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魏庄到焯京有一百多里地,沿着青石板路到丰镇,便是一条宽敞大道,人来车往,非常热闹。

蔡霖从后山下来,见魏庄仍然平静,便回家去换了一身衣裳,洗干净脸,拿了些银子才上路。

走到庄口,突然看到有十来个陌生人带着两只凶猛的獒犬往里蹿,他心里一紧,表面却神色如常,赶着车给他们让道。那些人看了他一眼,见獒犬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便没有太在意,但仍然有两个人上前掀开他车篷的帘子往里张望,见全是兽皮、虎骨、鹿茸之类,并没有活人,便撇下他继续往里走。等他们走远,蔡霖才朝着驴子挥了一鞭,让它加快速度,往京城赶去。

每隔一段路就有人设卡拦车,穿的是官军的衣服,也不知是真是假,一路上他被盘查了若干次,一直都是从容不迫,声称要把山货送到京城里的山货庄。那些人看了他车上的东西,确认里面没藏着人,便放了行。

到了京城,他小心翼翼地打听,才找到大将军府。他上前去求见大将军,却被站在大门外守卫的家丁赶开。他自知身为一介布衣,想要见到大将军并不容易,情急之下只能在远处守着,如果府中有什么丫鬟小厮出来,再想办法接近他们,看能不能找到进去的路子。

骠骑大将军府占地甚广,院子一进套着一进,婢仆成群,正牌主子却只有白贲一人。他已过而立之年,夫人长年体弱,没能生下一儿半女,于前年冬病逝。他至今都没续弦,虽有两个侍妾,既没扶正,自然算不得主子。

近年来,边关虽有外敌滋扰,但都是小战事,境内也没出过大乱子,这位著名的战将便长期呆在京城,成为太子的一大助力。白家先祖乃开国元勋,世世皆出良将,代代血染疆场,这是拼着性命打出来的功绩,历代皇帝都很看重他们,因此即使别人想要打压他们也没有那么容易,往往对他们颇多忌惮,但并不会起正面冲突。

白贲下朝后径直回府,盘算着太子这两日便要回京,柳氏一党正加紧布置,争斗只怕会越发激烈,就算安王半年后出京都不会消停。他边走边思索着,到府门前下马,门里门外的家丁仆从一起涌上来请安,殷勤地服侍他进门。

今天阳光很好,春风扑面,带着淡淡花香,想来大将军府中定是百花盛放。蔡霖懒洋洋地坐在车上,倚着车篷,瞧着将军府大门两旁伸展开的青砖墙,渐渐昏昏欲睡,直到听到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这才清醒。看着身穿武将官袍的为首之人下马,再看看那些家丁仆从奉迎巴结的模样,便大致猜到他就是白贲,蔡霖立刻跳下车,走上前去,朗声问道:“请问大人可是骠骑大将军?”

白贲觉得这个清亮的声音很陌生,脚下一顿,转头看去,只见一丈开外站着一位青年男子。淡淡的阳光下,他身材颀长,面如冠玉,虽着一袭布衣,却不掩秀雅风采。他身后停着一辆驴车,倒有点像是秀才进京赶考的架势。白贲久在军中,并不似其他文臣世家,对上下尊卑看得很重,他贵为一品大将军,见这个平民百姓对自己竟然不拜,也并不恼怒。跟在他身边的人都知道他的性情,自然不会狐假虎威,只静待将军发话。

白贲对他拱了拱手,“本将正是白贲。”

蔡霖长长地出了口气,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下来。

白贲有些疑惑,“公子有何指教?”

蔡霖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道:“在下蔡霖,有位朋友托在下来找将军,去年惊蛰,他曾至白萍洲迎过将军。”

白贲心中剧震,脸上却不敢流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立刻笑道:“哦,原来是蔡公子,请进府一叙。”

蔡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驴车,白贲立刻吩咐身边的人,“去,帮蔡公子将车赶进府里。”有两个仆从应道“是”,快步上前牵着驴的缰绳,掉头从角门进府。

蔡霖这才缓步上前,对白贲抱拳一礼,“久仰将军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蔡公子客气。”白贲豪爽地笑道,“快快请进。”

