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用背对着我就好了。”他的声音很温柔,“你背上有伤,我看一下要不要紧。”

皮皮搂着自己的胸,点点头:“只许你看一眼喔!”

他走到她的身后,仔细地察看了一下伤势,用手轻轻地摸了摸:“痛吗?这里有一处刀伤,还好,不算太深。嗯,还有这里,轻度烧伤。……这里,怎么凹进去一块?不是骨折吧?”

“骨折个屁。要是骨折我还跑得动?”

“也是。肋骨骨折是最疼的。你要是不疼的话就没事……”

有风阵阵吹来,两人一面查看伤势一面互相说话,一抬头,发现河里的雾不知何时,已经散了。

对岸黑压压着站着一队人马,正齐齐地看向他们。

洛塔河本来是一条很宽的河流,偏偏在这一段因为地势的原因变得很窄。离他们不远处,有一座木桥。大雾散开后,两岸风景清晰可见,对面站着什么人,也是一清二楚。

皮皮猛地一惊,从水里站起身来,意识到没穿衣服,连忙缩进水中,躲到沈双成的背后。

为首的男子一袭黑色的风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辨认了半天,方迟疑地道:“皮皮?”

有人从桥上跑过来,向他们扔了两件衣服。皮皮与双成狼狈地换上,灰溜溜地跟着那人走到贺兰觿的身边。

祭司大人皱着双眉打量着他们,一时半会儿,不明白两人是什么关系。

“皮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贺兰觿问道。

“我……那个……我……”皮皮又羞又窘,刚才那一幕只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索性双眼一闭,把心一横,直接了当地说:“贺兰觿,为了让我好受一点,请你用力地惩罚我吧!”

祭司大人低下头来沉默片刻,似乎在消化眼前发生的一切,然后慢慢抬头:“那好吧,皮皮。罚你凝视我十秒。”

☆、第 54 章

皮皮默默地凝视着贺兰觿。

祭司大人瘦了, 而且黑了, 胳膊上缠着一圈绷带,额角还有几处凝结的血痂。风衣的下摆全是泥土, 靴子破得好像踏过千山万水。在这些细节的作用下,他的脸显得更小了,个头更高了, 嘴用力地抿成一条直线,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凌厉之气, 仿佛随时准备爆发,向对手猛扑而去。

峻榞的大战皮皮没有经历,从刚才与狼族的相遇中可以想象战况的激烈。人在形势的压迫下是没空想太多的, 皮皮又是个天性乐观的人,虽然手表不显示祭司大人的心跳记录,她仍然坚信自己总有一天会见到他。

只是没有料到会在这么一个尴尬的时刻。

说到这, 倒是佩服一下祭司大人的军纪严明。几百号人看到这么“香艳”的场面, 连一个大声喘气的都没有。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事情虽然有点复杂, 解释起来可能有些麻烦,但归根到底, 还是可以解释的。

到目前为止, 除了那枚吃错了的玄鸟蛋, 皮皮认为自己的决定都是正确的、及时的、必要的。就算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也是值得的。由此引起的一系列心理变化、情绪波动、在这些天的长途跋涉中已被她渐渐地消化了。

令皮皮感到的欣慰的是:祭司大人的目光尽管一如既往的神秘,说到底还是友好的, 甚至带着点笑意。

如篝火般温暖,如天空般宁静,又如大海般幽深。越看越不见底,尽头之处仿佛有个宇宙在不停地旋转。

皮皮默默地在心里数了十下,然后眨了眨眼。

“皮皮,”贺兰觿认真地问道,“你没忘记我吧?

“……没有。”

“我是谁?”

“祭……祭司大人?”

“不是。”

“狐帝……陛下?”

“不是。”

“哈,明白了,你是沈双成的前男友!”皮皮做了个鬼脸,被贺兰觿狠狠地白了一眼。

“那你是——”

“我是你亲爱的夫君。”

皮皮的眼睛顿时红了,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哭了起来:“你的手表呢?坏了吗?也不找个人通知我……呜呜呜……人家差点以为你死掉了。”

“对不起,打架的时候摔坏了。我派了个人回鹆门给你发消息,估计还没走到,还好你过来了。”说罢摸了摸她的手,发现她手心冰凉。皮皮刚从冷水里爬出来,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寒冷,身子不停地发抖。贺兰觿脱下风衣将她紧紧地包住:“这里风大,去我的帐篷说话?”

