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冬眠中的动物,他的体温很低,甚至有一股淡淡地,说不出的寒意。

“我从一数到六十,正好一分钟。”贺兰静霆缓缓地开口,“一、二、三、四、五、六…”

皮皮呆住了。

不知是由于体温,还是由于恐惧,皮皮觉得自己的手突然间丧失了知觉。不仅是知觉,连智力也一并丧失了。

三次。

贺兰静霆的心跳每分钟只有三次。

10

此时此刻,皮皮只希望自己是只壁虎,能迅速沿着光溜溜的井壁爬出地面逃之夭夭。

可是黑暗中,除了自己的喘息,四周就像坟墓一样宁静。她用指甲在井壁上用力地刮了几道,坚硬的花岗石,不留半分痕迹。

紧接着,却是贺兰静霆“嗤”的一声轻笑,不明不白,意味无穷,像一根针刺破了充满张力的空气。皮皮顿时紧张到不能呼吸。

“你害怕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有严重的心脏病!”皮皮说。

沉默了几秒,贺兰静霆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你看过医生了么?”

“…”

“你一直回避采访,是不是因为你的心脏不好,怕人打扰?”

“…”

“那个,我不打扰你了,我也不采访你了。你安心养病。麻烦打开门,我告辞了。”

“…我想,你没听明白我意思…”贺兰静霆的话音明显地郁闷了下去。

“贺兰先生,请充许我夸您一句,您非常幽默。听您谈话我如沐春风,咱们下次再聊。再会!”

“这么说,你的确害怕了。”

“…没有的事。”

“你的手抖得很厉害。”

“没有的事。”

“你的腿也在抖。”

“没有的事。”

“你怕什么?”

“我什么也不怕。”

“那你为什么使劲地踩我的脚?”

“对不起。”

头顶上的青石板忽然动了。

月光携裹着一团山气笔直地照下来,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流萤,落在皮皮的肩上,萤光点点,诡异地闪烁着。

同时闪烁的还有贺兰静霆雪白的牙齿。

皮皮的灵魂一阵混乱。

过了片刻,她终于问道:“你说你不是人——那你究竟是什么?”

“我是狐狸。”

“你是一只狐狸?”

“对不起,称呼我的时候请用‘位’这个量词。我比较习惯别人用尊敬的语气提到我。”贺兰静霆非常礼貌地更正了一下。

“一…位狐狸?”

“不错。人类自觉高出万物,说到底不过是群猴子。我们半斤八两,都是脊椎动物。”

“呃——”皮皮失语了。

愣了半天,她又问:“那你今年…贵庚?”

“我比你大。”

“大多少?”

“大…八百七十九岁。”

皮皮一着急,头脑就特不灵光,尤其在数字上。心算了半天也没得出一个正确的数目,脊梁贴在冰冷的井壁上,已贴得不能再紧了。她恨不得能变成一块化石,镶在里头。与此同时,脑海中刷刷地闪出了几个聊斋故事,所幸里面的狐仙都是积极善良的。可是,另一个故事却立即以压倒多数的实力掩盖了前面所有的故事。

《画皮》。

皮皮拒绝回忆《画皮》的具体内容,舔了舔嘴唇,强自镇定:“如果你想吃掉我,你一定会后悔的。”

“哦?”贺兰静霆的语气很轻,却仍然是笑,“为什么?”

“我有爱滋病,逼急了会咬人。”

贺兰静霆笑得喘不过气来。

趁这当儿,皮皮猛一抬腿,作势要踢,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抓住。

“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他放开手,坐到躺椅的另一边,在井底里保持着与她最远的距离。

可是,越是这么说,皮皮的声音越哆嗦:“你…说话算话,还是…故意逗我?”

“我们狐族非常讲信用。”

“不,你不是狐狸。”

“要我怎么说你才相信我?”仿佛被冒犯,贺兰静霆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很简单,你变个原形我看看。”

贺兰静霆笑了。

“我变不了。”

“我降低要求,你给我看一下狐狸的尾巴也行。”

“我没有…”

“那你就不是狐狸。”

“是这样——”贺兰静霆痛苦地解释,“修炼之后我外形的很多特征都消失了。”

“我不明白。”

“通常的情况下,狐狸是从上到下修炼的,所以尾巴是最后一关。可是我是倒着来的,所以眼睛是最后一关。”

“你为什么要倒着来呢?”

“我先天失明,所以只能倒着来。而且还特别慢。谁让我是残疾的呢。”

“你少蒙我。”

“我说的都是真话。”

“好吧,除了心跳,你还有什么可以证明你是狐狸的?”

“我的嗅觉很好。”

“怎么个好法?”

“你今天早上起来,用的是两面针牙膏。接着,你吃了生煎包子,香菇味的。你喝了豆浆。然后你去了报社,在路上你不小心踩了一片香焦皮,地铁很挤,你和一个洒着Gucci香水的女郎挤在一起。中午你吃的是回锅肉和鱼片粥,你很爱惜牙齿,又去漱口,这回你用的是草珊瑚牙膏。接着你累了,喝浓茶,便宜的茉莉花茶。你的同事喜欢嚼口香糖,她不喜欢你,将口香糖粘在你的椅子上,你坐下来工作,裤子上粘了一些,你至今不知。你今天的工作是整理档案,你摸了几百张纸,分别出自三十个不同的年代,油墨的气味很混乱。你坐了大巴,大巴司机抽的是玉溪牌香烟。你饿了,吃了很多牛肉干和土豆片…你一向月经不调,荷尔蒙导致你身上的气味变化多端,不过我有理由相信你今晚会来月事…”

“贺兰静霆,你敢跟踪我!”