蔡霖与他一起走进大门,不紧不慢地一路观赏府中的景色。白贲也闲闲地与他聊着家常话,既不问他是哪里人,也不问他从哪儿来,更不问那个“故人”的事。白贲将蔡霖安置在花厅喝茶,然后去内室更衣。走到门外,他便叫来总管,让他派可靠的人去大司马府请白楚,“就说家里来了贵客,须臾便走,请他过来见见。”

蔡霖安静地坐在客座,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墙上的字画。等了两刻的功夫,白贲穿着常服出来。他礼貌地站起身来,白贲赶紧笑道:“坐,坐,蔡公子不必客气。”

蔡霖等他在主位落座后,这才坐下,左右看了看。白贲观其行而知其意,“我已吩咐下人离得远远的,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蔡霖点了点头,便将这两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白贲听得神情大变,待他讲完,倏地起身,对他长揖到地,“多谢公子冒险相救太子殿下,如此隆情高义,白贲铭记在心,定当厚报。”

蔡霖见他忽然行此大礼,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赶紧起身避开,出手虚扶,“将军请勿如此,在下不敢当。扶危济困,原是份属当为。当日在下并不知太子身份,既见他上了岸,似有生机,便决意出手相救,并未曾想其他。后来太子坦诚相告,在下自应以诚相报,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总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白贲抬起身来,正要说话,却欲言又止,侧耳听了一会儿,对他笑道:“我大哥来了。”

他的话音未落,大司马白楚便走了进来。他是白家嫡长子,与白贲很像,都是身材高大,目光炯炯,龙行虎步,英气逼人,只是白楚年近不惑,位列三公,比白贲要沉稳许多。他迅速打量了一下蔡霖,便问白贲,“二弟唤为兄来,为了何事?”

白贲招呼大哥和蔡霖坐下,张口便道:“大哥,若不是蔡公子仗义相救,太子危矣。”

白楚大吃一惊,“什么?”

白贲看向蔡霖,“蔡公子,劳烦你把刚才的话讲给我大哥听。”

蔡霖便把事情又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白楚紧皱双眉,脸色渐渐变得阴沉。等蔡霖说完,他问了几个问题,然后又想了一下,这才说:“太子让你来找我二弟,如果他不在呢?”

蔡霖自然据实以告,“太子殿下说,如果白将军不在,就去找大司马,对你说,有个小时候揪过你头发的小皮猴叫我来找你,你就知道了。”

听到这一句,白楚不禁笑了笑,轻轻地道:“果然是太子殿下。”

“肯定无疑。”白贲的一只大手无意识地按着茶盏,拧着眉说,“去年惊蛰那日,我奉旨出京提调军马,返京途中路过白萍洲,太子躲在树丛中悄悄唤我,与我说了会儿话便独自离去,这事谁都不知,我回来后只告诉给大哥你,旁人不可能知晓。”

“嗯。”白楚起身对着蔡霖一揖,郑重地道,“多谢蔡公子高义。”

蔡霖没想到这位大司马也跟弟弟一个脾气,赶紧起身相避,拱手还礼,“白大人切勿多礼。”

白楚也不与他客套,请他坐下后沉吟道:“为今之计,必须立刻将太子接回京城,以免再有不测。”

“对。”白贲迫不及待地说,“我这就带人去接。我和你的亲兵加起来近千人,战力强劲,就算对方有个三、五千人也招架不住,何况不过百十来个人?”

白楚微微点头,“就这么办,你们全部骑快马,即刻启程。”

白贲回头对蔡霖说:“蔡公子,要辛苦你了。”

蔡霖立刻答道:“在下份所当为。”

白楚立刻出去派人到大司马府中传令,命他的亲兵队全副武装,到大将军府报到。白贲也传下令去,亲兵即刻整装待发。

白楚的亲兵过来怎么也是两刻功夫,蔡霖忽然想起车上带的东西,“白大人,白将军,在下把太子托给山中猎户照顾,带了他们的山货出来做掩护,现下要回去,不知两位大人可否把那些东西买下,在下好把银子给他们带回去。都是好东西,鹿茸、虎皮、虎骨、豹皮、狐皮之类的,府中应该可以用到。”

白楚一听便道:“好,我们买下,要多少银子?”

