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很冷,大家都是合衣而卧。皮皮发现贺兰觿的身上缠满了绷带,除了头部完好,从颈下开始,几乎被包成个木乃伊。尽管他什么也没说,皮皮可以猜到冰桃谷一战贺兰觿受伤惨重,这次去千途,完全是勉强而行。

“看,天上没有月亮。”皮皮曲肱而枕,看着窗外,“也没有月光可晒。”

贺兰觿没有搭话,在她身旁安静地呼吸着。

“你在想什么?”皮皮问道。

“我在想,小波现在干嘛。没人管它,一定在天上乱飞吧。”

“你说,将来它长大了,会不会变成一只飞天的狐狸?”

贺兰觿不置可否:“我爸很喜欢飞。小时候不止一次地告诉我,那对玄鸟如果训练得好,是可以骑着它们在天上飞的。”

皮皮怔了一下,提到狐帝时贺兰觿极少用“我爸”这个词,要么说“我父亲”、要么说“青木先生”,父子之间,总是隔着一层什么。

“那你爸会飞吗?”

“不会。他曾经在嵩阳山的玉女峰上试过骑着玄鸟从峰顶上飞下去……”

“成功了?”

“摔惨了。”

“哈哈哈……”皮皮笑了,笑到一半,觉得不太合适,连忙住嘴。

“旁边有人看到吗?”

“有。一位诗人,当时是他的好朋友,还为他写过一首诗呢。那时我爸在嵩阳山修道,称自己是杨山人。”

“很早的事?”

“嗯。在我出生以前。那首诗写得可好了,我背给你听——”说罢轻声低吟:

“我有万古宅,嵩阳玉女峰。

长留一片月,挂在东溪松。

尔去掇仙草,菖蒲花紫茸。

岁晚或相访,青天骑白龙。”

“哇哦,好有意境。”皮皮赞道,“什么时候的诗人?一定很有名。”

“李白。”

“What”

“就是写‘床前明月光’的李白。”

“吹牛。”

“我有这首诗的真迹,就放在银行地库里,你没看到?”

“地库里是有一堆字画,没打开过。”

“我爸还有另外一位朋友叫高适,也给他写过诗。”

“是那个‘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高适?”

“你知道这首诗?”

“小学课本上有啊。”

“就是他。”

“高适的真迹你也有?”

“也在那堆字画里。”

“真的假的?”

“真的。”

“哦哦哦,贺兰觿,你们狐族要发财了!”

“这是我爸留给我的私藏,从没有对外公开过。”

“那我可以看看吗?”

“随便看。”

“李白的真迹,我要挂在卧室对面的墙上。”皮皮兴奋得直踢脚,“贺兰觿,咱们必须得回去!为了看到李白大大的真迹我们也得回去啊!”

“关皮皮同学——”祭司大人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咕哝了一声,“你真是个俗人。”

“贺兰,贺兰?”皮皮轻轻推了他一下,发现他已经睡着了,手臂上的绷带渗出一道血迹。她怕碰疼他,小心翼翼地翻个了身。过了片刻,又忍不住翻回来。

睡着的时候,祭司大人呼吸沉重、脸上浮出痛苦的表情。一整个夜晚他保持着一个姿势长时间地昏睡,快天亮时,皮皮推了他几次,他都没醒。

皮皮只得悄悄起来到对面的房间找原庆。

“他的伤势确实很重,”原庆也很担心,“在狼王的决斗中他受了严重的内伤,冰桃谷大战,又多了更多的伤口,兵器割的、狼族咬的,大大小小一百多处……以他目前的情况,需要卧床休养、补充能量。像这样强撑着,我怕挺不了多久。”

皮皮一下子急了:“他不是可以自己疗伤的吗?这些都不是天狐的咬伤,以他的功力应该可以很快恢复才对!”

“以前是这样,这次不灵了。恢复得特别慢,就连一些很小的伤口都过了很久才开始愈合。不过,这么大规模的战争也是百年难遇了,一次性受这么多重伤也是少见的,身体可能一时适应不了。我手边没有仪器,无法做出准确的诊断。”

“希望五哥能快些带着我们走出去。”皮皮的心开始焦虑,“我总觉得仗还没有打完。”

“是没有。”原庆瞟了一眼窗外,“修鱼稷就守在门口,想出去,不打是不可能的。”

☆、第72章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后, 终于在凌晨时分, 缓缓熄灭。

修鱼稷不顾地面滚烫,用手将唐晚荻的骨灰一点一点地扫到一起, 装进一个玻璃罐里。

整个夜晚他一言不发,安静地坐着,默默地凝视着雄雄的火光。

第一次大火, 烧去了她的半张脸。

第二次大火,将她彻底毁灭。

他想起自己对她的承诺:

