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举着烟,整只手臂向后晃着,觉得这是个玩笑。眼前蓦地一晃,草地上不知从哪跑来一只白狗,个头不小,有半人多高。唐晚荻夹烟的手微微地抖了抖。她看了看狗,又看了看身边消失的人影。

那狗径直走到她面前,安静地看着她,一双黝黑的眸子似乎有话要说。

唐晚荻眯起眼睛,对着狗吐了一串烟圈,那狗似乎不喜欢烟的气味,向后退了两步。围着她走了一圈后消失了。

她的心跳得厉害,只觉一阵毛骨悚然,但她掩饰了自己的恐惧。

身边响起了修鱼稷的轻笑,他依然坐在她的身边,好像从未离开。

“卧槽,修鱼稷!我讨厌狗。”

“是狼。”

“狼和狗是一家的好么。”

“当我第一次看见狗时,简直不敢相信它是我们的同类。”

“……”

“选择这么耻辱的生存方式,”修鱼稷摇头叹所气,“它们是怎么想的?”

唐晚荻忍不住笑了,笑得很大声,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所以,你一点不害怕?”修鱼稷看着她。

“害怕。只是我见过的禽兽也不算少,虽然都披着人皮。”

“我已正式地介绍了自己,晚荻,”修鱼稷说,“我们之间最大的秘密已经没了。合同的事,就算了吧。”

唐晚荻看着他,固执地摇头。

“不是故意为难你。”他解释,“我不识字,看不懂你的合同,也不知道怎么签名。”

“这是你们的问题,你们自己想办法解决。”她掐掉烟头,扔到地上,用鞋子踩了踩,“没有签字的合同,我什么也不做。你的手指算是白切了。请你们明天离开我的房间,就当我们从不认识。”

她站起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嗨。”他叫住她,“给我三天时间,我去找个人,让她帮我看合同。”

“一天。”

他的肩膀硬了硬,想了一下,终于点点头:“为什么在你面前,我一点脾气都没有?”

夜风很大。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她,也挡住了风。

她的脸很小,且瘦,有一双不信邪的眸子。风将她的齐肩短发吹到他的鼻尖,她喜欢的洗发水是椰子味的。

“‘你好’怎么说?”她问,“用你们的语言?”

他的鼻腔发出一串低沉的咕噜声。唐晚荻的感觉就像有条大鱼从面前游过,尾鳍扫水的声音。她试着模仿了一下,完全学不会。

“别勉强自己,”他拍了拍她的肩,“你不具备我们的发音器官。”

*

雨下得很大。

在无缺花店里剪了一下午的花枝后,皮皮将两桶玫瑰装进自行车后座的塑料桶,一路向RINO大厦骑去。

确定自己怀孕后,皮皮认为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尽快弄到贺兰觿的魅珠。

因为魅珠不在自己手上已经三个月了。

就连永野自己也不清楚魅珠最多能缺席多久。他安慰皮皮说胎儿现在是活的,只是处于休眠状态。

从咖啡馆里出来,皮皮的心就砰砰乱跳,好像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开始倒计时了。

魅珠、魅珠、魅珠!为了孩子,她需要尽快联络贺兰觿!

皮皮不大相信永野,永野给她一种察颜观色爱钻营的学生会主席印象。透露自己怀孕的消息已令她后悔不迭。所以从咖啡馆出来后,皮皮只和他交换了电话号码,说了声保持联系就匆匆地走了。永野有点失望,但也没有强求。

普安街88号还是老样子,“Rino Group”银灰色的招牌还在老地方。皮皮在前台登记后坐着电梯直升顶层。

当她声称要给老总送花时,却被美貌的女秘书拦住了。

皮皮心想,Rino集团应当是属于沙澜族控制的产业,金鸐是自己可以信任的人。此外,金鸐几乎与贺兰同岁,永野知道的东西金鸐肯定知道。更何况他娶了小菊,将面临与自己同样的情况。所以还是先联系金鸐核实一下永野的说法比较妥当。

“花交给我就好了。”秘书微笑着说,“老总不在。”

“什么时候回来?”

“他目前还在丹麦。”

皮皮愣了一下。

“你没听说吗?Rino被MSK收购了。”

“MSK?”

