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觿——”

“人生本就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告别。刚才你已经向他们告别了,应当没什么遗憾了。”

祭司大人说话的语气好像这两人已经死掉了,皮皮只觉脊背发寒,依稀记得祭司大人一旦决心动手,说话总是充满诗意的。

“告别?遗憾?”皮皮火了,“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敢乱来,”她捂着胸口的犀角,“信不信我把这东西给烧了!”

他忽然站起来,摘掉墨镜,用一双黝黑无底的双瞳注视着她。仿佛嗅到威胁的母豹,皮皮仰起头,挺起下巴,也狠狠地瞪着他。怕他看不见自己愤怒的眼光,还伸出手指用力在他胸前戳了一下。

祭司大人的腮帮子硬了硬,不为所动:“第一,这不是你的东西,你不能随便处置;第二,你不能烧,因为我不会让你烧。对我来说,你的命没它重要。第三,就算你烧了,那位朝思暮想的人也跟着去了,你愿意这种事情发生吗?”

“我让他们发誓保密还不行吗?”皮皮快哭了,“不是说好了一起去蓄龙圃吗?风险那么大我都答应了,密码我也交给你啦,贺兰觿,你放过他们,我绝对精诚合作,你说一我绝不说二。帮帮我好不好?”

“不好。”他摸了摸她的脸,仿佛在安慰死刑犯人的家属:“我没有立即动手,没让他们血溅当场,我让他们活着走出这个门,皮皮,这已经是在帮你了。”

“……”

“本来这种事不由我亲自出手。沙澜方氏知道了,金鸐知道了,不用我说他们今晚都会行动。但看在合作的份上,我愿意辛苦一趟,保证让他们走得很快,痛苦的时间很短,整个过程不超过两秒。”

“贺、贺兰——”

“知道你的问题在哪吗?”

“……”皮皮已经急得喘不过气来了。

“你总是把我当成人类,总是以为我会像人那样可以搞关系,可以被说服,可以放弃原则。”贺兰觿摇头叹气,“什么时候你才能从狐族的角度思考问题呢?”

“我不能,因为我不是狐!”

“知道人类社会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

“不是胆小、不是懒惰,而是不遵守规则。”贺兰觿道,“你以为多说几句,打个商量,就可以让我改变初衷,变得和你一样无视规章。如果所有的人都这么做,这个社会怎么会不乱?文明又怎么能进步?”

“贺兰觿,”皮皮气极反笑,“如果你真想当上帝,为什么不先拉一下选票,把我争取成你的选民呢?”

c城地铁的高峰时段拥挤得好象贴面舞会。

与贺兰觿一顿大吵后皮皮骑着自行车从闲庭街冲了出来,以最快速度骑到地铁站。在路上,她给家麟打电话,正巧道路拥堵,他和小菊还在车上,于是约着在香鹤街站的出口见面。皮皮只说有急事,没提狐律第七条。倒不是怕吓到他们,恰恰相反,家麟和小菊都不信邪,都属于越受刺激战斗力越强的那一类。她不想掀起无谓的战争,只想先找个地方让他们躲起来。既然贺兰此行的目的是蓄龙圃,眼看就要出发,让他在这种关头四处找人,他一定耗不起这个时间。

两站之后,皮皮终于在车尾找到一个空位坐下,半闭双眼,专心想对策。身边乘客上上下下,不知不觉换了好几拨人。又过了三站,下去的人多了,空出大半个车箱。正在冥思中的皮皮忽觉肩头一沉,扭头一看,身边一位青年正在打盹,睡得香极了,头一歪,靠在自己肩上。

挨得太近且低着头,皮皮看不清他的脸。从打扮上看,年纪大约二十五、六,高个儿,一双大长腿斜斜地伸着,穿一条浅灰色棉麻九分裤,斜挎一个斑马纹休闲包,炭黑色休闲鞋,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皮皮天生对气味敏感,自从开了花店,更能分辨各色花香,这香味清爽独特,小众而不易识别,初闻之下以为是紫罗兰,品味良久方知是鸢尾花,散发着一种矜贵而阳刚的气息。

