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神挑挑眉,似乎不大信他,道:“怎么,这次舍得安下心来了?我记得上回你婚的时候也是这般说的。”

一颗鹌鹑蛋滑咕噜地冷不防卡进我的喉咙里,噎得我差点背过气去。

师父忙替我顺背,递给我一杯水,道:“弦儿,小心些。”

河神不依地看着我,道:“小徒弟你这般反应,是不是不信我?”

师父接话道:“你先问问他们信不信。”

见大伙都闷声埋头啃食,河神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撩了撩衣摆,瓮声道:“你们也忒不仗义,怎么就不信我这回是认真的呢…我告诉你们,这回我是真爱我娘子…”说罢他开了酒,霎时酒香四溢,又变脸道,“算了这些先甭说,今日只管来个痛快!”

河神倒了第一杯酒就先递与了我,冲我眨眼笑道:“难得卿华头一回将小徒弟带到我这里来,这第一杯自然是要敬小徒弟。”

我还未接,师父先自他手上拿过酒,道:“你们不许给弦儿灌酒。”

东华那货又开始抽风了,两手拈着筷子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在碗沿上,道:“啧啧,还未喝酒便开始护着你那徒弟了。看一会儿不把你喝趴下才怪。”

师父哼笑一声,道:“东华你看清楚,一会儿到底是谁先趴下。”说罢他便仰头将那杯酒喝干了去。

我闷闷地望了师父一眼,见他们兴致正浓,也不好阻止他。只是大师兄叮嘱了我,让师父少喝酒。来之前师父才答应了我,这下又给忘记了。

河神似晓得我的疑虑,安慰我道:“放心罢小徒弟,你师父酒量好得很。他身体早好透了喝多少都没问题。”

这下我更加疑虑了。师父身体不好的事情回到昆仑山没与外人传,他们如何知道的?

不想,因为河神一句话,霎时气氛冷了下来。

(三)

原来,他们都晓得师父为我闯魔界的事情。

东华帝君兀自给自己添了一杯酒,灌了下去,若有若无笑道:“卿华,那日你可算是让我们哥儿几个这几万年来的闲心都替你操碎了。咱三界差点就少了一位战神。”

一只酒杯倒在了桌上发出清脆一响,我倏地回过神来,见我面前的桌面上洒了一滩酒渍。酒渍顺着桌沿流下,沾了些师父的袖角。

我忙捏诀变出一条毛巾便往师父身上擦,往桌上擦,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弦儿?”

我害怕。我晓得他们不过是开开玩笑提提旧事,但我害怕。害怕想起那日的情景,害怕看见师父一身是血,害怕他就那般躺在地上再也醒不过来…

“弦儿?”

好怕…我再也不想看见第二次…什么司战神君什么三界无敌,我都不想他拥有,若是、若是他只当一个飘逸温和的小白脸神仙,多好…

“弦儿?!”

手冷不防地被捉住,我抬起头来,见师父沉寂着脸,那双细长的眸子里似沉淀了好多东西,看得我直酸疼喘气。

“啊?”我看见师父握着我的手腕,我手里还拿着毛巾。

他手指轻轻润润地抚过我的眼角,我眨了眨眼,不想却掉出了几颗水珠子。师父低低道:“弦儿莫要多想。”

河神递了一杯酒在我手上,与我碰了杯,一仰而尽,手背拂了拂嘴角散落的酒珠,笑道:“不过,倒也值得。”

我也毫不犹豫地一口喝干了它。

后来几杯下肚,脑子一迷蒙起来,心中也就跟着释然了。小酒杯换成了大碗,一碗一碗与他们喝得好不畅快。

我越喝越觉得此酒很是熟悉,便抱起一只空酒坛摇了摇再嗅了嗅,干脆将头搁在坛子上,笑睨着师父,直打酒嗝,道:“师父,这,嗝,这不是我们昆仑山的桃花酒么?”

师父蹙着眉道:“弦儿不能再喝了。”

红艳艳的河神凑了过来,挤眉弄眼道:“小徒弟好见识。这可是我下午专门让人去卿华那里搬过来的喔~~”

我向河神竖起大拇指,道:“啧,好见识的人是你,晓得我师父的酒最好喝。”

(四)

似乎河神与新娘子拜堂的吉时到了,他被一两只小婢唤了回去。拜完堂就可以欢欢喜喜牵着新娘子入洞房了。不过我看他离去时踉踉跄跄的步子,有些忧心,不晓得能不能撑到入洞房。