蔡霖大略估计了一下,“如果卖给山货行,应该可以卖到三百多两,他们要再卖出来,可以卖一千多两。”

“你倒挺熟悉行情。”白楚笑了,“给你一千两银子,可以吧?”

“好。”蔡霖一点也不谦让,“你们接回太子后,那些猎户都得搬走,不能在那里住了,这些银子给他们,他们也好去别地安家,免得有人迁怒于他们,对他们不利。”

“说得是。”白楚略想了想,“那就再加一千两吧。二弟,拿银子给蔡公子。”

蔡霖对他们兄弟的印象非常好,微笑着说:“这么多银子,我哪里拿得动?还请白将军叫人带着,到时候直接给那些猎户就行了。”

“好。”白贲马上吩咐总管去账房支银子出来,交给自己的亲兵带着。

等到一切就绪,大司马府的亲兵队赶到,白楚和白贲一起上马,带着队伍便如疾风般卷过京城,向南奔去。

第5章

蔡霖从魏庄到焯京的时候用了很长时间,驴车本就走得慢,还一路盘查,耽搁不少时间,可回去的时候却是一种马不停蹄,畅通无阻。白贲的亲兵队打着他的帅旗,无人敢拦,都是远远的便闪到道路两侧,以免被马队撞上。

只用了一个多时辰,他们便赶到魏庄,浩浩荡荡地横穿过去,直奔后山。田里的农人全都惊得目瞪口呆,看着他们如风一般刮过。

如此长时间的快速奔驰,对于白家军来说是家常便饭,蔡霖却是第一次,两腿内侧被磨得剧烈疼痛,到后来每跑一步都像在受刑,可他却一声不吭,带着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山上。

进了密林后,他们不得不慢下来,跟着蔡霖觅路上去。看到那些根本不能算路的地方,白楚与白贲都能想象出蔡霖将重伤的太子运到山上去的艰难,不由得对他都更增几分感激。

快走到那个隐在云雾中的小山村时,蔡霖隐隐听到激烈的犬吠声,顿时脸色大变,转头对白贲说:“他们好像先到了。”

他的话音未落,白贲已拔出腰间长剑,抛下一句“蔡公子你缓缓上来,我们先去保护殿下”,就带着他的人急奔上山。

蔡霖焦急地道:“小心那些猎户,别杀错人了。”

“放心。”白楚在他身边微笑着安慰道,随即也纵马飞奔上去。

蔡霖赶紧打马跟上,幸好他们骑的都是百里挑一的骏马,爬坡上坎,履险如夷,带着他很快跑上坡去。

小山村地势险要,两边是深谷,一边是峭壁,只有一条进去的路,石虎跟几个猎户守在路口,正与带着獒犬找到这里的十几个凶徒激战。他们全都浑身浴血,却不肯后退一步。白贲一马当先,冲上去就砍。他身后的亲兵一涌而上,顿时将那些人分割包围。这些士卒都是久经沙场的战士,骁勇善战,配合默契,几个人围攻一个,轻而易举地就将那些凶徒杀的杀,擒的擒。两只凶猛的獒犬本来在咬人,此刻见势不妙,夺路便逃,只听“嗖嗖”的呼啸声响起,两只獒犬惨嗥一声,便被几支长箭穿透身体,倒在地上,抽 搐着断了气。

蔡霖赶上来时,战事已经结束。他没去管那些杀人的、当兵的,眼里只有已经成了血人的那些猎户。他跳下马,焦急地奔上前去,扶住摇摇欲坠的石虎,关切地问:“石头哥,你怎么样?几位哥哥,你们的伤要紧吗?快快,进屋去。”

石虎看着他,憨厚地笑道:“兄弟,你朋友没事,做哥哥的总算对得起你的托付。”

蔡霖根本不理会什么太子不太子的,在他眼里,太子的命也没这几个猎户的命值钱。那几个猎人现在个个都受了伤,一口气松下来,几乎都站不住了,却都对他笑着,努力挣扎着向往回走,他一个人根本扶不过来。正在着急,白贲赶上前来问道:“殿下在哪里?”

