着两个字。

不知为何,看到那两个字的时候,我忽然有一种感悟,觉得凡人十分复杂难懂。

(二)

河边的风大了些亦凉了些。河里的白莲灯飘摇得很,随波逐流很是脆弱。

我扭头往回走,但不是回去凤家。我去了岑员外家,忽然想看看凤熙恶霸还有两天就要过门的妻子。

他未过门的妻子怪异得很,好像很喜欢坐在镜子前,轻轻摸着自己的肚子。我道是她肚子疼,可肚子疼没她如此神色变幻莫测,一会凄楚一会温柔的。

她榻上的枕边,还整整齐齐叠放着一沓大红的喜服。见她柔柔弱弱婉婉伤伤的模样,我有些替她担心,不晓得后天她嫁给恶霸之后日子会不会好过。

那恶霸定是见一个爱一个,风流成性。

恶霸未过门的妻子在镜子前坐了一会儿,终于起身到了榻前,再坐下。

她伸出手指细致地描摹着喜服上面的图案,眼睛倏地就包满了水花儿。她低哑着声音,幽幽道:“我原以为,我原以为我可以与你白头偕老。”

看过不少话本,我知晓凡人就喜欢说些花花哨哨的誓言,什么白头偕老什么地老天荒,他们皆喜欢挂在嘴边。

眼下这小姐还未过门就开始念叨了。即将取她的是个恶霸,她还敢说什么白头偕老;我听了都觉得酸牙。

只听她又道:“你说过,你会回来娶我,我会穿着这身大红的衣裳嫁给你。”

她手胡乱地擦了两把眼角,露出个难看的笑来,又道:“可你为何要丢下我呢,你对我所说的一切誓言所做的一切承诺都是假的吗,沈沐?”

我心头抽了抽。沈沐,是谁?要娶她的人不是叫凤熙么?

未过门的妻子虚软地扶在榻上,眼里的水花滴滴答答地滴在喜服上,现出了深深的水痕。她道:“明明、明明我们的孩子还未来得及叫你一声爹啊…”

屋里断断续续地传出她抽抽搭搭的呜咽声。

我离开了岑员外家,一个人走在了无人迹的街上,脑子里却不断涌现出一个故事。

一个开始下凡来在茶楼里听来的故事。

书生与小姐两情相悦。书生进京赶考,却遭陷害惨死;小姐悲痛欲绝却绝然另嫁他人。那个他人亦是一个恶霸。

当时我以为,那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在话本上也很难找得到如此出乎常情的故事;因为话本里的故事大抵都是书生与小姐最终有情人终成了眷属的。

我看了看天上的明月,月色清透得很。

(三)

第二天夜里,恶霸凤熙继续往河边去了,我亦继续跟在他后边。

他放完所有的白莲灯之后,站在河岸依旧浅笑。白莲灯里的小蜡烛在河面上映起粼粼的波光。

他张嘴轻轻吐了两个字。看口型,与他灯上写的应该一致。

我对他十分叹息。他虽对我做出过恶霸的事来,可他到底还是没学会如何做一只恶霸,竟叫我轻易看出了马脚。

凤熙又吹了一阵凉风,才欲离开。

恰恰此时,河岸出现了一个人。

我看见那枯瘦如柴的身影,心里不由得一阵紧缩。那人不是凡人书生是哪个!这半夜里跑到这里来,只怕是他身体里的恶鬼在作祟。

我忙靠近了凤熙一些。

凡人书生见了凤熙一点一不惊讶,反而温和笑道:“真巧,凤熙公子莫不是又夜里来放灯了。”

凤熙对他抱拳道:“杜兄又该笑话凤某了。”

听闻此言,我总算渐渐理清了头绪。听这口气,原来凡人书生竟一早就与恶霸凤熙熟识。那恶霸凤熙会被鬼息袭身便不足为奇了。

凤熙看着凡人书生,皱了皱眉头,忧色道:“杜兄身体可是有不适?为何才一小段日子不见,杜兄竟清瘦得这般厉害?”

凡人书生摆摆手,道:“凤熙公子多虑了,杜某身体好得很。”

凤熙多看了凡人书生两眼,吁了口气,道:“那便好。杜兄家里人可还好,若还有什么难处,尽管告知,我能帮的都会帮。以后…不如你的那些书画都卖与我罢。”

我心里跳得厉害了些。这恶霸凤熙,不是顶恶的恶霸吗,他怎么不将凡人书生给狠揍一顿然后推下河,反而要帮他买他的书画!

眼下的凡人书生可不是一般的凡人小哥啊。奈何恶鬼附在他身上,我身为神仙却动手不得,只能等着恶鬼自凡人书生身体里出来了再擒住它。

凡人书生听凤熙那般说,只眯了眯眼,继而正对着河面。他幽幽道:“城里人皆说凤熙公子要风要雨猖狂得很,为何却对杜某如此照顾。”

凤熙扬了扬唇,看着漂浮的一盏莲灯,笑道:“求个随性而已。”

凡人书生转过头来看着凤熙,忽而那眼神直勾勾地发冷,问道:“那凤熙公子明日娶得岑笑小姐,如花美眷在怀,亦是求个随性么?”

凤熙温温道:“世人怎么说那便怎么是罢。”

凡人书生脸色变了一变,道:“她为何要嫁给你?”

凤熙身体一震,抬眼看着凡人书生。

“是你强迫她了对不对,她是绝对不可能会嫁给你的!”只见凡人书生的脸色越变越差,由惨白幻成了暗青,最终那张脸竟扭曲得厉害。只有一双黑白太过分明的骨碌碌的眼死死地盯着凤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