河神一走,风神就嚷嚷着要玩游戏。说是让大家来猜拳,谁输得最多一会要受罚。我没猜过,自然觉得有些新鲜。

不过貌似我每出一次拳,他们都开心得直起哄,还道:“小徒弟好样儿的,继续继续!”只有师父在一旁直捏鼻梁叹哀气。

我实在忍不住了,便问:“师父你为何这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师父道:“弦儿,莫要跟他们玩猜拳。”

我宽慰师父道:“师父勿要担心,徒儿觉得很好玩。”见他们大家直呼我好样的,大抵我还是赢得不少罢。

只是到了要结算的时候,不晓得是我老眼昏花没看清还是我耳朵发背没听清还是如何,只见这四五只上神兀自站到一边,一直叹我不成器。说是玩个猜拳,连一回都未赢过。

我这才总算回味过来,师父那话里的意思。

风神说输了要受罚,他们便要我去闹河神与他新娘子的洞房。不待我反驳一句,他们就拖着我往新房里去,还说趁河神与新娘子还没到,让我赶紧在里边找个地方藏起来。

在紧要关头,再跑出去吓河神一吓。

我便晃了晃脑袋,问:“紧要关头是什么时候?”

大家一下就沉默了。只有师父微微挑起唇角。看得我十分不明所以。

还是司命星君先出声叹了口气,与师父道:“卿华,不应该啊,这徒弟你到底是如何教的,怎么这般不开窍?”

我较真了,不满道:“仙友你说清楚,你是说我没开窍还是说我师父不会教?你、你再胡说八道我就不进去吓了!”

司命星君捂着嘴,笑道:“我不胡说八道了不胡说八道了。那小徒弟还不赶紧进去?”

师父在一旁抚上自己的额头,直抽嘴角。

章九十四

(一)

河神的新房里有一只贴着红花字的柜子,那群上神便要我去里边躲着,千万千万要待河神与新娘子的紧要关头方才可跳出来。

我酒还未醒,便扒着门框懒洋洋地再问了一遍:“紧要关头到底是什么时候?”

师父过来拉住我,道:“好了,弦儿不用进去,他们爱闹腾就自己进去闹腾。”

此时有人不满了,啧声道:“卿华啊,不应该啊,你怎么能教徒弟不守信呢,说好输了就要受罚的。”

我一眼瞪过去,道:“谁说我不进去,谁说我不守信了?你们、嗝,你们休要诬赖我师父!”他们一个个也忒没眼色,净往我师父身上瞎扯。我就是见不得他们污蔑我师父。

将柜子打开,还好里边都是空空的,容得下一两人。他们便催促着我快进去。我估摸着在里边睡上一觉也不错。

可是旁边的师父看得直揉眉心。

我就忍不住问:“师父,你是不是也累了?”说着我就兀自蹲了进去,在关上柜门之前趁师父不备连带将师父一齐拉了进来,道,“师父若是累了,就在这里歇着。”

说罢我将柜门一关,也不管外面那几人闷闷的低笑。怎奈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我忍不住唤了一声:“师父。”

师父哑声“嗯”了一下。

我道:“师父你先睡一下,这里没人打搅你。一会儿到了紧要关头我们再出去。”我一时酒有些上脑,就倚在柜子壁上眯一会儿。

不想这眯一会却不小心睡着了。

还是屋外的动静吵醒了我。好像是河神的声音,简直温柔得似要滴出水来一般。他道:“娘子,来,我们来喝交杯酒~~喝了这交杯酒,日后我们便会天长地久地在一起,直至白头偕老~~~”

我听得一抖,抖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想来这河神恶心起来还真有一套。我忍不住伸手想去开柜门,将缝开得大一些,也好让我瞧个大致状况。

可这时我腰上忽然一紧。耳边温温的热气喷洒在我的颈窝里,让我颤栗了一番。我这才想起,原来柜子里还有师父。

师父几乎是咬着我的耳朵低低道:“弦儿别出声。”

我心如钟鼓,手里停了下来没再有动作,任由师父搂着我不敢动弹。

(二)

河神要新娘子喝交杯酒,新娘子的声音却十分耐听,不住叫停道:“得得得,别来恶心我。”

河神声音顿时变得十分幽怨,道:“娘子你竟不想与我做夫妻么?”

新娘子道:“你我拜过堂入过房已然算是夫妻,你还想要如何个夫妻法?”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想看看外边。手就不由自主地伸过去了,不想却被师父突然握住。我就凑到师父耳朵边,悄悄道:“师父,我就看一眼,看看新娘子长什么模样,好不好?”

师父身体颤了颤,半晌才沉沉道:“弦儿再忍忍。”

河神在外边轻飘飘道:“你我是拜过堂入了房…可这不是就只差上了床么…”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只听河神又似笑非笑道:“我的娘子啊,你再不与我喝了交杯酒该干嘛干嘛,恐怕看的人是要等得急了。”

我心里一咯噔。莫不是被他发现了我们在这里?