蔡霖一听大怒,“你的人来了这么多,怎么都不知道过来扶一把?如果不是他们以命相拼,你们还能擒住谁?殿下的命也保不住。”

白贲没想到这个清秀斯文的书生发作起来这么厉害,马上道歉,“对不住,我是心忧殿下安危,一时疏忽。”

白楚比他心细,并没有先冲过去询问太子下落,而是叫了一些亲兵过来,两人搀扶一个,将那些猎户送回去。

村里的青壮男子都在村口外御敌,老弱妇孺都留在村里。他们却没有躲在屋中,而是站在石屋的房子前面,手上拿着铁叉、砍刀,准备与敌人拼命,就连半大的孩子也是如此。白贲和白楚看着这一幕,都很感动。

看到蔡霖扶着石虎上来,还有一大堆官兵,那些人才松了口气,全都奔上前来,把自己的亲人接过,小心翼翼地扶回家。

白贲叫过两个懂医的亲兵吩咐道:“把我们带的金创药全都拿出来,你们去给那些义士们治伤,务必妥善照顾。”

“是。”亲兵们答应着去了。

蔡霖搀着石虎走进木屋。里面的火炉烧得很旺,两个五、六岁的小孩正在忙碌,男孩在往炉子里添柴,女孩喂欧阳拓喝药。看到他们进来,两个孩子诧异地看着满身是血的石虎,“叔叔,你伤得重吗?”他们在山上打猎,受伤是家常便饭,两个孩子已有经验,见石虎还能自己走动,便没有太过惊慌。

石虎对他们笑了笑,“没事,叔叔伤得不重。”屋里只有一张床,现在被欧阳拓占着,他便蹒跚着坐到自制的木椅上。

欧阳拓脸色苍白,体虚乏力,但神智清醒。看着赶到床前的白楚与白贲,他微笑着说:“你们俩一起来了,这阵仗可闹大了吧?”

白楚很严肃,“太子危殆,微臣怎能坐视不管?”

白贲急切地道:“殿下能否支撑得住?为安全计,我们最好立刻回京。”

欧阳拓仍很虚弱,坐起来靠一会儿便觉头晕目眩,只能躺着,但他明白一刻也不能耽搁,便支撑着说:“我没事,撑得住,现在就可以走。你们把这个村子里的所有人都要安顿好,以免对方报复,伤及他们性命。”

“是。”白氏兄弟答应着,退到一边去低声商议。

蔡霖接过兵丁递过来的金创药,细心地为石虎上药、包扎。屋里的两个孩子是的侄儿侄女,这时已经跑去旁边的屋子看自己父亲是否安好。石虎见蔡霖一脸自责,不由得笑道:“兄弟,做哥哥的皮糙肉厚,这点伤不算啥。”

蔡霖的眼圈都红了,内疚地说:“都怪我,不该把危险带给你们。”

“那有啥,你在这儿无亲无故的,有事不来找哥哥还能找谁?”石虎仗义地拍了拍他的肩,然后压低声音,好奇地问,“你朋友怎么是太子?”

蔡霖更加歉疚,“其实他不是我朋友,我是在山下钓鱼的时候救了他,开始不知道他的身份,等他醒过来以后才告诉我他是太子。我要去京城搬救兵来接他,怕他一个人留在山下危险,这才送上山来。我以为这里地势险峻,他的对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我尽速把官兵带来接他回去就完事,没想到…终究是连累了你们。”

“嗨,你这么说就是没把我们当朋友。”石虎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兄弟,我们是粗人,也不明白官家的那些事,反正救人总是没错。咱们只是受了点小伤,没大碍,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嗯。”蔡霖点了点头,给他将伤口包好,帮他拿出干净衣服换上。

白贲过来对石虎拱手一揖,“多谢壮士仗义相助。”

石虎连连摆手,“应该的,应该的,大人不必多礼。”

白楚笑着说:“蔡公子,我们想先把他们全都接到府中安置,等此事平息,幕后主使伏法,再送他们回来。几位义士身强力壮,若是愿意从军,我兄弟定当从优叙用,如若不愿,我们会为这些人家置些田地,让他们一生衣食无忧。”

“是啊。”白贲看向蔡霖,“为安全计,蔡公子也最好跟我们回府。”

蔡霖有些意外,沉吟片刻才道:“我倒没什么,反正一个人,给佃户们交代一声就可以走,石头哥,你们呢?愿意离开这儿吗?”