“一家丹麦的远洋公司。”秘书将花收拾了一下,放进花瓶里,“现在的老总是丹麦人。”她指着墙上的一张相框,上面站着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矮个子,大背头,蓄着两撇八字胡,一脸的风流与自信。皮皮在心里叹了一声,这人年纪太大,肯定不是狐族,看来金鸐已经把Rino卖掉了。

皮皮沮丧地走出大楼。一面骑车,一面思索。脑中闪过的第一个方案是去K城,贺兰觿说过要去鹆门酒吧,找到酒吧就能找到他。但已经过去三个月了,贺兰觿还会在那儿吗?高度怀疑。第二个方案是原地等候,贺兰觿说会回来办离婚,就肯定会回,只是早晚的问题。

根据永野的描述,由于那道墙的消失,现在鹆门酒吧一带非常不安全。皮皮身上这枚八字纯阳的肝脏对狐族有强烈的吸引力,且身怀有孕,还是不要太冒险了。

皮皮于是决定留在C城等待贺兰觿。至少再等一个月,如果这个月他还没来找她,她就必须得去K城了。

想到这里皮皮已经骑入了一个岔道,车链忽然掉了下来。她停下来弄了半天也没装上,忽然想到好久没有回闲庭街56号老宅了,从这里走正好顺路。于是叫了一辆出租,将自行车塞入后备箱,一路去了渌水山庄。

皮皮最后一次住在闲庭街还是去沙澜之前。回到C城后,先是因为家麟妈病了一个月,她一直在医院陪护。之后心情不佳,加上嘴馋天天想吃奶奶的豆瓣鱼,就一直跟着爸妈住在市中心的公寓里。妈妈说,自从皮皮跟着贺兰去了芬兰,她们再也没去过闲庭街。一来那里失过一次火,让她觉得不安全;二来是年久失修,房顶的瓦掉光了,当中还豁出几个大洞,像被陨石砸过似的,根本不能住人。后来保险公司过来调查了一番,说会进行赔偿,贺兰走前曾联系过一家公司进行翻修。皮皮爸说,翻修完毕他被叫去签了个字,大致验收了一下,就锁上大门离开了。毕竟那里离市中心太远,皮皮一家人都喜欢热闹,所以闲庭街的老宅就闲置了。

可是当皮皮来到老宅时,发现漆红的大门是半开的。

装修公司已将四合院翻修一新,水泥的气味还未消散。她穿过大门,绕过照壁,来到天井边的抄手游廊上,发现廊上挂着一溜鲜红的大灯笼。

皮皮恍惚了一下,还以为这院子被影视公司租去拍古装戏了。然后她就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绿衣女子站在一张凳子上,正踮着脚挂灯笼。

她个头不高,穿一套水绿色的真丝绣花连衣裙,不知是何质料,又轻又薄,飘飘若仙。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拖到腰际,随着身子款款摆动。从远处看,长发成了她最主要的特征,又黑又亮,却又极细极软,轻轻一晃,便如云雾般涌动起来,伴随着一股沁人的香味。

皮皮走到跟前,女子察觉,从凳子上轻轻一跳,站在她面前。

是那个沉燃树洞里的女孩。

皮皮迷惑不解,向她“嗨”了一声。

“还记得我吗?我是关皮皮。”

“记得记得,在沉燃,对不对?”

“对。”

“花青旗。”她友好地伸出手,和皮皮握了握。

在自己的院子里遇到狐族女子,而且看上去好像也是住在这里,皮皮有点不知所措。

这院子是贺兰觿的财产,现在皮皮跟他差不多算是离婚了,只差走程序了。所以他安排谁住过来,皮皮似乎管不着。

鉴于祭司大人对女人一向谨慎的态度,被安排住进来的女人,跟他的关系绝对不一般。

“嗯……青旗,”皮皮想了想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贺兰让我过来住的。”花青旗从地上拾起另一只灯笼,挪了挪凳子,又要挂上去,“帮我递下那个钩子?”

皮皮只好给她递钩子。

“他说这里有多余的房间,还说钥匙就在门口的花盆下面。”花青旗一边挂灯笼一边道,“我进来一看,哇,好重的油漆味。就把家具重新摆了一下,床单啊被子啊拿出来晒了晒,地毯也请人过来清洗了……”

所以,这就成你家了?

“你知道贺兰什么时候会过来吗?”皮皮保持淡定,“我有点急事找他。”

“不清楚。”花青旗笑了笑,声音异常甜美,“不过观音湖聚会马上要到了,那一天他肯定会来的。”

“那个……我的问题可能不大合适,你愿意答就答,不愿意我也不强求。”皮皮凝神着她的脸,道,“你是贺兰觿的……亲戚?”

☆、第 11 章

“不是。”花青旗看着皮皮身边放着的一个塑料桶,里面装着半打玫瑰,“你是贺兰觿的……花匠?”