皮皮很想动一下肩膀,又不好意思打扰他的睡眠,于是继续沉思。大约过了五分钟,那人忽然醒了,连忙抬起头,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

“没关系。”

面前出现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轮廓柔和、双眸深邃、满含笑意、悠闲散漫得好像不是来挤地铁的,而是来渡假的。

“巧克力?”他从包里摸出两颗lindt巧克力,递给她一颗,自己吃掉一颗。皮皮忙碌了一早,还在水中搏斗过,肚子正好有点饿,于是道了谢,大方地接过来,剥开锡纸放进嘴里。

“知道我为什么长这么高吗?”他说。

“因为爱吃巧克力?”

“对。多吃还可以预防帕金森和老年痴呆。”

皮皮看了他一眼,笑了。怎么说眼前人也算个运动型男,这么年轻就开始预防老年痴呆,是不是太早?皮皮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含糊地“嗯”了一声后低头看地。坐地铁有时会碰到特别健谈的人,皮皮自己也很健谈,但此时此刻不是时候,心中有事、兴致全无。可那人并不罢休,指着她身上的毛衣又问:“我猜——你喜欢紫色?”

皮皮摇头:“白色。”

“白色有很多种,雪白、乳白、象牙白、珍珠白、百合白……”

“百合白。”

她急燥地打断他,转眼间又为自己的不耐烦而羞愧,毕竟刚吃了人家的东西,于是又抱歉地笑笑,掏出手机,假意要回短信。那人知道她不想多聊,略带尴尬地沉默了。

地铁靠站,又有一批人下去,车箱几乎空了。下一站就是香鹤街,皮皮收起手机一抬眼,吓了一跳,“运动型男”不知何时换装了:白衬衣、白裤、白鞋、甚至还多了一顶白色的棒球帽。

皮皮呆了两秒,以为认错了人。定晴一看,确实是他。他不是一直坐在自己身边吗?这样从上到下地换衣服,不可能没动静,她不可能不知道啊。

“哎,刚才你穿的不是这套吧?”轮到皮皮好奇了。

“你说喜欢白色,我就换了。”他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衬衣,“百合白。”

皮皮哑然:“这么短的时间从哪找来这些衣服?”

“这不是我的衣服。”他将帽子脱下来,拿到手里。

“这是别人的衣服?”

“这也不是别人的衣服。”

“那这是谁的衣服?”

“这不是衣服。”

“不是衣服?”皮皮越听越糊涂。

“这是我的器官。”

这话刚一说完,他身上的衣服在一秒之内又变成了天蓝色。皮皮只觉大脑“嗡”地一响,立即去看手指上的那枚金鸐的戒指。戒指冒着稳定的蓝光,并没变色。

也许他已经吃饱了。

那人的目光也停留在戒指上,笑道:“它不会变色,因为我不是沙澜族。”

说话间,帽子在他手中忽然渐渐延展,仿佛某种生态合成材料,变成了一只白色的手套。

“自我介绍一下,青阳。柳灯族。”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礼貌地握了握皮皮的手。

皮皮只觉头皮发麻,却丝毫不敢露怯,决定在敌我不清的情况下,先搬出祭司大人的名号:“关皮皮。贺兰觿是我先生。”

“知道,你身上有他种的香。”

“如果你要找贺兰觿——”

“——我的确有事找他,不过我也找你。殿下。”

“找我?……什么事?”

“告诉你我喜欢你。”

“谢谢。”

“你接受了我的魅珠,说明你也喜欢我。”

“我没接受你的魅珠。”

“你吃了我送给你的巧克力。”

“那又怎样?”

“那不是巧克力。”

“那也是……”她笑了,觉得这个玩笑很有趣,“你的器官?”

“那是我的魅珠。”他温和地看着她,“为了取悦你,我的器官可以变成任何你喜欢的样子。”

皮皮差点当着他的面呕出来。

第26章

听见“青阳”二字皮皮的第一个反应是:此人是青桑手下,跟关鹖一伙。上午在湖边时贺兰觿还提到过他,关鹖受伤后青桑最有可能派来的人就是青阳和子阳。她还记得金鸐当时的表情,此人应当非常棘手。照此算来,青阳此来毫无疑问就是为了皮皮胸前挂着的那枚犀角。

闷热的车厢中飘浮着一股高峰时期乘客们遗留下来的汗味。皮皮假装淡定,却早已急出一身冷汗,不禁在心底埋怨自己:真不该独自跑出来!