“等等,”皮皮忽然说,“我想见一个人。”

“见谁?南岳的人马全在这儿。”

“花青旗。”

贺兰觿微微皱眉,扫了一眼身后站着的花霖,将皮皮拉过一边,低声道:“花青旗去世了。”

“去世了?”皮皮的心猛地一跳,“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

“不会吧!这么巧?我怀疑——”她一着急,嗓音明显高了一度。花霖显然听见了,面色微变,贺兰觿连忙打断她:“你饿了吧?走,去吃点东西。”说罢走过去拍了拍沈双成的肩,“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

三人来到一个临时搭起的帐篷内坐了下来。皮皮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将贺兰觿走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除了在东海用魅珠换取灵墙那一段逻辑比较清晰之外,关于玄鸟蛋的事贺兰觿听得也是一头雾水。

相比之下,花青旗的死倒是没什么戏剧性。

花青旗在队伍里负责医疗。由于伤员太多,药品不够,她经常会去山中采药。有时候是一个人去,有时候是跟着巡逻小分队一起去。今天一大早她就跟着小分队出发了,半路上遇到一队狼族,两边大打出手,狐族这边三死一伤,其中就包括花青旗。花霖知道消息后异常悲痛,为了安慰他,贺兰觿特地命令队伍休息半日,用以致哀。

皮皮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鲁莽。花青旗身上虽有很多疑点,她的大哥花霖多半是清白的,又是贺兰觿的爱将,有可能对玄鸟之事一无所知。

狐族和人类一样尊敬死者,难怪祭司大人没让皮皮把话说完。

只是这花青旗死得也太是时候了,把皮皮满肚子的谜团全部带走了。她越想越不甘心,忍不住问道:“你确定她真的死了?看见她的遗体了?”

“皮皮,花青旗是柳灯族。”

——柳灯族人没有遗体,一旦死亡,肉体立即消失,只剩下一枚元珠,就像当年在银行地库里死去的赵松。

“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山里那么大的雾,你们也不找找?”

“他们带回了她的衣服和鞋子。”

“会不会是她听说我要来了,怕我找她对质——”皮皮还是不信,“金蝉脱壳,跑了?”

“我都不知道你要来,她怎么会知道?”

皮皮低头想了想,觉得也是。

“我们只是不大明白花青旗的动机。”沈双成说,“她什么要骗皮皮吃下玄鸟蛋?她跟你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

贺兰觿一脸茫然,皱眉思索:“我父亲的确有一对玄鸟,曾经把它们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我的母亲。我母亲非常喜欢,在她去世之前,这对玄鸟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

“所以你以前也见过玄鸟?”皮皮问道。

贺兰觿点点头:“我母亲去世后,玄鸟又回到了父亲的身边,他经常带着它们出去狩猎。”

“狩猎?”皮皮心中一动,“你是指——猎肝?”

贺兰觿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快:“不错。这对鸟儿对某种肝脏特别敏感,很远都能闻到它的气味。”

皮皮“哦”了一声,顿时明白了:“所以当年……”

“是的。当年就是玄鸟首先找到了慧颜。所以何采骏说,我父亲曾用我母亲的肝脏喂食玄鸟,或许就是一种特殊的训练方式。让鸟儿们熟悉肝脏的气味。”

“这么说,你妈妈也是八字纯阳?”

“对。”

“那你以前有没有得罪过花青旗?”皮皮问道,“比如她曾经深深地暗恋过你,因爱生恨……”

“绝对没有。”贺兰觿果断摇头,“花青旗的确帮我治过病,但我和她之间只是病人与医生的关系。她外婆是我姑妈,外公是我父亲特别信任的将军,她母亲在族里很受尊敬,所以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害你,或者说,害我。”他顿了一下,又说,“实在要找出一个理由而且与我相关的话,就只有一件事——”

“哦?”皮皮与沈双成同时竖起了耳朵。

“仅仅因为治疗失败就被我父亲打入沉燃几百年,这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恨我吧。”

“不对吧,冤有头债有主,关她进沉燃又不是你的主意。”

“她出来的时候,我父亲已经去世了。把老子的帐记在儿子身上也很正常。”

皮皮瞪大眼睛:“所以你也同意我们的看法,花青旗从沉燃出来,就是为了向你报复?”

