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递给她一杯水。

“…最近胃有点不舒服。”关皮皮的脸都吐白了,为了完成任务,对着贺兰静霆强笑。

“现在好些了?”他不笑,不为所动。

“好,好些了。”

“你一年挣多少工资?”

“呃?工资?”

“我们得谈谈赔偿的问题。”

“赔偿?”关皮皮莫名其妙,“什么赔偿?”

“你刚才是不是吐了?”

“是啊。”

“你吐哪儿了?”

“一只痰盂。”

“第一,那不是痰盂。第二,就算是痰盂,也是商代的痰盂。”贺兰静霆冷笑,“你知道人的胃液对青铜器的腐蚀力吗?”

“哦…”皮皮机零零地打了一个冷颤。可是她还是觉得反胃,便又低下头来,四处寻找痰盂。果然又从桌旁的地上找到一个,正要吐,见那痰盂是镂花的,底座闪闪发光,两端还刻着两条龙,好像是纯金的,便生生将反胃的东西又咽了回去:“…请问,这个痰盂是什么年代的?”

“唐代的。”

“这…这个呢?”她指着一个青瓷花瓶。

“元代的。”

然后她看见办公桌上有个大碗,大约是洗笔用的,形式朴素,估计不贵,便一把抱在手中。不料一秒之内,那碗又被贺兰静霆夺了回去:“别动这个,这也是唐代的。”

皮皮真的急了,跺跺脚,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对他叫道:“贺兰先生!我要吐了。您得找个东西让我吐!”

贺兰静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你为什么不直接吐在地上?”

5

在光洁铮亮的大理石地板上呕吐,是件令人羞愧的事。

皮皮只得跑出去,到厕所里吐得昏天黑地。吐到最后,两腿发软,竟连站起来都困难了。歇息片刻,她扶墙而出,发现贺兰静霆在门外等着她。

然后,他一把将摇摇欲坠的她从地上拎了起来:“你还能不能走?我带你去医院吧。”

“我…我在流血吗?”她的头一直垂着,很痛,鼻血一滴一滴地滴到地板上。

他将她打横抱起,穿过一道悬着编钟的长廊,从紧急出口下了楼。

皮皮仰头向天,看见楼梯口外有个宣传栏。很明亮的灯光射上玻璃板上。

里面写着:

“C城博物馆本年度先进工作者…”

她看见了贺兰静霆的名字。

皮皮的心里立即跳出若干新华体主题词:乐于助人、加班加点、兢兢业业、又红又专…

见他衣着朴素,她本来还想说“勤俭节约”,贺兰静霆抱着她走向停车场,打开一辆车的后门,将她塞了进去。

她把“勤俭节约”四个字从脑子里删掉了。

汽车在夜间无声地行驶。

皮皮在后座躺了一会儿,觉得好些了,坐起来,看了看车外,忽然一惊,问道:“你不是去医院?”

汽车正向城外行驶。

“不是。”贺兰静霆淡淡地回答。

“那你去哪里?”

“我家。”

“你家?为什么要去你家?”

“你不是要采访我吗?”

“我…我…”皮皮狡辩,“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采访你?”

“撒谎是一种能力,需要练习。”

读过访狼手册的人都知道陌生男人的家绝对去不得,可是,鉴于自己写了三年多的思想汇报都没被党组织接纳,皮皮认为,陌生男人和陌生的先进工作者,是有本质区别的。

过了一会儿,皮皮忽然问:“既然你的睛睛看不见,你靠什么开车?”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的眼睛看不见?”

“早上的时候。”

“早上?早上我没见过你。”

“贺兰先生,虽然你可能是训练有素,撒谎还是撒谎。”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继而无声无息地笑了,“是的,我有日盲症。白天看不见,晚上看得见。”

嗯——皮皮心中微微有些诧异。她觉得一个人如果白天什么也看不见,多少会觉得有点痛苦,或者郁闷。可是她没从贺兰静霆的话音里听出一丝的落寞,好像他天生如此,不必遗憾。

“日盲症?医学上有这种病吗?”

“就是夜盲症倒过来。”

“哦——”

“你觉得好些了吗?”他又问

“没有。”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

雪早已停了。夜很黑,天空却是暗紫色的。清辉中的一轮素月,好像一片悬浮在冰茶中的柠檬。远处的山峦飘着白雾,白雪裹住的树枝闪着珊瑚般的荧光。汽车正在以一种意想不到的高速向城外的山区行驶,速度之快,近乎滑翔。关皮皮对这座城市非常熟悉,熟悉到好像这是自己的第二个身体。城市的中央满布着餐馆、酒吧、舞厅、歌剧院、体育场和名目繁多的娱乐会所,是欲望的中心。越过十几道立交桥,到达城市的边缘,灯光少了,车辆少了,一切迅速安静下来。在那里,有贩毒、有打架、有抢劫、有各式各样的罪恶交易,充满了恐怖。