没有照石、没有龙膏,在狐族面前她什么也不是,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恐怕就是自己的肝脏。现在,她不但救不了家麟、小菊,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地铁都成了问题。

地铁进站,香鹤街到了。

皮皮没有起身。家麟和小菊的处境已十分危险,她不想再把青阳引到他们面前。

“你的站已经到了,不下车?”青阳忽然坐到她的对面,问道。

“我的站没到。”

“有人在站口等你。”

“没人等我。”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觉得这是个拙劣的谎言。皮皮抬起头,挑衅地看着他,也哼了一声。

两人目光在窒闷的空气中无声地交战着。

片刻之后,他双眉一展,微微动容:“一点也不怕我,嗯?”

“不觉得你有多可怕。”

“是因为你天生胆大,还是因为你死过很多次?”

皮皮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觉得现在最重要的策略是拖延时间、不能露怯,于是呵呵地笑了。

就在笑声中,地铁缓缓开动,驶离了香鹤街。

皮皮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们身上有你的气味,说明不久前你们曾经在一起。”似乎明白她的忧虑,他淡淡地解释,“一只普通的狐狸能分辨两千米以外的气息,何况是我。”

皮皮冷喝:“有事冲我来,别打他们的主意!”

“所以这个‘他们’……是你的朋友?”

“……”

“你的朋友犯了戒,已经被点香了。”

皮皮的呼吸一下子停住。既然嫁给了狐族,关于狐族的事务她一向显得很专业,但还是被这个专业术语难住了,“点香?”

“也就是说他们将在十二个小时内被处决。——点香是为了容易找到他们。”他看着她,研究着她的表情,身上的衣服渐渐变成了黑色——黑色的西装、黑色的领带、黑色的鞋子——一幅准备参加葬礼的样子,“我猜是——狐律第七条?”

皮皮没有回答,反问道:“你呢?哪站下车?”

他看了看四周,道:“不下车。在这陪你。”

她从鼻腔里嘣出了两声冷笑:“呵呵。”

“保护你。”

“呵呵。”

“我不是你的敌人,皮皮。”

“呵呵。”

“你从没见过我,但在八百年前,我们曾经很熟很熟。”他转过头凝视着她,幽幽地说道。

“呵呵。”

“我在认真说话,”他也不生气,脾气明显好过贺兰觿,“请不要老是‘呵呵’好吗?”

“八百年前的事我怎么会知道?”皮皮看着他,“除了‘呵呵’,我无话可说。”

她翘起了二郎腿,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以为他会反驳,他却忽然沉默了,随手拾起一本乘客遗留的杂志翻看。身上的衣服又开始不断地变幻着颜色和式样。开始的时候皮皮以为他像个□□秀爱好者那样,无聊做着某种“换肤”的游戏。渐渐地才注意到他拿的是本时装杂志,一面扫描里面的图像,一边试着里面的服装。换了大约二十来种,终于选了套中意的蓝色西装。

列车安静地行驶,沉默中又过了好几站,青阳忽然道:“你知道怎么种牡丹?白牡丹?”

“……”

“他没教你?没说牡丹宜寒恶热、宜燥恶湿?喜得新土而旺,惧烈风炎日?”

是的,这些贺兰都说过,皮皮在心里道,可我为什么要让你知道?

