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人间的感觉真好。

走在大街上,一切都那么熟悉。吃着豆浆小包,抹着油嘴傻笑,闭着眼睛就可以走街串巷,招呼声络绎不绝全是狐朋狗友……甚至地铁上乘客们劲爆的吵架也充满了生趣。

得知女婿又被生意耽搁在了国外,皮皮一家没太多追问,毕竟这种事以前发生过。挣大钱的人一般都会行踪诡秘。

花店一直由妈妈和奶奶帮着照看,生意谈不上有多好,倒也没亏空,还雇了个送花的伙计,听说是个辍学的高中生,一脸青春豆,没事就爱和皮皮妈讨论各种花妆品,和奶奶交换豆瓣鱼的十二种烧法,两个女人只差没把他当亲儿子。

皮皮回到家发现自己成了多余的。妈妈和奶奶破天荒地和好了,各司其职忙前忙后,爸爸有时也过来帮忙拖货,一家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奶奶说,这个家的日子从没像现在这样有盼头。

越是这样,皮皮的心情越是沉重:如果家麟还活着,会有多少好日子在等着他?

到家的第二天,皮皮去了家麟家,向他父母报告了家麟的死讯。

她省略了具体的地点和过程,只说是在一次森林露营中遭到野兽袭击,家麟为了保护她牺牲了自己。遗体已经掩埋了……

家麟妈当晚就住院了,难过得滴米不进。家麟爸略为镇定,但瞬间苍老了许多。

皮皮有点奇怪。无论是家麟妈还是家麟爸,在她的印象中都非常精明能干,不好打发。家麟是他们唯一的孩子,绝不会因为皮皮的三言两语,儿子的死就不追究了。

皮皮帮着办完丧事,又照顾了家麟妈一个月直到出院,才知道答案。

“家麟临走前给我们打过电话,说这一趟出门可能会遇到危险。”家麟爸安静地看着她,“如果没有回来,希望我们不要究根问底,更不要为难你。”

皮皮的眼泪扑扑直掉,想起家麟死前最后的一刻,用尽气力推开自己……

“叔叔、阿姨,家麟为我而死。我会替他照顾好您们,请把我当作您们的女儿吧。”皮皮抱着家麟妈放声大哭。

在伤心和混沌中度过了两个月后,皮皮的身体发生了一个变化。

她已经连续几个月没来月事了。

刚发现的时候她没有当作一回事。皮皮的月事向来不准,遇见贺兰觿之后就更不准了。忽长忽短,忽多忽少。但基本上一个月还是会有一次,只是日期不定而已。

到了沙澜,遇到这么多的打击与惊吓,月事就完全消失了。当时的皮皮还暗自庆幸,如果在这种活下去都困难、卫生条件极差的情况下来月事,就算没被森林中的狼族吃掉,也会感染而死。落下什么难治的妇科病就更麻烦了。

辛小菊曾经告诉皮皮,父亲瘫痪的头一年,因为压力过大,整整一年都没来月事。

所以这是正常的……

除此之外,皮皮的身体没有任何不对的感觉。即不头痛也不恶心,饭量适中、精力充沛、无任何教科书中描写的早孕现象。

为了证明一切正常,她偷偷地买了两根验孕棒,号称准确率达百分之九十。

清晨从浴室的马桶上站起来,看着一分钟后变红的两道杠……皮皮愣住了。

她不相信,又试了一次。

还是两道杠……

皮皮颓了,脑子乱子。倒在床上整理思路:首先,这个孩子从本质来说,肯定不是人。其次,根据狐律,她绝对不能去医院。第三,她完全不知道一个怀上狐族的女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孕期有多长,如何分娩……是跟普通孕妇一样吗?还是完全不一样?

第四,也就是最关键的问题:生出来的婴儿是什么?

人,还是狐狸?