他们先在一片旷野中穿行,渐渐走入起伏不定的山路,一道道的树影巨兽般地扑过来,仿佛择人而噬。

皮皮知道贺兰静霆正带着她驶向本城最昂贵的住宅区:渌水山庄。里面有五十多座别墅分布在一座大山温暖的南麓——是离城区最近的郊区,山上有温泉、古松、森林、瀑布,山下有地铁、咖啡馆、植物园、高尔夫球场。所谓的人与自然的过渡带,所谓的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都指的是这里。

汽车在环山公路上飞快地爬升,皮皮只觉头脑阵阵昏眩。过了不久,忽然停住。贺兰静霆跳下来,拉开车门,皮皮的脚刚一落地,便看见一地乱雪,上面长满了一丛丛漩涡状的茅草。

贺兰静霆的房子居然是一套老式的四合院,朱漆的大门,屋顶的飞檐挑起来,铁马叮当,风铃微荡,半卷的竹帘,透着一缕微光。贺兰静霆一手掺着皮皮,一手掏出钥匙,打开了一把古老的铜锁。

“吱呀——”一声,木门缓缓张开,里面是一个清静的院落。当中一道假山,两旁种着梅花,被雪埋了一半。皮皮抬头一看,天空是四角的,屋顶上满是飘摇的枯草,说不出的清冷、说不出的萧索。

皮皮打量四周,有点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进了客厅,却又觉得没有走错。

客厅的摆设足以证明贺兰静霆收藏家的身份。

老式的家俱,四角包着铜皮。紫檀木的台桌上摆着青瓷花觚。墙上的字画墨迹莫辨、古意盎然。洁净的橡木地板,打着闪亮的光漆。只有靠窗的一组赤色沙发与整个房间的风格格格不入,像是刚从商场里买来的进口货。

皮皮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发现贺兰静霆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苹果。他很悠闲地坐在皮皮对面的沙发上,隔着花梨木茶几,用一把镶着碧玉的水果刀轻轻地削着苹果。

还满客气的。

削着削着,贺兰静霆的手忽地一抖,手指被刀削出一道小口,血立即涌了出来。在苹果上留下一道鲜红的印迹。

他好像没感觉到痛,继续专心地削苹果,姿势非常优雅。皮皮凝视着他的脸,觉得他的长相非常迷人,可惜戴着墨镜,无端端地添了一脸寒气,像总统的保镖,又像黑社会的杀手。

印迹越沁越深,渐渐变成铜铁般大小。

“你的手流血了。”皮皮说。

“嗯。”

他看了看苹果,没有介意,用刀将那沁了血的苹果切成四半。

递给她的那块,偏偏带着血迹。

可能他没注意到吧。皮皮不想显得太挑剔了,笑了笑,将苹果放到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

她发现贺兰静霆虽一直低着头,却很注意观察她。

“那么说,贺兰先生,您是优秀党员。”皮皮说。

“别客气,叫我贺兰静霆就好。”他很温和地纠正。

“贺兰…静霆,现在,我可以开始采访吗?”

“等等。”

他去了厨房,端来了一只碟子和一套西式的刀叉,镀银的,泛着寒光。

皮皮愣了愣,问:“贺兰先生,你还没吃饭吗?”

现在已经九点了。

“没有。”他说。

“晚上你打算吃什么?”

贺兰静霆想了想,忽然放下叉子,说:“我能先带你参观一个地方吗?”

“行呀,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正打算参观你的房间呢!我想知道著名收藏家的房间会是什么样子!”皮皮笑眯眯地说。

“现在你觉得好些了?不想吐了?”贺兰静霆又问。

“完全好了,真是一阵一阵的。”

“跟我来。”

他引着她穿廊度院,出了后门。

其实贺兰静霆的四合院就在这座山的最高处,离山顶只有十几步之遥。院墙沿山而上,竟将包括山顶在内的一大片地方都围住了。

山顶有座八角小亭,亭边有个巨大的石台,围着汉白玉的栏杆,往下是陡峭的北坡。

走到石台上,贺兰静霆忽然问:“你喜欢这地方吗?”

“还行,有点阴森森的。”皮皮被山风吹得打了一个寒战。无端地,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禁不住看了看贺兰静霆,腿亦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紧接着,她就发现石台的正中凿着一个井。

站在井边往下看,里面没有水,也不是很深。井壁是光滑的大理石,上面小,下面却很宽敞。清冷的月光笔直地照下来,井底十分明亮。

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把躺椅。

身边的贺兰静霆依然散发着深山木蕨的气息。

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他柔声说:“皮皮,今天晚上,你愿意陪我晒月亮吗?”