“这么做也太短视了吧?”沈双成突然说,“明知道你们早晚都会相聚,谎言迟早都会拆穿,除非她今后不想在狐族里混了。”

“要证实这件事,我们首先需要知道,皮皮吃下这颗玄鸟蛋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贺兰觿说。

皮皮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眼圈红了:“有什么后果已经不重要了,魅珠都没了,我们的孩子多半是活不成了。”

贺兰觿忽然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你们在这坐一下,我出去找个人。”

两分钟之后他又进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女子,二十出头、低眉敛目,很温顺的样子。

“这是谢清,昆凌族的医生。我请她过来帮你把个脉。”

把脉?传统中医?皮皮将信将疑地伸出右手,谢清将三指搭在她的腕间,凝视屏息,先静止了一分钟,又左右移动了数次。然后说:“夫人,我能摸了一下你的小腹吗?”

皮皮背过身去,抬起上衣,谢清将手心贴在她的小腹上,轻轻抚摸了片刻后将手收回。

“怎么样?”贺兰觿问道。

“除了心速过快之外,胎儿看上去很有活力,似乎没有受到魅珠丢失的影响。”谢清说。

三人同时怔住。皮皮禁不住喜形于色:“真的?我的孩子还是好好的?一切正常?”

谢清看着他们,想了想,欲言又止。

皮皮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有什么问题吗?”

“我感觉……嗯……里面的胎儿……不是狐族也不是人类……”

“那是什么?”皮皮颤声问道。

“……一只鸟。”

皮皮的脑袋已经不转了,一头冷汗地看着贺兰觿。

“你确定?”贺兰觿面色凝重。

“确定,它长得很快,已经成形了。”

“也就是说,它很快就会被生出来?”沈双成一脸好奇。

“那要看它是哪种鸟了,麻雀、老鹰还是信天翁?”

皮皮与贺兰快要窘哭了。

“麻雀的话……要两个礼拜,老鹰,三十天,信天翁,两个月。”谢清一本正经地说。

“是直接生出来?”沈双成又问,“还是先下蛋?”

“鸟类与哺乳动物的一个重要区别就是,鸟类是卵生的,哺乳动物是胎生的。”

“可是我还有贺兰都是哺乳动物呀,就算吞了一个鸟蛋,最多也是生出一个混血吧?”

“我无法确定夫人您最后生出来的孩子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卵生还是胎生。”谢清安静地说道,“玄鸟不是普通鸟类,它是东海的灵物,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只能说目前为止它是一只鸟。最后会变成什么,怎样生出来,我也不知道……”

***

谢清与沈双成离开后,皮皮发现祭司大人也不淡定了,在她面前不安地走来走去,她自己反而冷静下来:“我觉得事情是这样的:在我肚子里的这只鸟……把咱们的小波给吃了。你这有药吗?趁它还只是一个胚胎——”

“不,皮皮。”贺兰觿用力摇头,“万一我们想错了呢?”

“你会接受你的孩子是一只鸟吗?”

“当然。”他停下来,坐到她的面前,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只要是从你的肚子里生出来的,不管是什么,我都能接受。因为它是咱们的孩子,身上有咱们的一部分,不然的话,你的身体会排斥它,它也不可能活下来。”

皮皮有些哭笑不得,祭司大人一向圣母,这一次特别严重。

“好吧,你能接受。”皮皮难掩沮丧,“我接受不了。”

“假如你生下的孩子有缺陷,就像我以前一样,白天看不见东西,你能接受吗?”贺兰觿说。

“这个我能。”

“这不是差不多的情况吗?”