一想到这里,皮皮就开始恐慌了,闭上眼,一种恐怖片的即视感油然升起。

按理说,这些知识应当由贺兰觿来告诉她,然而祭司大人不在身边。在C城,皮皮联系不到任何的狐族。以前身上有贺兰觿的种香时就没人联系她,现在身上无香了,更找不到人了。

皮皮忽然想起了千美医院。

记得出发去沙澜之前,她与祭司大人在山顶谈判,要求他拿出证据证明自己是贺兰觿。贺兰觿说,可以去千美医院验证DNA。

所以千美医院仍然是狐族的医院啰?

皮皮这么一想,急得坐不住了,换了套衣服拎着小包就出了门。

千美医院离皮皮家并不远,坐出租十五分钟就到。

大门还是老样子,外观不显眼,四四方方,像个传统的宾馆。

门前新装了电动伸缩门,站着一个彪悍的门卫。旁边有专门的贵宾车道,直通地下室。

皮皮听说这里曾经接待过多个影视名星,成了狗仔队常年蹲点之地。除非急诊,一般病人需要预约。

但C城毕竟不是上海。

有钱人不多,愿意把钱花在整容上的也不多,所以皮皮在上出租前,打了个预约电话,顺利地拿到了一个专家号。

专家叫朱成泰。听名字不像狐族。

如果他看上去有五十岁,皮皮决定扭头就走,因为狐族的男人没有超过四十的。

朱成泰看上去不到三十,而且很帅。他看了看皮皮填的病历:“你需要面部微雕?”

“嗯。”

他看了看她的脸:“日常保养做得不好啊。”

刚从沙澜这魔鬼一样的地方逃出来,捡条命就不错了,能好么!

“中庭苹果肌不够饱满,需要注射填充。嗯,上庭颞部也建议你注射填充,增加面部的立体感。此外下颌曲线——”

“朱医生我打断一下,”皮皮道,“您老家在哪儿?”

“怎么,想跟我攀亲戚?”他笑了,“怕我给你整残了?”

“哪里哪里。听您的口音我猜是柳灯市的?”

朱成泰摇头,一脸茫然,好像从没听说过这个城市。

“昆凌市?”

摇头。

“天星市?”

摇头。

“那是什么市?”

“沙市。”

“哦?”

“在湖北。”

皮皮愣了,站起来:“我先上个厕所。”

皮皮沮丧地溜出诊室,来到大堂,盯着墙壁上贴着的一排排专家照片,仔细比较、努力判断谁更有可能是狐族……

她一连试了五位年轻的医生,前言不达后语地跟他们聊着,直到被保安强行地架出去,都没跟狐族的人接上头。

走出医院大门时,皮皮看了看灰色的天空,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更糟糕的是,她记得在RINO上闲得无聊时,喝过不少酒,虽然不是烈酒,也是有度数的。……不会影响到胎儿吧?

皮皮心烦意乱地坐着出租来到一家咖啡馆,找了个安静的位置坐下来,思考对策。

她点了一杯咖啡,意识到产妇不能喝咖啡,又改成了果汁。服务生将果汁和一碟提拉米苏端到她面前:“请慢用。”

“等等,我没点蛋糕。”

“有位先生送的。”

皮皮一转身,看见不远处的前台边,站着位穿着风衣戴着礼帽的男子,向她微微一笑,举帽致意。

虽然不认得这张脸,从动作和服装来看,是那位给贺兰觿送牡丹花的人。

皮皮向他招了招手,那人大步向她走来,摘下礼帽,很恭敬地鞠了一躬。

“请坐。”皮皮友好地伸出手,“我叫关皮皮。”

“永野。”

皮皮以为听错了:“永野?你来自日本?”

