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我手上一道力将我猛拉回神来。我侧头看了看,见师父正抓住我的手,皱着眉,道:“弦儿,不要过去。”

这时我才惊觉自己的身体原来不由自主地竟想冲过去。

对,对,不能过去。一早就做好决定,用她母子换回大师兄,我不能反悔。我苦苦压抑着自己的身体,侧头不看断仙台上那一家人。不要过去。

陌辛梓当下向天君磕了三个响头,一字一句清晰无误道:“神仙大人,罪人陌辛梓不过凡间一介普通女子,屡次受难承蒙天降仙神助罪人陌辛梓渡过难关。是罪人陌辛梓先起了邪念,让仙神为陌辛梓私改天命,更以报答之名以身相许引诱了仙神。若说触犯天规戒律皆是先由陌辛梓的歹念而起。所以,这大半过错,在罪人陌辛梓。”

溪羽忽然慌神道:“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陌辛梓顿了一顿,又道:“如今,罪人溪羽依旧执迷不悔,罪人陌辛梓便替他悔。所以,所以罪人陌辛梓恳求神仙大人,让陌辛梓代他受罚。”

“不是这样的!小梓儿你休得胡说!”溪羽动了动身体,四根厚实的铁索发出沉重的声音。

小团子很乖,没大声哭闹,而是依偎紧了陌辛梓。

天君看向陌辛梓的眼神里,多了一抹复杂。他未说准,也未说不准。

(四)

陌辛梓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抱起小团子。

她仰起头,恰好对上溪羽那双桃花眼,半垂。

一颗一颗的水珠滴落进陌辛梓的眼窝里,再顺着眼角流过了脸颊。她笑:“忘记了我又怎么样,起码你还能好好的。”

溪羽拼命摇头。

陌辛梓问:“溪羽,小梓儿最好看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溪羽安静了许久,道:“小梓儿问我愿意不愿意娶你的时候。那时昙花初初为我一人绽放,愿意只为我一人绽放。世人爱牡丹,我溪羽只爱昙花。”

陌辛梓垂下眼帘,扬起唇角,道:“原来我在你心目中,是一朵昙花。”

“除此一朵,三界绝无仅有。”

陌辛梓忽然将小团子的脑袋摁进怀里,顺着他的后背,喃喃道:“暖儿,我们一起回去等爹爹好不好,等他回家。”她双目却是看着断仙台下的缭缭青烟,云淡风轻,极尽温柔。

小团子道:“好。”他又努力抬起头来,看着溪羽,糯糯道,“爹,你快下来。我们回家等你。”

溪羽眯了眯双目,道:“暖儿乖。”

陌辛梓抱着小团子便向断仙台边上靠去。

溪羽见状蓦然大惊,颤声叫道:“小梓儿?!”

自断仙台下面的风扬起了陌辛梓的发丝,丝丝缕缕。她神色飘忽,道:“溪羽你该知道,昙花一现,只有两个时辰。”

“小梓儿,你要干什么?!小梓儿你想干什么?!过来,快过来!”他突然扭动着身体,大力地拉扯着缚着他的铁索,惊恐地大喊。

铁索铿锵的声音响遍了整片黄沙之境。

“陌辛梓你回来!我才不要你替我顶罪!你给我回来——!!”溪羽似发了狂一般,嘶声力竭地大吼。

顿时地面又是一阵黄沙弥漫。

断仙台下的深渊,青烟真真窜起,如鬼哭狼嚎一般翻腾倒海了起来。

突然,两道青烟缠上了陌辛梓的脚踝。

陌辛梓侧着脸,低眉一笑:“昙花只为一人绽,两个时辰足以。将将你说的小梓儿最好看的时候,不论喝了忘情水还是过了亿万年,哪怕模模糊糊若有若无,记得一点也好。小梓儿心中的良人,别无他人。”

说罢,一大一小,跌落了断仙台。

“不要——陌辛梓!!!溪暖!!!你们在干什么,给我回来!我不要顶罪,我不要你们代我受罚!我悔!我悔!我全部都悔!你想我如何悔我便如何悔!”溪羽费力想挣开铁索,吼道,“放开我!快放开我!你们没看见么,他们落下去了!快,快放开我!他们是凡人之躯啊,你们这群神仙都瞎了么!!!都瞎了么!!!”