那声音充满蛊惑,他的手亦不知何时已搭在了她的腰上。

轻轻一推,皮皮就掉了下去。

6

皮皮掉下去的时候并没有摔着。因为她正好落在躺椅上,躺椅里装着弹簧。

可是,当她仰起头来,看见贺兰静霆亦随之翩跹而落时,就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脑中顿时闪出一幅老式侦探片的定格:自己赤身裸体地趴在井底,口吐鲜血,四肢散乱。话外音是刑警队长木然的描述:“死者女,未婚,二十岁右左,身穿…”

她不敢想下去,眼见贺兰静霆尚未站稳,毫不犹豫地出了手,向他身体的某个部位狠狠地踢了一脚!

面前人吃了痛,猝不及防地弯下腰去,重重地倒在躺椅上。

还没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脖子便被皮皮紧紧地掐住了。

淫贼、色狼、杀人犯…

皮皮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力道越来越大,手越收越拢,贺兰静霆挣扎了一下,便不动了。

原来,改写一个侦探片也挺容易。不到三秒钟,皮皮就由受害人变成了杀人者。

若不是月光很亮、井底很干净、躺在椅子上的人不难看,皮皮几乎要得幽闭恐怖症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敢松开手,仍是心跳如狂。害怕贺兰静霆突然苏醒,她用围巾将他的双手紧紧绑住,打了个死结,这才借着月光细细查看。

贺兰静霆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胸口的扣子被她扯开了,露出一道白皙的锁骨,有些瘦弱,却散发着一股男人身上特有的雄性气息。

生怕再看他两眼便会把持不住,再加之好奇心顿起,皮皮将他的眼镜一摘,不尤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其实贺兰静霆的眼睛和常人没什么不同,安静地闭着,也看不出什么特点。可是,皮皮觉得,摘掉眼镜的贺兰在幽微的月光下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一种惊艳的感觉。

真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可惜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皮皮在心里摇头,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动脉。

没有呼吸,也没有脉博。

她顿时慌张了,俯下身去听他的心跳。

没有心跳。

片刻间,皮皮出了满满一头的冷汗。她一直以为躺在自己面前的贺兰静霆只是昏过去了。

不会吧!这位帅哥也太不经扁了吧?她没做什么啊,就是踢了他一脚,又掐了他一下,他怎么就,怎么就…死掉了呢?

一股凉意从她的脚趾一直爬到心脏,仿佛将心跳也冻住了。

皮皮对自己说,镇定,镇定。

没错。她遇到了色狼,她正当防卫。可是,皮皮并不想杀人啊。毕竟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何况,他还是位曾经给国家做出过杰出贡献的优秀党员。就算有罪,也罪不至死。

这么一想,皮皮立即替贺兰静霆找到了更多不死的理由:比如,从头到尾,贺兰静霆也没对她怎么样,还很客气地招待了她,替她削苹果。比如,在井台上,他只是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到时真要到警察面前,讲都讲不清,没准贺兰的家人知道了,还要告她个“故意伤害”呢。

贺兰静霆那么有钱,打起官司来,她一定吃亏。皮皮的家很穷,律师肯定请不起…

这些当然都不是令她心虚的最主要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是,皮皮觉得,像贺兰静霆这种长相、这种事业有成的男人,想要哪个女人,似乎不必那么费劲。就算他不要,送上门来的也一定很多。而皮皮自己,则实在太平常、太普通了,贺兰静霆怎么会对她起觊觎之心呢?

按照这个逻辑往下分析,皮皮甚至觉得,刚才贺兰也没推她,只是碰了她一下,她太敏感,急于防范,身子一倾,就往下跌。——也许他并没有什么恶意。

不敢再想下去,她赶紧给他做起了人工呼吸。

皮皮学过一点救生常识,当下双掌合拢,在“死人”的胸口上用力地按了三下,再对着他的嘴吹气。

一连做了三组,每组十次,没有反应。

她以手握拳,用力地捶击他的心脏。

没有反应。

皮皮的头皮一阵发麻,冷汗湿了一身。环视四周,她发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井壁非常光滑,凭她一人之力,绝对不可能爬出去。她也不能报警,装手机的小包放在沙发上了。

这么荒凉的私人住宅,又在这高高的山顶上,大约经年也不会有访客的。

难不成,自己要和这个陌生人死在一处?

这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寒风,阴惨惨的,一直冷到骨子里去。皮皮越想越怕,愈发不敢懈怠,不但不停手,反而干得更加卖力了。

一下、两下、三下。

一直做了十一组,贺兰静霆的手指才突然微微地动了一下,紧接着,冰凉的嘴唇里呵出一丝暖气。她再接再励,继续往里吹气、按压、又抬起脸来观察他。

贺兰静霆的胸膛渐渐地开始起伏,却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

“贺兰静霆,你要是没死,就说话吧!”

过了片刻,他眉头一蹙,闭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没法说话,我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