石虎略感茫然,“这…变动太大了,你知道,我们是山野之人,不懂大户人家的那些规矩,恐怕…到时候冲撞了夫人、少爷、小姐们,那…”

白贲爽朗地笑道:“我们是武将,没文人那么多规矩。壮士放心,你们救了太子,有大功于国,到了我府中,那也是当老爷,你们的家小也都是夫人、少爷、小姐。再说了,我夫人已去世,尚未续弦,也无子女,所以你们也冲撞不了谁。”

听他这么说,石虎心下稍安,但仍然拿不定主意,便低声问蔡霖,“蔡兄弟,你看呢?”

“那就去吧。”蔡霖知道对方没能暗杀太子,说不定便要恼羞成怒,杀这些猎户泄愤,还是住进大将军府要安全一些。

石虎对他相当信服,闻言便道:“好。”

蔡霖便把话传到其他几户人的家中,让他们收拾好细软,准备上路,同时还把白贲那儿拿来的两千两银子分给他们,说是这次山货卖的钱。所有人都惊喜交加,对他连声称谢,他说要他们到京城里暂避一时,他们也是言听计从,立刻便去收拾东西。

白贲吩咐兵士扎了几个担架,抬着太子和几个重伤的猎户,其他人挑着自己的家什,由官兵前后护卫着,浩浩荡荡地下了山。

第6章

一向安静平和的魏庄已经被铁蹄踏过的声音闹得沸沸扬扬,等到大队人马抬着担架,押着俘虏从山上下来,庄中更加轰动,很多人都赶过来看热闹,就像是过节一样,等到看见蔡霖,便七嘴八舌地向他打听,究竟出了什么事。

蔡霖言简意赅,“官兵抓贼。”一句话就交代了。

魏氏与柳氏颇有嫌隙,与白家则是世交,白楚与白贲找魏员工借了几辆大车,将伤员、贼寇、猎户家眷分别送上车。蔡霖的两腿已被磨破,全身酸痛,实在骑不动马,也上车去歇息。白氏兄弟谢绝了魏员外的挽留,一声令下,大队便向京城奔去。

现在已是傍晚,人人都是又饿又渴,白楚他们却并没有停下吃喝,只在马上用点干粮与水,并派人给每辆车里送去了足够的面饼和水囊,并好言安抚道:“现在先垫一垫,等到了京城,大将军定会好好款待大家。”

蔡霖累了两天一夜,来回奔波,实在撑不住了,吃了一张饼,喝了点水,便倒在车里睡觉,直到大将军府也没醒过来。

白贲听到亲兵来报“蔡公子在车里熟睡”,便走过去撩开车帘,见蔡霖蜷缩在车厢一角,睡得很沉,安静的脸上有种孩童般的天真,不由得笑了。他跳上车,将蔡霖抱起来,轻巧地跃下地,大步走进府中。

夜风沁凉,蔡霖微微抖了一下。白贲本能地将他抱紧一些,快步走到离自己住的正房最近的院子,将他放在床上,拉过锦被来盖好,小声叮嘱院里的丫鬟好好侍候,这才快步走向自己的屋子。

白楚已将欧阳拓抱进来,叫人去城里著名的同善堂请名医来诊病,又吩咐总管安排同来那些猎户的膳食与住宿。所有人都忙碌起来,平时安静的大将军府顿时喧闹起来。

太子的居所在东宫,而现在皇宫早已落钥,如果现在把欧阳拓折腾回去,一定会引起很大的骚动,完全没有必要。白楚在路上与白贲商议后,决定先把太子安顿在大将军府,等明日再送回宫去。

草草用完晚膳,白楚和白贲守在欧阳拓床边,一边等郎中来一边商量要不要连夜进宫禀报皇上。欧阳拓仍然没有力气,只能躺在床上与他们说话。商议了一会儿,他便疲惫地说:“现在都快四更天了,再过两个时辰就要上朝,我看就不必进宫去打扰了,明日送我回东宫,再禀报父皇吧。”