整片大地上,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黄沙与铁索的苍老声。

我甩手挣开师父的手,跌坐在了地上。双手撑地攥紧了两把黄沙。黄沙却还是自指缝流了出去。

PS:特么的,这两章虐得老纸肝肠寸断~~~~边传稿边抹水珠子~~~~但码字的时候这几章不是哭得最厉害的,最厉害的在后面。。。卧槽玻璃心碎成一块一块的~求收藏啊,加更啊~

章七十四

(一)

大师兄没被剔除仙骨革除仙籍。

天君将他锁在仙牢里,思过三载。

去看大师兄时,师父与我一起去。但我还是先去了一趟药神殿。

几万年不见药神殿的童子一如既往的机灵。远远地见我来,便跑去通报了他们的司医神君。神君尧司在大门口等着我。

他看了看我,道:“来了。”他依旧着了一身白色袍子,只是愈加纤瘦。

我冲他稍稍点了点头,道:“嗯。”若不是因为大师兄,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踏进这座药神殿了。

神君侧了侧身,替我让开了路,道:“需要什么进去再说罢。”

我没跟他讲礼,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道:“难得神君竟晓得倚弦是干什么来了。”

神君浅浅笑了笑,道:“若不是有什么需要,怕是你打死都不肯再来这里一趟。”话语间,说不出的落寞与无奈。

我愣了愣,心里还是有个角落隐隐作痛,无比柔软。我道:“哪里,神君太严重了。只是天庭规矩甚多,倚弦不好冒犯。”

谈吐间他已带着我去了丹房。

丹房正中间,安安稳稳地摆放了三个紫金药炉。神君盯着紫金药炉,一时怔神,道:“往日小妖在我药神殿不知打破了多少盏药炉偷吃了多少颗丹药,那时怎就没想过冒犯不冒犯。”

我环视了一下这炼丹房。布置与我当初在药神殿时无多大差别。只是药炉从黄金换成了紫金,侧边的柜台上仍旧是安放着各色各样的瓶子,瓶子里是各色各样的仙药。

当年炼丹房内的三盏药炉隔三差五便被我打翻爆炸一盏,这炼丹房亦被里里外外翻修过数次。每一次皆是神君他腆着一张老脸去恳请天君拨人力物力。如今想想,那段时日虽鸡飞狗跳,但心里还是圆满的。

“你想取何种药?”

尧司安静地看着我,忽然轻轻出声,将我唤回了神。

我问:“神君这里可有忘情丹?”

他怔了怔,道:“自是有。”白袖长臂一舞,白皙的掌心便躺着一只瓶子。他未立刻将瓶子递与我,而是先沉吟了下,道,“弥浅…是想给你大师兄用么?”

“是。物是人已非,对他来说,或许忘记了更好一些。”

他将瓶子交与了我。

瓶子很轻,我摇了摇,忍不住问:“怎么,只有一颗?”

尧司似笑非笑道:“难不成你还想要很多颗?”

我将瓶子收拢在袖中,道:“没有,我以为你会从里边取出一颗给我。”

尧司弯了弯眉眼,道:“正巧,忘情丹近日流出得比较多,如今就只剩下这一粒了。若弥浅你再晚些时候来,怕是该等上一段时日才会有。”

我应了声:“哦哦,原来如此。”临走前我对他作了一个揖,又道,“倚弦打搅了,在此谢过神君。”

他浅浅道:“你我本不必如此客气。”

带好忘情丹,我便转身离开了药神殿。身后依稀传来一个童子稚嫩的疑惑声:“神君啊,那颗药明明是今早才炼好的,为何要说是剩下的?”

“哆,莫要多嘴。”

我顿了顿脚步,还是忍住没有回头。

(二)

我去药神殿时,师父一直在南天门等我。后我们再一同去了仙牢。

只是师父仍旧在外面等着,只叫我一人进去。他没打算进去。

我终是忍不住问:“师父为何一直都不愿进去。”

师父叹了叹,道:“平日里昆仑山上就数弦儿与羽儿最亲近,弦儿进去看大师兄自是好说话一些。为师进去了,徒增尴尬而已。快进去罢,为师在这里等弦儿。”

仙牢值守的两名武官为我开了门。

天君虽锁大师兄在仙牢里思过三载,但到底还是多多少少存了一些恻隐。我与师父来探望大师兄,他也没多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进了仙牢,仙气缭绕中,我远远看见石桌边上坐着的那抹冷寂而清瘦的白衣背影时,眼眶倏地就润了。