皮皮是个快要离婚的女人,此时此刻在一个陌生狐族面前声称自己是王妃有点没底气,也不安全。天知道这个花青旗是怎么知道闲庭街56号的。贺兰觿在这里至少住过几十年,修鹇、宽永、千花、千蕊都知道来这里找他,显见这地方对南岳狐族来说算不上机密。至于留在花盆下面的钥匙,这是常情,皮皮也会这么猜。再说,她是狐族,就算没钥匙,一堵墙也挡不住呀。

皮皮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从花桶里捞出一把玫瑰递给她:“送给你。”

“好香啊!”花青旗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道,“快进来坐。我有个特别漂亮的花瓶可以装它。”

所以,花瓶也成你的了?——皮皮越想越不是滋味。

客厅里的家具全都重新摆放过了。青瓷花觚放到了门边,一对花梨木方桌移到了北墙,红布沙发改到窗下,橡木地板刚刚上过蜡,铮亮发光,走在上面一阵打滑。

这“最新”摆设并不新鲜。

四年前皮皮第一次来到闲庭街56号时,里面家具就是这么摆的。后来祭司大人离开了,皮皮和奶奶过来住过一段时间,两人心血来潮地把客厅重新布置了一番,几乎每件家具都挪了位置。

现在它们全都回到了原位。

“这里以前是一排交椅。”她指着那个红色的沙发,又指了指花梨木方桌,“这方桌以前有一套,现在只剩下三个最小的了。”

此话不假。

贺兰觿告诉皮皮,这套花梨木方桌共有七件,称为“燕几”,算是古代最早的“组合家具”。请客的时候可以七件共用,拼成一张大桌。平日又可以拆成小桌分散各处,陈列书籍或古玩。年深日久,大的方桌都坏掉了,只剩下了三个小的。

皮皮坐在沙发上,看着花青旗从集锦槅子端过来一只青瓷花瓶。那花瓶原是宋代的酒具——小口、长颈、圆腹、圈足、形如垂胆——因盛美酒而称“玉壶春瓶”。每到冬季,贺兰觿喜欢用它来插梅花。花瓶的旁边摆着个白玉的烛台。花青旗拾起一包火柴,点燃蜡烛,将玫瑰剪开的花枝烧了烧,一一用蜡封住,这才插进瓶中。

皮皮又是一愣。这是贺兰以前插花时惯用的手法,说是可保鲜花多日不谢。皮皮住进来后嫌麻烦,改用鲜花保鲜剂,贺兰说她偷懒,插花的事就再也不让皮皮干了。

“你以前……住过这里?”皮皮接过花青旗递过来的一杯茶,浅浅地喝了一口。

“没有。”

“好像……对这屋子挺熟的样子。”

“这是将军府中堂的摆设呀,沈慧颜的家就是这么摆的。”

这个贺兰觿可从来没说,皮皮的胃有点不舒服了。

“皮皮,你找贺兰有什么事吗?”花青旗坐到她的身边,柔声道,“他不在我也可能帮你的。你们家……是不是有什么亲人病了?”

她的声音好听极了,甜美中充满了关切,没有一丝的伪装。

“嗯……不是的啦。”皮皮一着急,只得胡乱唐塞,“就是我的工资……他一直没发。”

“哦……”花青旗微微一顿,“欠你多少?我来给吧。”

所以,银行卡也交给她了?——皮皮窘了。

“也不算多,不方便的话下次吧。”皮皮不安的揉着手指。

“那怎么行,不行不行!”花青旗从一边的椅子上拿起一个闪闪发光的玫瑰花手袋。皮皮看了一眼,是雷伯的经典款,少说也要几万块。她知道这款包还是因为以前有个上市公司老总狂追张佩佩,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就是这个玫瑰包,据说上面有上千颗水晶,佩佩收到之后觉得太贵没敢要,拿给皮皮、小菊“观摩”了一下就退回去了。

“告诉我你的银行卡号,我用手机给你转账。”她打开了手机,“祭司大人从来都是给别人钱,从来还没有欠过钱呢。”

你倒是真了解他啊——皮皮心里说。

“还是等他来了再说吧。”皮皮笑道,“毕竟是他欠我钱,不是你欠我钱呀。”

花青旗的手滞了滞,没有坚持:“也行,你不急就等等吧。有什么困难记得跟我说喔。毕竟是你把我从沉燃救出来的,我也欠你一份恩情呢。”

“嗯……好的。”

皮皮站了起来,打算告辞,花青旗道:“那天在沉燃,是谁派你来救我的?”

“贺兰。”皮皮不想提到东灵。

“祭司大人一定特别信任你吧。”花青旗微微地歪着头,一幅调皮的姿势。

“……”

“你只是他的花匠?”

“……”

“皮皮你没有说实话。”

“嗯……”

“如果是花匠,你应当叫他祭司大人。可你一直是……直乎其名?”