——“唐晚荻, 我要在这里娶你,和你生儿育女……”

——“从现在开始,无论有谁再敢伤害你, 必须先杀了我。”

他一生都在妥协、都在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战斗。这些承诺一个也有没完成,他甚至都不能顺利地娶她作妻子。而晚荻为了他学习狼语、来到峻榞、不顾传染的风险去六营工作、最后为了保护他,死于他的鸳鸯钺下——相当于是他自己亲手杀了她。

他凝视着烈火中焚烧的尸首, 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消失, 心中阵阵绞痛。

有人过来递给他一杯水,轻声道:“天快亮了, 要不要睡一下?”

说话的是修鱼鉴。

他摇了摇头,问道:“病人们的情况怎么样?”

“那一针的确有效, 病情较轻的已经彻底好了。剩下的五个重病号也可以自己走路了。”

“重病号不是有七个吗?”

“丢了两个。”

“什么?”修鱼稷吃了一惊, “怎么丢了?”

“在路上, ”修鱼鉴迟疑了一下,“有两个人走得比较慢,大概超过了一百米, 突然间就不见了。”

“……”

“前一秒还在,后一秒就消失了。”

修鱼稷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瞪眼看着修鱼鉴,确定这不是玩笑,这才“啊”了一声。

“看你心情很差,就没跟你说。”安平蕙不安地搓了搓手,“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圈,没找到,也不敢走远。这地方谁也没来过,到处都透着古怪。看来贺兰翚说得没错,我们必须要紧紧地跟着他们,不能离开一百米,不然就会突然失踪……”

“怪事不止一件。”修鱼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刚才我在喝水,空中忽然伸进来一只手,把我的水瓶抢走了!”

“呃?”

“你看,手又来了!”修鱼鉴指着修鱼稷的左侧。

修鱼稷也在喝水,忙将水瓶往旁边一放。空中果然出现了一只手臂,渐渐向他们靠近,修鱼稷下意识地抽出猎刀拿在手中。那手臂往左一移,出现了手臂的主人,是个穿着白衬衣的秃顶男人,样子与普通路人没什么不同。他似乎走在马路上,边走边吹着口哨,也没看见面前的狼族,就在与修鱼稷擦肩而过的一刹那,他拿起那瓶矿泉水喝了一口,继续向前走。瞬间功夫就从空气中消失了。

众人愕然惊叹,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修鱼稷倒抽一口凉气,将腰上的金枝摘下来,捧到手中,喃喃问道:“我们有多久没向森林之神献祭了?”

“找不到合适的祭品。”

“沈双成的头,”修鱼稷目色森然,“可以吗?”

火葬之前,安平蕙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罪魁祸首当然是贺兰觿,是他突然抢走了关皮皮。鉴于皮皮是他的妻子,换作谁都会这么干,不能算是他的错。

但直接导致唐晚荻之死的却是沈双成。是他在鸳鸯钺飞回去的时候顺手一拨,将它改了一个方向,这才击中了唐晚荻。

所以修鱼稷把账算在了沈双成的头上。

“嘿,你们看!”修鱼鉴指着学校门口的方向,“那边又有一个人。”

不是人,是鬼。

来者步子很慢,似乎还不大习惯走路,又似乎病了很久。慢慢腾腾、晃晃悠悠地走到修鱼稷的面前站定。

修鱼鉴看着他一头乱飞的卷发,低声道:“是金鸐。”

大家都听说过这个人,安平蕙与修鱼鉴知趣地避开了。

修鱼稷站起身来,冷冷地问道:“有何贵干?”

“过来告诉你一些事。”

“什么事?”

“关于千途的事。”

修鱼稷越发警惕:“贺兰觿让你过来的?”

“不是。”金鸐的声音很镇定,“是我自己一直想见你。”

他隐约地知道他想说些什么,立即板起了脸:“你是狐族,我是狼族。我们没有必要相见。”

“修鱼稷,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我们是兄弟。”金鸐看着他的脸,“我妻子怀孕了,我马上要做父亲了。”

修鱼稷看了看附近的族人,半天没有说话。沉默良久,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恭喜。”

“我希望平安回到C城,见证孩子的出生。”

“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千途是个很不安全的地方,很多现象你我无法理解。贺兰翚是唯一能够带我们回去的人。狼族没有必要跟狐族做对,把自己困在这里。”

“那我的妻子岂不是白死了?”修鱼稷冷笑。

“你想怎样?”