“不。姓永,名野。永远野蛮的意思。”

皮皮忍不住笑了。

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脸超过年纪的懂事,穿着三件套西装,很帅,而且彬彬有礼。

“柳灯族?”她问。

“昆凌族,但我是南边人。”

也就是他承认贺兰觿是南岳的首领,拒绝青桑的管治。

“你认识祭司大人?”皮皮问道。

“不认识,你可以引荐一下吗?”永野认真地看着她,“我的级别不高,但很想在他身边谋个职位。”

哦,皮皮心里道,还蛮有上进心的。知道祭司大人请她吃饭,显然交情不浅,所以来走她的门路。

“我跟祭司大人也不熟。”不知根不知底,也许他是奸细呢?皮皮决定保持距离。

“是吗?狐族所有的人都知道,祭司大人从不轻易请女人吃饭。”

他有一双抓人的眼睛,黝黑的瞳仁,看人的目光十分专注,好像你说出的每一个字他都特别感兴趣。

在这种目光下,说谎是有压力的。

“好吧,如果他来这里,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面前的这双眸子立即明亮了,态度变得格外真诚:“太好了。谢谢你,关小姐。”

“叫我皮皮。”

“好吧。皮皮,我能替你做点什么吗?”

“这个……”

他的身子向前倾了倾,一股淡香迎面飘来,如雨中的森林、温润的海风,令人精神一爽。

“你可以信任我。”他说,“我想效忠祭司,为自己谋一个远大的前程,这就是我结识你的目的。”

“所以你是一路……跟过来的?”

“我只想暗中保护你的安全。”永野道,“也许你也听说了,南岳北关之间的那道墙已经消失了,与南岳相比,北关狐族更加野蛮强悍,他们想来南方狩猎的打算已经很久了。这个地区很快就会变成一片猎场。”

皮皮“哦”了一声,看来祭司大人即将遇到很大的麻烦,难怪他急于打发掉自己。

见皮皮沉吟不语,永野知趣地说:“如果暂时没别的事的话,我先告辞了。”随即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有事给我打电话。”

皮皮接过名牌塞进口袋,决定冒险一试:“等等,关于狐族,我有一些疑问。”

“知无不言。”

“如果人类怀上了狐族的孩子,接下来会是一种什么情况?”

永野忍住了自己的目光,没有看向皮皮的腹部。

“我知道的不多。这种情况……极少发生。你是……冰奴?”

“不是。”

“孕期有三年,头两年根本看不出来。最后一年,肚子开始变大,生产,跟人类的情况差不多。”

“所以生出来的是……”

“开始是人类的胎儿,然后渐渐变成狐,通过修行,又变回人形。”

皮皮急得把吸管都咬破了。心里道,难不成我的孩子是犬科动物?

“有什么办法可以……嗯……中止怀孕?”

“这不由女方来控制。”永野道。

“什,什么意思?”

“人狐通婚是不鼓励的。怀孕的女人必须佩戴魅珠,方能保证胎儿顺利出生。”

皮皮懵了。

“如果没有魅珠,即使怀孕,腹中的胎儿也不会生长,最后就悄悄地流产了。狐族男人一般不会让冰奴怀孕,所以不会赠送魅珠。如果送了,发现情况不对,一般也会想办法要回来。——无论如何,我们修行了几百年,自己都不会老,要后代没什么意义。”

“所以大家都不生孩子?”

“嗯。”

这话不假,皮皮从没见过狐族的婴儿。遇到的年纪最小的女孩就是方梨花了。她是小狐狸修行过来的,算不上婴儿。

永野淡淡地打量了一眼皮皮,一副心知肚明的表情。

“最后一个问题,”皮皮道,“如果怀孕,孩子的父亲会知道吗?”

——狐族嗅觉灵敏,怀孕的人,荷尔蒙水平有变化,一般都能察觉。也许贺兰觿早已知道她怀孕了,为了不要孩子,故意拿回魅珠?