“你的后院种了不少。说明你在等他?是吗?——这是他最喜欢的食物。”

“所以你去过了我的后院。”皮皮冷笑,“想要什么请直说,别兜圈子。”

“八百年前,贺兰第一次遇见你,是在一个元宵灯会。”他忽然道。

——在狐族,这是个人尽皆知的故事,最早还是苏湄说的,皮皮不为所动。

“殿下年少,初次狩猎,青木先生很不放心。于是派了两个人陪他一起去。一个是赵松,另一个就是我。殿下对你一见钟情,我们还以为他是装出来的。回去的路上他悄悄告诉我,你很可爱,无缘无故地死掉有点冤……”

“你俩很熟?”皮皮问道。

他点点头:“后来他们抓住了你,青木先生亲自行刑,贺兰也被关进了地牢。接下来本该有一场火葬。按狐族的说法,为了防止灵魂转世,你的身体与头颅应当分别火葬,一个埋入深山,一个扬灰大海。灵魂便不可再生。执行这件事的人是我,当夜,我带着你的遗体出逃,安葬在一个隐秘的地方。”

皮皮沉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问:“青木先生……没发现?”

“发现了,我被处于重刑。但我始终没有透露藏尸的地点,直到殿下将我救出来。”他说,“真永之乱,不仅关于你,也关于我。”

所以故事又多出一条重要的支线?皮皮的眉头皱了起来。贺兰觿很少提起过去,一向回避这个话题。就算皮皮好奇地追问,他也像挤牙膏一般,问一句说一句,止于最简单、字数最少的答案。他一直为把皮皮牵扯到狐族这件事感到抱歉。可以肯定的是,在皮皮与他相处期间,他从来没有提起过“青阳”这个人。

想到这里,皮皮眉头一展,问道:“这么说来,你是贺兰的好朋友?——那就奇怪了,为什么他从没有提起过你?”

他怔了一下,笑道:“不可能,一定提过。你记错了。”

“我记性很好。他真没提到过你。”

他的脸忽然红了。是那种生气的颜色,嘴抿成了一条直线,整个人都气得颤抖了起来,他的声音尽管很克制,也仍然低沉,也跟着颤动了起来:“没提?一个字没提?”

皮皮呆呆地看着他,在刚才的印象中,青阳算是个好脾气的人,显然他的脾气比天气还难预料。

“半个字也没有。”

他开始下意识地啃自己的手指。皮皮的眼睛瞪大了。开始他只是在啃右手的指甲,紧接着就开始啃手指,手掌,就像在啃一只玉米一点一点吃进嘴里……皮皮吓得一把拉开他的手:“请告诉我,你啃进去的东西还会变回来的,是吗?你只是啃着玩儿的,是吗?”

他开始神经质地看着四周,神经质地说:“皮皮,我不喜欢来这里,我不喜欢地铁,我也不喜欢这座城市。也许我应当把遇到的所有人都吃掉……”

“不不不!别别别!”皮皮吓得直摆手。

“那你告诉我,”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贺兰在你面前,提过我吗?”

“也许……提过……”皮皮自己的嗓音也抖了起来了,“是这样,我跟他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也许他一直想提起你来着,就是没找着……机会……”

“也就是说,没提过?”

青阳的脸很阴沉,阴沉得快要下暴雨了,皮皮毫不怀疑如果他身上绑着一颗炸弹他将在瞬间引爆。炸死自己不要紧,这一车的人……

“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好么?”皮皮道,“让我仔细回忆一下?”

他以一种奇观的目光审视着她,似乎明白这是缓兵之计,沉吟片刻,他看着自己的右手,那只快被他啃光的手掌正一点一点长回来,顷刻之间,恢复如初。

“如果想救你的朋友,你应当好好地研究狐律。”

“嗯?”

“钻法律的空子,不正是你们人类擅长的吗?”

“我不大了解狐律——嗯,只知道其中的几条。”

“哦,你是殿下的妻子,狐族未来的皇后,你要学会使用你的权力。”他幽幽地道,“我发给你。”

“地铁里没信号。”

“我就是信号。”

皮皮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见手机“叮”了一声,她收到一份邮件,主题词:“狐律”。

皮皮惊恐地看着他。

“看来你还需要一段时间相信神奇。”他怪怪地笑了,嘴角歪向一边,样子很好看,有种捉狭的美。皮皮看着他,轻轻地道:“听着,青阳。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贺兰的好朋友。关于他是否提起过你这件事——”

“我知道,”他轻笑,看着窗外,“他没提。”

“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说的那样,在贺兰心中,你绝对有最重要的位置。”

他淡淡地看着她,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殿下这是在安慰我吗?”

“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