有他发了话,便是一锤定音,白楚起身回自己的大司马府。白贲等郎中来给欧阳拓看病治伤之后也去歇息。欧阳拓住在他的正房,上百名亲兵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以策安全。

大将军府的这个夜很不平静,而蔡霖却浑然不觉。他一直睡到天光大亮才醒,睁眼看了看陌生的屋子,便感觉饥肠辘辘,饿得整个肚腹都在痉挛,疼痛不已。他努力吸气忍着疼,从床上起来,蹒跚着走出门去。

这里很安静,明媚的阳光照着精致的房舍、雕花的矮墙、高大的树林以及姹紫嫣红的花园,没有鸡鸣犬吠,更没有蝉声莺啼,仿佛偌大的大将军府里空无一人。蔡霖抬手挡住阳光,左右看了看,打算自己找水梳洗,然后再去吃东西。

刚刚步下台阶,旁边的耳房里便有一个小丫鬟跑过来,恭敬地说:“公子请在屋里稍等,奴婢这就侍候公子梳洗。”

蔡霖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回身走进堂屋里坐下。

小丫鬟动作麻利,很快便端着铜盆进来,将备下的巾帕浸进热水里,又拿过青盐、瓷杯送上,侍候着蔡霖净了牙,再洗脸,然后替他把头发梳好。

等她忙完,有两个丫鬟提着食盒进来,一看蔡霖已经起身,便上来请安。蔡霖饿得厉害,却仍然耐着性子对她们一一点头,等她们将膳食放在桌上,这才拿起筷子,斯文地吃起来。

大将军府果然与外面不同,无论是菜肴还是面点都很精致,就连米饭也颗颗晶莹圆润,吃起来很香,蔡霖一向胃口不好,这时却也多吃了半碗饭。

一顿饭的时间都很安静,他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因此很少说话。那三个丫鬟很懂规矩,他不吭声,她们也没有找话跟他聊天,只是站在一旁给他添饭盛汤,送上巾帕,侍候得周到备至。

蔡霖并未诚惶诚恐,举止神情都很自然,就像过去在魏庄并不是独自生活,而是婢仆成群,随时有人侍候一般。他吃完饭,正端着碗喝汤,白贲走了进来,热情地笑道:“蔡公子起身了?”

蔡霖放下碗,微笑着说:“在下懒散惯了,一向喜欢晚睡晚起,请大将军见谅。”

白贲摆了摆手,“蔡公子疲累,我很明白。太子殿下已经回宫,临行前再三叮嘱我们,务必照顾好公子。”

“哦。”蔡霖淡淡一笑,“也不用特别照顾,我一个人过了这么久的日子,什么都是自己动手,也觉得挺自在的。”

白贲随口道:“蔡公子家里没有其他人了吗?怎么会住在魏庄?”

蔡霖的笑容消失了,淡淡地说:“在下确实再没有亲人了,住哪里都无所谓,魏庄山青水秀,平静安宁,也不排斥外人,在下觉得很好,就住下了。”

白贲看出他的不悦,连忙解释,“蔡公子请勿多心,白某并无他意,只是想到公子一个外姓人住在魏家的地方,恐有什么不便。白氏与魏氏颇有渊源,若公子在魏庄受了什么委屈,白某便去跟魏员外交涉,以便公子住得舒心。”

“哦,多谢白将军。”蔡霖面色稍霁,微微欠身,“魏员外待人谦和,胸怀宽广,只要外姓人安分守己,魏庄都予以接纳。庄中人对在下都很关照,使在下安居乐业,十分自在。”

“那就好。”白贲笑着点头。

蔡霖将碗里的汤喝完,对旁边的丫鬟说:“以后别拿这么多吃食,我用不了,不免浪费。”

三个小丫鬟是第一次听到有客人这么吩咐,都有些不知所措,便去看自己的主人。白贲哈哈大笑,“蔡公子不必为我省,吃不了就放那儿,白某可不能让人说我苛待贵客。”

蔡霖很认真,“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白将军,在下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将所有积蓄置得几亩薄田,佃农们耕种甚为辛劳,在下实在做不出靡费之事,还请白将军俯允。”

“好一个‘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门口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蔡公子高才,令人佩服。”