“沈双成——我要他的项上人头。”

“修鱼稷——”

“我可以困在这里不回去,但是——”他一字一字地说,“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这种做法未免短视。剩下的狼族怎么办?在鹆门等着你的那些人怎么办?你以为他们能在南岳北关的夹缝中生存吗?”

“他们自有他们的活法,我不想听你的指点。”

“我收回刚才的话,你不是我的兄弟,”金鸐叹道,“你太蠢了,不配做我的兄弟。”

说完这话,他头也不回,慢腾腾地走了回去。

修鱼鉴看着他的背影,走过来道:“你们兄弟……合好了?”

修鱼稷的腮帮子硬了硬,不耐烦地吼道:“他不是我的兄弟!”

在清宁高中休息了三天之后,经原庆检查确认,所有的僵尸症患者都已痊愈,贺兰觿立即决定去城西高地寻找出口。

一来是因为带来的干粮维持不了太久,二来是因为清宁高中里的这些空间,据贺兰翚的说法,“渐渐地开始移动起来”,万一出口产生了变动,有可能迷路,还是早点离开好。

至于怎么对付守在门口的狼族,众人意见不一。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不如摆出阵式,在大门口决一死战,把狼族全部消灭后再继续前进。”贺兰翚建议说,“这样做好过打游击。从这里到城西高地有五个小时的路程,要避免被狼族偷袭,人一旦分散就找不回来了。”

“我认为这种时候不宜激怒修鱼稷。”金鸐立即反对,“以他的性格,会做出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弄不好大家同归于尽。我建议送一个次要一点的人质过去,安抚狼族的情绪。这个人质可以是我。”

“我不觉得修鱼稷会关心你的死活。现在他是狼王,对他来说,立场更重要。”沈双成道,“依我看,还是两边的头儿见个面商量一下,有条件提条件,如果修鱼稷要求一块C城的地盘,也可以答应他。先把人团结起来,其它的事回到C城再说。”

“按老规矩单挑怎么样?”永野道,“谁输了谁听从发落?”

“不可以。”原庆摇头,“贺兰殿下伤势不轻,在这种情况下单挑胜算不大,可能还有性命之忧。”

大家七嘴八舌、各抒己见、争论不休……最后,贺兰觿一摆手:“收拾东西出发吧,相机行事。”

说完正要拾起地上的行李,发现皮皮已经将两人的背包、睡袋统统背到了自己的身上。

“东西我来背就好,”皮皮灿烂一笑,“你身上有伤。”

“重吗?”

“不重。别看那么大一包,都是些换洗衣裳。”

贺兰觿笑了笑,摸摸她的脑袋:“那就你背吧,老夫老妻地,不跟你较真了。”

“这个——你自己拿着。”皮皮将他的乌金长剑递给他,随手给自己扎了一个马尾,雄纠纠气昂昂地站在贺兰觿的身边做了个摆拍,“怎么样?有没有一点英雄气概?”

贺兰觿目色一柔,抬了抬双眉:“何止是英雄气概,还有满满的正能量。”

“出发吧。”皮皮抽出一只箭,将龙舌弓握在掌中,“我现在是一级战备状态!”

大门缓缓打开时,所有人都准备好了武器,只要贺兰觿一声令下,随时准备攻击。

奇怪的是,狼族没有任何举动,安静地站在一边,负手旁观。

目送狐族离开后,他们整齐地跟在了队伍的后面,不远不近,始终保持着十米左右的距离。

贺兰觿传下命令,让沙澜族断后。因为修鱼稷与金鸐的这层关系,相当于在这个尴尬的队伍中间设立了一个缓冲区。

千途的街道很普通,在C城随处可见。

路上偶有行人,穿着寻常百姓的衣服,从款式、发型上看,也是最近几年的样子。

“这不就是C城吗?房屋、街道、人——没有任何异常。”皮皮走到贺兰翚身边,“五哥,你确定这里不是地球?”

“三角形内角之合大于一百八十度,不是你亲自量的吗?”

“所以的确不是地球?”

“的确不是。”

也对。皮皮想起昨晚看见陶家麟的情景。

正说着话,迎面走来一群大妈,个个都有六、七十岁年纪,穿着白色的太极衣、手拿各色彩扇、叽叽喳喳地说着话,看样子好像是刚刚打完太极、跳完广场舞的样子。

“别跟我说这群老太太也不是地球人喔!”皮皮东张西望,“我觉得她们就是天天早上在我家街心公园里晨练的老太太。”

“她们不是。”贺兰翚道。

“她们也是外星人?”

“对。”

“披着人皮的外星人?”

“外星人就不可以长得跟人一样?”

“那还叫外星人吗?”皮皮怎么也不肯相信,“你说说,这些老太太倒底有哪些地方跟我们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