皮皮的心一下子凉了。

永野摇了摇头。

皮皮松了一口气。

“如果父亲是昆凌族的话。”他又添了一句,“会。”

皮皮瞪大眼睛看着永野,永野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你有三个月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在我的不断修改下,第四章终于解锁了!省略号里香艳的内容……木有了。

☆、第 9 章

唐晚荻原名唐招弟。顾名思议,爸妈想要儿子。过了两年,她真的“招”来了一个弟弟唐浩宇。

弟弟出生后,招弟全家包括爷爷奶奶欢天喜地,看着没到满月的弟弟手上脚上都套着足金的镯子,招弟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也从这个家消失了。

墙上挂着弟弟幼儿时期的各种艺术照:坐着小车的,抱着小熊的,穿着虎皮小袄的、带着武士头盔的。按主题和风格贴了整整两面墙。而自己的照片一张也找不到。

上小学后,弟弟无论得了什么奖,全家都要大宴宾客,周知邻里。而招弟的成绩不仅是全年级第一,还是三好学生,爸妈只当不知道。有次妈妈吃鱼找不到吐刺的盘子,随手从抽屉里拿出张厚纸垫在桌上,收拾碗筷时招弟才发现那是一张自己的奖状。妈妈当着她的面把满是油渍的奖状揉成一团,扔了。

不懂事的招弟当然各种哭闹表示不满,直到有一天奶奶告诉她,自己曾经生过两个女儿,一出生就被爷爷扔进粪坑里淹死了。

从那以后,招弟再也不敢哭了,反要感谢父母不杀之恩。

招弟的父亲是个爱喝酒的货车司机,脾气粗暴,对她非打即骂。母亲没工作,视老公为上帝,对他言听计从,也免不了挨点拳脚。

从上中学开始招弟就要求爸妈给自己改名,遭到拒绝,理由是太麻烦了。到了十八岁变成公民之后,招弟立即带着户口簿、身份证去县里的公安局申请改名。程序早已打听好了:一生只能改一次。要提供各种证明,要填申请表、交主管所长批准、再报分局主管局长审批。

户籍警是个女同志,开始不大乐意办,说理由不充分。招弟指出:父母给自己起这种名字充分暴露了他们重男轻女的旧思想,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了耻辱、幼小的心灵造成伤害……招弟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父母如何当弟弟是宝贝当自己是空气,户籍警听完差点哭了。

“孩子,你这名字必须得改啊!父母对你太不公平了!”

“还好,我们有政府,还有像阿姨您这样公平的执法人员。”招弟说。

“你这丫头,嘴还挺甜。”户籍警被她拙劣的恭维惹笑了,“你要改成什么名字,想好了吗?”

招弟以为改个名字会跑很多趟,这次只是来探个口风,没想到第一关这么快就过了,完全没做好准备:“只要不是‘招弟’就行。”

“哟闺女,你这要求也忒低了。”

“阿姨您看上去特别有知识,就像我们中学的校长,要不您给起一个吧。”

招弟没看错。女户籍警的妈妈就是中学校长,她自己也是大学生,还是个诗词爱好者。

“霜浓竹枝亚,岁晚荻花深……”户籍警闭眼吟了一句,“你觉得……‘唐晚荻’怎么样?”

“就是它了。”

于是乎唐招弟就变成了唐晚荻。

晚荻高中毕业后打过几年工,当过三年的大巴司机,专跑从C城到近郊卫星城市这几条线。除了开车她还卖人寿保险,生意通常也在大巴上。先找到目标顾客,然后坐到他的身边各种聊各种推销,一趟车一般要开三四个小时,一天下来,有时能卖掉一份。当然,大多数情况是口干舌燥地讲了十个小时也没能做成一单。

今天 ,这拨人从走进长途客运站的电子门起,就被唐晚荻盯上了。

说他们不引人注目是不可能的。全是一百九以上的大高个儿,清一色的篮球运动员身材,男的蓄着各式各样的络腮胡,女的只有一个,也有一米八几的个头。为首的一位肤色白皙,左颊一道浅浅的伤疤,一头螺丝卷发。其余几个都顶着一头硬邦邦仿佛上了浆一样的直发,浓眉大眼高额方脸,每个人都有一对强劲的咬肌和突出的下颌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