“我白天什么也看不见,能跟踪你吗?”

“你看不见?谁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关皮皮,像你这么蠢的女人,我懒得浪费智力去骗人。”

“要么你变原形证明你是一只狐狸,要么你就是一个骗子。”

“我送你回家,谈话到此为止。”贺兰静霆忽然拉住她的手臂,忽然轻轻往上一跳,就带她出了井。

“哎,你比刘翔跳得还高,奥运会你怎么不报百米栏呢?”

“你能不能住嘴?”

“…”

车上的气氛很不对头。

贺兰静霆一直阴沉着脸。

皮皮有点坐不住了,只好没话找话:“除了花之外,你还吃什么?”

“我还吃人。”

“搞笑哦。我们现在吃的东西里都有化学添加剂,我们可不是绿色食品…”

“所以我很挑食。”

“那你肯定看不上我,真的。我得过肝炎的。”

“说到肝,这倒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

“那下次我请你吃爆炒猪肝哈。”

某人气结。

皮皮不管他,继续说:“你发现没,在这个世界上,证明自己是人很容易,证明自己不是人,很难。”

“吱”的一声,车猛然刹住。虽然系着安全带,皮皮身子往前一耸,又被安全带死死地带住,肋骨被勒得生疼。

贺兰静霆跳下车,将她从车里拽出来,拽到一棵大树下,忽然用双手卡住她的脖子,冷冷地说:“如果我现在就把你吃掉,是不是就能证明了?”

11

其实不用双手,贺兰静霆阴森森的目光就能把关皮皮的咽喉切断了。

可是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突然间戳过来,却令他冷不防地退了一步。低头一看,一个黑乎乎却闪得银边的东西抵在他胸膛上。

“这是什么?”

“索尼牌录音笔。”

贺兰静霆双眉一皱:“你要录音?”

皮皮用力点头,做出主播姿态,扬声道:“贺兰先生,请问您做了九百年的狐狸有可感想?能用一句话说出来吗?”

这是一条通往城中的大道,路上的车很多,车灯交错,扫描仪般一道一道地从他们的脸上闪过。路边没什么行人,却有一个穿着棉袄的老头儿正在捡垃圾。

贺兰静霆怔了怔,继而冷笑:“看来你真地不怕我。”

“不怕,”皮皮果断地摇头,“我以前住的地方,后面是火葬场,左边是烈士墓,隔壁是花圈店。我什么都怕,就是不怕鬼。”

其实这不是皮皮住的地方,是皮皮的好友辛小菊住的地方。因为从小就住在这种地方,小菊被认为是阴气拂拂,鬼气森森,鬼胎转世,有鬼附身。打上初中那阵儿,虽是数学尖子,班上肯理睬她的人就不多,天生好奇的关皮皮除外。

“我不是鬼。”

“你有影子。”皮皮指了指地面,表示同意。

“我再说一遍,我是——”

“除非你能证明。”

默默地对峙了几秒,贺兰静霆忽然一笑,说:“那时的树比现在多。”

这回轮到皮皮摸不着头脑:“什么树?”

“你不是问我有什么感想吗?这就是我的感想。”

那时的树比现在多。废话。那时的房价还比现在便宜哪!

这人活了九百年,就这感想啊?

皮皮顿时对他产生了鄙夷:“贺兰静霆,这么多年,你真是白活了。”

回到车上,贺兰静霆又扭开了那个台,车里回荡着郁闷的降E大调小夜曲。

“这是狐狸喜欢的音乐?”

“嗯。”

“这是——你们的电台?”

“嗯。”

“里面的那个性感播音员,也是只狐狸?”

“量词。”

“也是位狐狸?”

“我们这一族比较喜欢从事娱乐业。”

“难怪天天都是音乐,连个新闻也没有。”皮皮嘟囔了一句。

“你错了。里面播的就是新闻,不过是用音乐来播的。是狐狸就听得懂。”

皮皮翘起了二郎腿:“播的是些什么?说来听听。”

“刚才在说大兴安岭的气候。晴天转多云。北极零下五十二度。渡口花店新进了一批绿色鲜花,数量不多,欢迎采购。还有某位得道大仙的讲座,修真秘要之类。”

“渡口花店,你是说南街上的那个吗?”

“嗯。”

C市人没有谁不知道这个最大的花店和一年一度在这里举行的盛大花市。皮皮的奶奶还在那里买过不少花的种子呢。

“你也常去那里买花吗?”

“不常去,有时去。那店对我来说,就相当于你们的麦当劳吧。”

“光吃花你的消化系统受得了吗?”

贺兰静霆忽然沉默。

“你…你有消化系统吗?”

继续沉默。

“你一天去几次洗手间?”

车猛地又刹住了,紧接着,关皮皮这边的门锁忽地弹开。贺兰静霆的声音很不客气:“下去。”

“还没到家呢。”

“下去。”

“我不。”

贺兰静霆跳下车,拉开门:“关皮皮,你下来。”

“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