“这不是有缺陷的孩子,贺兰觿,这是一只鸟!我们跟本没法和他交流。”

“那就当它有自闭症好了。”

皮皮两眼一翻,长叹一声:“我们不能要这只鸟,花青旗让我吃鸟蛋一定有阴谋。我们要是把它生出来,就着了她的道儿了。”

“你有没有想过——这只鸟也许就是你这一生中唯一可能有的孩子?”贺兰觿轻轻地说,“如果强行除掉它,有可能会伤害到你?毕竟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万一生出来了,发现有后果了,只怕你我都不忍心除掉它了。”

“放心吧,皮皮。无论你生出什么样子的孩子,我都能摆平它。”祭司大人自信地笑了,将一个布包递给她,“我让谢清借给你几件衣服,快换上。你穿着的这一套太像一个爷们了。”

皮皮这才意识到刚才在桥上,随从递过来的是一套男装,又宽又大,裤脚一直拖到地上。连忙笑道:“好的。你背过身去。”

祭司大人眨眨眼:“为什么?”

皮皮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用力地咬了咬嘴唇,支支吾吾地道:“贺兰,我还得跟你说件事……那个……你要有心理准备哦。”

“什么事?”

皮皮心想,反正也是瞒不下去的,于是当着他的面,将上衣一脱:“看见没?三围变了。”

祭司大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上身,停顿了五秒,道:“变了吗?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你没觉得我的胸……很平吗?”

“不平啊。记忆中的你一直都是这样啊。”

皮皮伸出五指在他的眼前晃了晃:“祭司大人,你是不是过于悲痛,产生幻觉了?”

“我就喜欢这样的身体。”他忽然抱住了她,亲吻她的颈间,“好久不见,皮皮你想我不?”

☆、第 55 章

灵墙恢复的消息最先是从蚁族的网络透露出来的, 辗转传到狼族已是十日之后。狼王十分焦虑, 为此召集众将商讨对策。

他看着满座的族人不禁有些伤感:这些人跟着他逃难到峻榞,一路上死的死、伤的伤、病的病、残的残——到如今还活着的, 只有以前人数的二分之一。还能参加战斗的,连三分之一都不到了。

疫情仍在蔓延,死亡人数逐日上升, 每天都有新的病人送进六营。

狼王扫了一眼众人,开口问道:“方雷奕, 说说你的最新消息。”

方雷奕在军中负责外交与情报,狼族和蚁族没什么交情,很多消息需要花大价钱才能买到的。他咳嗽了一声, 摅了摅胡须,说:“刚收到蚁族的线报,灵墙的封口正在快速合拢, 目前东、西两边已经完全过不去了。只有中间大概八百公里左右的地段还可以穿越。”

“八百公里?”狼王一抬豹眼, “八百公里是一个很宽的缺口。”

账内传来一阵嗡嗡声,众人开始交头接耳。

终于, 人群中出现一个响亮的女声:“可是,以我们目前的行军速度, 在灵墙合拢之前能够赶到南岳吗?”

说话的是安平蕙。她已在私下里数次向狼王抱怨修鱼家行动太慢。基本上是走三天, 歇一天。狼王解释说, 他们有他们的难处:军中缺乏补给,需要派大量的人手出去找水、打猎。这些人可以在同一时间出去,却很难在同一时间回来。大队人马只能等他们到齐了才能开动。

“恐怕很难。”修鱼彬心算了一下, 答道。

“不是已经在抄近路了吗?”方雷奕不信。

修鱼彬迟疑了一下,说出主要原因:“六营的病人比较多,一半以上没法起床,移动起来相当困难。”

剩下的原因他没有多说:大营里没有足够的马车,不少病人被迫步行。为了照料他们,一些健康的亲友只好过去帮忙。一来二去,也跟着病倒了。

有些情况不能明说,大家心知肚明:这群病人是行军最大的拖累,也是疫情扩散的本源。他们就像逃难中昂贵而沉重的行李,丢不下,也带不走。

“稷儿,”狼王扫了一眼一直沉默的修鱼稷,“巡逻的情况呢?

“贺兰觿的人马正向龙焰山方向移动,目前在洛塔河西岸扎营。大概有三百多人,预计三到五天之内可以到达龙焰山。”修鱼稷道。

狼王暗自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