霎时外边又窸窸窣窣一阵动静。随后就听见了尴尬的谈笑声,一听就是那群上神。只是想不到,他们差我进来吓河神,自个也跑进来了。

他们特别不要脸,一直夸新娘子多美丽多美丽,夸得河神醋了连连叫骂。后来被河神赶出去的时候,还意味深长的笑了句:“行事要小心啊,莫再叫他人窥了去。”

他们口中的他人,不是我是哪个。

房中安静了一会儿,大抵是他们都走光了。突然外边传来一声新娘子的娇呼:“喂你干嘛…唔…”

河神轻笑了两声,道:“为夫帮娘子宽衣。”

随之而来的就是支支吾吾细细碎碎的呜咽声。

我吓了一跳,莫不是新娘子不愿意?遂赶紧挣脱师父的手,去开柜门想一探究竟。哪知师父手上力气大了些,拉住我往他怀里一扯,便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忍不住细细道:“师父,你听见没有,新娘子哭了,她莫不是不愿意嫁给河神罢?”我想挣脱师父,好好看一看。

师父一愣,道:“弦儿别看。”

“为什么?”我想了想,恍然大悟道,“不是要等紧要关头么,莫不是现在就是紧要关头?哦我晓得了师父,肯定是东华帝君他们一早就知道了这个北海二公主不愿意嫁与河神,所以诓徒儿在这里候着,以便在紧要关头出去救二公主不是?”

那这下真是不出手都不行了。河神是个风流的家伙,见一个爱一个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下一刻,我还未出手,身体蓦地似触了雷电一般,呆愣在柜子里。

师父一手揽过我的脖子,有什么温温润润的东西在我脖子上流连停驻了一下。脖子上有着师父灼热的气息,他沙哑着声音有些气喘道:“弦儿再不规矩的话,莫要怪为师不客气。”说罢又他在我下巴处轻轻咬了一下。

顿时我禁不住浑身颤栗了起来。酥酥痒痒的感觉传遍了我的四肢百骸,身体一下就被抽去了力气,手臂没放处想也未想便捞上了师父的脖子。

这样省力些。

(三)

后来…后来…我就听到了一些床榻摇晃摆动的吱吱声和河神与新娘子喘息低吟的声音。

再后来…我心里痒得慌,趁师父抱着我不备,伸脚踢开了柜子…不想映入眼帘的是满地散乱的红衣裳和榻上雪白雪白相交缠的两个人。看那光景,河神似在上边,新娘子似在下边。

原来新娘子竟没有哭,只双腿缠绕在河神腰上,哼哼娇·喘。

此情此景,一点都不难领悟,我一看便知。

之前与大师兄一齐去人间那一回,我淘过许多话本回昆仑山。其中有一本叫做“男女不得不做的三两事”,里面的插画就是这般。只是眼前的更为鲜活一些罢了。

想我以往未曾识得情滋味,只觉得男女这回事奥妙非凡禅机深沉,若非道行高深的人定是参透不来。如今我心有所系,却是能够领悟七八分。

大抵男女心心相印,洞房之时都会做这样的事。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看到这副境况我满脑子装的全都是师父的影子…就是不晓得…有朝一日我能不能对师父也这般…我还欲走出柜子上前去以便能看得细致些,看话本的时候看得很粗略,眼下正是个钻研的好时机。日后待我行此事时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然我才将将往外挪了两步,突然后颈一痛,眼前一黑,双腿一软,之后竟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颈窝传来隐隐的钝痛,我忍不住伸手去揉了揉。

边上有声音道:“诶诶小徒弟醒了。我说卿华,你下手也忒重了点!”

这下我也晓得是师父将我敲晕了。我睁开眼来,见师父正打横抱着我,他身体绷得死紧。我又巴望了一下新房那边,里面烛火还摇曳得紧,便又巴望着师父瓮声道:“师父,他们还没完…”

那些围着的无耻上神们个个笑得花枝乱颤。东华那货抽风得尤为厉害。

师父黑着一张面皮,凉飕飕道:“日后谁还敢与弦儿猜拳,我先剁了他的爪子。”

后来他们一个个冲着新房吹了几声口哨再捧着肚子离去了。只有东华抽风货走了两步又兀自折返回来,想约师父明后日去他无涯境下棋。

(四)