这与我上次来此地的光景差得太远。

上次,他是笑得淡然而甘愿的。

我走了过去,在他身后唤了一声:“大师兄。”

大师兄身影顿了一顿,隔了许久才暗哑低沉道:“你竟还来看我。”

我随手将从尧司那里讨来的药瓶子放在桌上,笑着道:“小师妹怕大师兄独自整日整夜地枯坐在这里,难免会寂寞。大师兄爱叨嗑,小师妹自然要时常过来瞧上一瞧,陪大师兄解解…”

大师兄忽而打断我,道:“我一直很相信你。”

我动了动唇,道:“这个我晓得。”

他又道:“我只叫你去看看他们母子,只让你去为我递个音信,道我不日便会回去。”

我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他声音更幽沉了些,道:“那为何你还要带他们上天庭,为何要告诉他们天庭的事,为何?”

我手握成了拳,然后松了开。只听自己飘忽的声音道:“你妻子跪在我面前,说只求见你最后一面。我是神仙,自然要助凡人如了愿,所以带她上来见你最后…”

脑子里“砰”地一声巨响,身体便不由自主地飞了出去。跌落在石阶上,背里一片疼痛火辣,但都及不上心头一角。

我半靠在石阶上,垂着眼帘淡淡地笑,继续道:“小团子唤我一声姑姑,他睁着两只大眼睛与我道,他想见爹爹。我是神仙,自然要助凡人如了愿,所以带他…”

耳边又是“砰”地一声,我身体闷闷撞击在石桌对面的一片石壁上,然后滑落在地面。

我伸手擦了擦嘴角,嘴角一片濡?湿。脚边出现一片阴影,我生生将眼眶里的水汽逼了回去,仍旧扬起唇角抬头看去。

大师兄逆着光,神色如死了一般沉寂。

但我晓得,他在气我,在恨我。

我何尝不是在气自己恨自己,是一个自私的神仙。为了保住大师兄,自私到拿凡人去一命抵命。

我亦晓得,一旦带他们母子上了天庭,必死无疑。

一切皆是我在作孽。

我眯起眼看着大师兄,捏起袖子又往唇边一擦,笑道:“我是神仙,要如凡人的愿。”

一巴掌扇在脸上,除了嘴角火辣些,再也找不到多余的感觉。身心都麻木了。

(三)

大师兄居高临下俯视了我半晌,一字一句道:“七万年,我都信错了你。”

我低着眉目,兀自笑道:“日后昆仑山修习的时日还那般长,今日大师兄如是说,也不怕往后多增了你我师兄妹之间的间隙。”

大师兄的衣摆拂过我的面皮,沾染了点点殷红。他转身干脆利落地走开,道:“回去吧,在这里的三载我都不想再见到你。”

我手肘在石壁上磨破了一道口子,血顺着手臂顺着指尖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地上。我突然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没错我就是一个自私的神仙,只想图个自己好受。

我站起身来,看见大师兄立于桌边,便轻轻佻佻地道:“大师兄让我走我眼下却是走不得。天君有令,要小师妹我亲眼看见大师兄吞下瓶子里的东西才算数。”

大师兄顿了顿,伸出细瘦的手拈过桌上的瓶子。原本修长白皙的手指只剩下皮包骨头。他两指夹住那粒药丸,顺手给自己斟上一杯清茶。

大师兄笑了,唇沿上挑了些,道:“不管是喝了忘情水还是过了亿万年,你们皆休想让我忘记,小梓儿最好看的时候。”说罢,他将药丸放进口中,混着茶水咽了下去。

我咧了咧嘴,拖着身体离开了仙牢。

天君并未下令,让大师兄服下忘情丹。我也曾想,不论是喝了忘情水还是过了亿万年,大师兄皆不要忘了嫂子最好看的时候。

出了仙牢,见了师父。师父却眉头紧锁。

嘴角的血迹被我弄干净,磨破的袖摆与手肘亦被我藏在身后。我对师父弯了弯眉眼,道:“师父勿要担心,大师兄在里边好好思过。我们回去罢。”

师父一语不发,兀自走在了前边。

(四)

回到昆仑山,我便跑进了自己的卧房,关好房门。

我怕,我恶有恶报,却被他们瞧见了我如此狼狈的模样。师父暂且不说,若是被师兄们见到了,怕是又要看我笑话。

在桌上趴了一会,我觉得有些乏,便欲去榻上再躺一会。

门轻轻响了一下,我将将站起来的身体忍不住颤了颤。有人安安静静地进到屋里来。

我便往床榻靠去,道:“师兄莫要打搅我,现下小师妹乏得厉害,想歇上一歇。”