白贲转头一看,立刻起身抱拳为礼,“王大人大驾光临,我府里的奴才都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竟不通报,怠慢了。”

门口那人身着月白色锦衣,相貌清矍,须发皆白,却并无龙钟老态。他笑着缓步走进屋子,看着也已站起来的蔡霖,拱手一揖,“多谢蔡公子援救太子殿下。”

蔡霖连忙抱拳还礼,“不敢,在下份所当为。”

白贲这才想起未与两人介绍,赶紧说:“蔡公子,这位是当朝大司空王大人。”

蔡霖便明白了,这位三公之一的王品儒是太后王氏的亲哥哥,他的女儿便是已逝的先皇后,也是欧阳拓的生母,论起亲缘关系,他是太子的外公,王氏一门的荣辱兴衰皆系于太子一身,蔡霖救下欧阳拓性命,自然与他王氏有大恩。蔡霖心里想着,脸上却神色如常,恭敬地又是一揖,“草民见过王大人。”

第7章

王品儒比白贲要婉转得多,也严密得多,与蔡霖很客气地谈过一会儿后便把想要知道的事情都盘问了一遍。蔡霖很温和,有问必答,可他的家世背景与过往经历都乏善可陈,实在没有多少可说的。王品儒和白贲听到最后,只知道他是淮左人氏,父母双亡,略有薄产,没有功名,也未成亲,干净到了令人怜惜的地步。

王品儒问完,在心里仔细掂量了一下,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于是笑眯眯地说:“蔡公子,太后老佛爷知道你救了太子性命,特意颁下懿旨,召公子午后进宫觐见。你准备准备,劳烦白将军给公子讲讲宫里的规矩,老夫于申时来接蔡公子。”

蔡霖一愣,看了看白贲,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白贲笑着安慰他,“蔡公子不必担心,太后她老人家对太子殿下十分钟爱,公子对太子有相救之谊,太后老佛爷定会对公子大加褒奖。”

“正是。”王品儒含笑点头,“太后听太子殿下和白大人、白将军讲述了公子的义举,甚为嘉许,皇上也是龙颜大悦,公子不必担忧。”

蔡霖听他们两人轮番安慰,这才安下心来。王品儒告辞离去后,白贲便详细对他解说了进宫以后的各种规矩。太后居于后宫,皇上的嫔妃侍妇众多,外臣进入都须谨慎,何况蔡霖不过是普通平民,稍有差池便会落个大不敬甚至秽乱后宫之名。蔡霖把他说的话一一记在心里,歇息一会儿后便由丫鬟侍候着换上白贲拿来的一套锦衣。

他没有功名,不能穿白色,这套锦衣是银灰色,长衣下摆绣着精致的彩羽雉鸡与五色牡丹,相当华贵,越发衬得他长身玉立、眉清目秀,一看便是翩翩佳公子。

白贲笑着点头,总管从库房里挑了几块玉佩送过来,他细看一遍,捡出一块玲珑剔透的麒麟佩,亲手挂到蔡霖的腰带上。玉佩乃青玉雕成,色作淡青,下面配了银色的穗子,看上去特别淡雅美丽,与那身锦衣相得宜彰,更增添了蔡霖的一身书卷气。

王品儒过来接他时,只觉得眼前一亮,不由得大加赞赏。蔡霖腼腆地谦逊一番,便上了白贲备好的软轿,跟着王品儒的大轿往宫里去了。

朱红色的宫墙巍峨高耸,远远地便能看到隐约露出的金色屋顶,蔡霖悄悄掀开轿帘,凝神看着越来越近的高大宫门,脸上水波不兴,一片平静。

轿子在门前放下,王品儒带着蔡霖经过御林军的检查,这才缓步进入皇宫。蔡霖跟在王品儒侧后,无言地看着那些庄严华丽的宫殿,稳重地经过长长的步道,穿过御花园的曲折小径,绕过假山、池塘,终于来到慈宁宫。

守在宫外的小太监连忙进去禀报,很快便回来,恭敬地对两人笑道:“太后宣王大人与蔡公子觐见。大人、公子,这边请。”

“有劳公公。”王品儒十分有礼,带着蔡霖进门,跪下朗声请安。蔡霖记得王贲讲过的规矩,也跟着唱名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