夜里深了,大家都散了之后,我与师父也就一起返回了昆仑山。

云头上,我觉得站在累,索性一屁股坐了下来。想起师父的损友临走前皆是一副笑得岔气的模样,我心里头就有些不顺畅。

凭什么他们老是要嘲笑我师父。我怎么就不觉得我师父好笑。

“弦儿在想什么。”师父忽然出声问。

我愣了愣,拉着师父的衣摆道:“师父你站着不累么?”他顺着我手里的力道,也就与我一样坐了下来。

我踟蹰了下,还是问师父:“师父,他们为何那般笑话你?徒儿没觉得哪里好笑啊。”

师父侧过头来,脸与我隔得很近,我心跳亦跟着漏了好几拍。他双目深邃如黑夜,看着我沙哑道:“弦儿勿要再挑逗为师。”

说罢他头又低了些,微微斜侧,直至唇碰上我的唇。

他只是碰了碰,随即头便歪了过去,蹭进我的肩窝里,一路往下滑。滑到颈侧时,师父突然张口咬了咬我的锁骨,咬得我有些疼有些酥颤。

最后他躺在了云上,头枕着我的腿,双手紧紧环住了我的腰。安安静静地睡了过去,我听到他梦里依稀呢喃:“弦儿再这样,为师怕要忍不住了。”

我瞠着双目,突然有些了悟,为何他们会笑话师父、为何师父会这般反应,大抵都是因为我。有什么东西又开始自我心尖上淌过,然后溢了出来,让我无比的悸动。我手臂环过他的脖颈,轻轻顺着他泼洒在云头上柔长的墨发。

最终,我什么也未对师父说。我未说我有多眷恋着他,我未说我多想与他一直在一起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是不是我的师父。

但我想,他心里都晓得。我与他都心照不宣。

即使什么都未说,我与师父,该是可以如这云头可以飞到天边一样,我们亦可以一直走到尽头。

好容易,就地老天荒。

章九十五

(一)

应了东华帝君的邀,隔天师父便带着我去了他的无涯境,找他下棋。

我还是第一回去无涯境。那里仙气飘渺云雾缭绕,风景瑰丽竟与我们昆仑山不相上下。想来那抽风货倒是寻了一块好山头。

刚到无涯境就有人出来相迎。看他着一身白衣与我昆仑山的师兄们无异,又对我师父毕恭毕敬,该是那抽风货座下的弟子罢。

只是,他长得也忒精致了些。与我师兄们的俊逸儒雅相比,他就似一只通透无瑕的精美玉雕。

早前听说东华帝君收弟子收得十分严格,如今自他弟子的面相来看,就晓得帝君口味偏重。

玉雕弟子有板有眼地引着我与师父入了一座林子。

林子看似十分古老,四周挺拔着高大笔直的大树,郁郁葱葱,连日光也只能透进个三两分。不过这里的空气倒十分清新,地面落脚之处花花草草好不奇艳。

往里走了不久,总算见着了抽风货。抽风货一脸闲适,今日褪下了一身金光闪闪的衣袍只着了素色的衣裳,眉间一抹淡淡的舒朗。

他正在摆弄面前的棋盘,见我与师父来了,便抬眼笑道:“唷,我正估摸着人该到了,这不,就来了。”

能在这深山老林里摆上一盘棋,着实有些意境。

师父与他寒暄了几句,便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开始与抽风货执棋落子。我没别的事做,也就跟着坐了下来,在一旁观看。

听人说,棋局如人生。里边风卷云残处处透着玄机,怕是每一处落子都得经一番深思熟虑权衡考究,看不透的人定是不知晓对方的布局与诡计。说不定一个不小心,便遭了道落入了万劫不复。

输棋事小,但若赌的是人生,这事就可大可小了。

“弦儿在想什么?”师父手执白棋,放于下颚处,稍稍凝着眉似在思索,随后落子在棋盘上,淡淡地问我。

我道:“回师父,徒儿是在看师父下棋。”

抽风货笑嘻嘻凑过来一句:“小徒弟看这么入神,莫不是看出个名堂来了?”

我思忖了下,点了点头。

师父便挑眉笑睨着我,问:“那弦儿看懂什么了?”

我总觉得师父那笑似在说:你看得懂才奇了怪了。我见怪不怪,淡定地稳下心神,瞅着棋盘上的棋子,缓缓道:“黑白分明,委实曼妙得很。”

抽风货手抖了一抖,落了棋子,笑道:“小徒弟何时何地都如此有见地,真是难得难得。”

我谦卑道:“哪里哪里,帝君太谦虚了。”

下一刻,抽风货看见师父落子,冷不防一声惊叫:“诶不对!刚刚我明明不是走的这一步!不对不对!”

师父淡淡浅笑,道:“东华,落子无悔,几万年你都还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