手臂倏地被捉住。一阵桃花香淡淡袭来。

我喉头涌起涩堵,挣了挣手臂,道:“别看。”我不想师兄们看见,但尤其不想他看见。

手臂上的衣袖却被轻轻捞起,手肘间传来阵阵清凉。他轻声责备道:“弦儿为何不施仙法止住血。”

我吸了吸鼻子,道:“这是徒儿自作自受,怪不得他人。”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臂,扯了扯,将我扯过身去。凉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嘴角,道:“还疼不疼。”

我垂着眼,努力咧着嘴,眼睛还是止不住酸痛,止不住酸痛。我颤抖着唇,咬紧牙,硬声道:“不痛,一点都不痛。师父,徒儿乏了,要休息。”说罢我拿下他放于我唇边的手指,欲转过身去。

然我只稍稍挪动了下身体,下一刻,他用力扳过我的肩膀,修长的手臂一揽,将我带进了怀里。

他手抚过我的头发,轻轻拍着我的背,在我耳边低声喃道:“弦儿,莫要在为师面前逞强。”

我手攥紧师父胸前的衣襟,猛又吸了吸鼻子,良久,终于再也憋不住,道:“师父是不是也觉得,徒儿没用得很。大师兄、大师兄在仙牢里对我说,他…他信错了我七万年…师父,大师兄、大师兄他再也不会相信我了!我、我是个不中用的神仙,尽做些缺德、缺德事,这、这些…都是徒儿的报应!”

“弦儿,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有一个怀抱将我拥进,将我护牢。我很疲惫,很难过地失声大哭了起来。其实我也后悔了,当初若不与大师兄一齐下人间胡闹,若我只是个规规矩矩的神仙,皆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章七十五

(一)

神仙的生命不如凡人苦短,反而很漫长,千千万万年。

三载,不过晃世而过的一件事。

大师兄在仙牢里思过毕后,天君亲自遣了两名小仙陪同着大师兄,将大师兄送回了昆仑山。

自上次去仙牢里看过大师兄,我便没也再去过。因为他说叫我不去,他应是记恨着我再也不愿见到我。

大师兄脚踏在昆仑山的土地时,师父在前,山上所有师兄与我皆在师父侧后,迎接大师兄。

大师兄在师父面前中规中矩地跪下,作揖道:“徒儿给师父请安。徒儿此次历劫不成,请师父责罚。”

师父淡淡道:“回来便好。羽儿历劫不成,再重头修习便是。”他亲手将大师兄扶了起来。让大师兄与我们叙旧,自己先行离去了。

师父他心里也不好受罢。

众师兄拱手,齐齐道了一声:“大师兄。”

大师兄愣了愣,却一双眼放在我身上,温温笑道:“小师妹似乎不大欢迎大师兄。”

我这才猛然惊觉,自己在一边呆傻愣住,忘记如其他师兄一般作揖唤他一声“大师兄”。只是他连说话都变得浅浅淡淡,很有一副身为神仙的样子。我想他再也不会如从前那般,爱叨嗑爱面子爱八卦爱摇摆了罢。

我一如往常地故作轻松回笑道:“大师兄这历劫归来,小师妹怎么可能不欢迎。”

只听大师兄与其他师兄们有板有眼训道:“这二次历劫非同小可,怪只怪平日里大师兄未勤加修习。如今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师弟还有小师妹要警以为戒才是。”他说得那般云淡风轻。

我却是听得百般涩然。

大抵一粒忘情丹下去,他连他原本是记恨着小师妹这档子事都忘记了。

我抬眼看着他,那双以往璀璨若星火的眸子安安静静,再无半分闪耀的晶亮。无论喝了忘情水还是过了亿万年…他说过…

我忽而轻笑出声,问大师兄:“大师兄,早前听说过人间有昙花一现,你见到过没?”

大师兄蹙了蹙眉,道:“见是见过,不过昙花一现只有两个时辰,太可惜了些。”

我便再问:“那两个时辰里,大师兄觉得昙花何时最美?”

大师兄沉吟了下,道:“自然是昙花初初绽放的时候最美。”

我闻言眯了眯眼,转身跑掉了。眼泪却还是在我将将转身的那一刻,溜了出来。

身后有师兄无奈地唤我。

依稀听大师兄问:“小师妹她这是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