皮皮发现她直直地看着自己,心中打鼓却不肯露怯,于是也直直地看着她。

“你是慧颜的后世——贺兰觿一直寻找的那个——是吗?这样的女子我认得几个,八字纯阳,死于各种天灾人祸,总也活不过二十五岁……”

皮皮保持沉默。

她温柔地笑了,目光充满了真诚:“别害怕。我们的命运是一样的。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帮他度过难关的。”

“没……听明白。”

“他找到你,你爱上他,他陪你度过短暂的一生。埋葬你,继续上路寻找下一个……这种不断重复的人生……皮皮你不觉很不公平吗?”

“……”

“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只有一次。如果没有他,你会爱上别人,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她轻轻地说,“你和慧颜没有任何关系——或许她是你的前世,但你没有这份记忆,也体会不到这种情意,贺兰爱的那个人不是你,你只是被动地享受着他的爱情。虽然祭司大人重情重义,勇于负责,你不该仅仅因为八字正确就迎合他的痴心、剥夺了他本应拥有的,更丰富的人生。”

这些道理皮皮都懂。修鹇说过,贺兰觿自己也说过。他离开的四年,包括从沙澜回来的三个月,皮皮朝思暮想,反复琢磨,渐渐地也明白了:同一时空内,他们之间爱情在份量上总不对等。

正因如此,尽管万难割舍,皮皮还是愿意离婚。

“我们必须要帮助他走出来。”花青旗的情绪有些激动,胸微微起伏着,“请你把这个任务交给我,这是我的使命,我会帮助他,同时也帮助你——皮皮,我们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啊!”

她的眼睛雾蒙蒙地,充满了泪水,双手握着皮皮的胳膊,轻轻地晃着,仿佛要把她从睡梦中摇醒。

一时间,皮皮也懵了,茫然若失地看着她,木然地点点头:“可是……怎样才能帮他走出来呢?”

“我是一个专业演员,”花青旗道,“在贺兰最痛苦的岁月曾经帮过他。”

“你有……办法?”

“在演艺的道路上,没有捷径,只有苦功夫。”说这话时,她的腰挺得笔直,仿佛站在舞台上演讲,“我花了二十几年研究沈慧颜,她的语言声音、习惯作派、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我全都反复揣摩、了然于心。为了她我修过身、易过容、换过肤、裹过足、——现在的我和当初的慧颜在相貌上一模一样。贺兰觿只要看见我,眼睛就没办法移开……尽管知道我是花青旗,不是沈慧颜……皮皮,这就是艺术的境界,我的追求。”

皮皮皱起双眉,表示怀疑:“所以,你见过沈慧颜本人?”

“是,也不是。”

“呃?”

“青阳帮贺兰偷走了慧颜的遗体,秘法保存,令她躺在棺中,一百年内,容颜不变。”

皮皮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我找到了她的棺木,看见过她的本人。我拜访过她的家人、亲戚、好友。我尽可能地搜集她所有的遗物,种类比贺兰觿还多。为了了解她的童年,我女扮男装,跟随他的父亲南征北战。为了了解她的环境,我在将军夫人的身边做了十年的丫鬟,之后又嫁给她哥哥作妾。在将军府度过了半个世纪……可以这么说,我比贺兰觿更了解沈慧颜,不仅仅因为我掌握了最全面的第一手资料,还因为我是女人。女人了解女人,总是更容易一些。”

她说得都对,但又有什么地方很不对。此时此刻,皮皮说不出心中的感觉,只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尽管如此,第一次还是失败了。”花青旗的声音充满了遗憾,“先帝震怒,怪我学艺不精。”

“所以打发你去了沉燃?”

“八百年。”

皮皮愕然,目光中多了一丝同情:“这么久?”

“先帝把真永之乱也怪罪到我头上。如果我成功地帮贺兰觿解开心结,他就会原谅自己的父亲,就不会有后来的战乱与分裂……我对整个狐族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这不是你的错!”皮皮急了,握住她的手,“青旗姐,千万不要这么责怪自己。”

“这是我的错!当然是!先帝对我有再造之恩,是我辜负了先帝的嘱托!”花青旗紧握双拳,用力地点头,不知是鼓励自己,还是表达决心,“这一次我一定要成功!”

皮皮听得面红耳赤、唇干舌燥、心中仿佛点起了一团火,千头万绪,蠢蠢欲动。她刚想开口说点什么,花青旗接着道:“皮皮你要配合我。”

“请说。”

“这件事我一个人干就够了,你不要参合进来,好吗?”

“嗯……这个……不会。”

她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吹气如兰:“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