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是农场的轿车将他们送回西安。在车上不方便交谈,回到宾馆,刚刚放下包,贺兰静霆忽然说;“皮皮,陪我出去散散步吧。”

“你真要把这些狐狸运到哈尔滨吗?”即将分别,在路上她的心情不知为什么又沉重起来。

“具体地说是大兴安岭。我在那里有个农场。有一部分狐狸会放回大兴安岭及附近的一些山麓和森林。剩下的一部分我会送到西伯利亚,最后到达北极。”他说,“这些是农场里长大的狐狸,谋生能力很差,我们要先对它们进行训练。同时,我们也不能一次性全部放归到一个地区,这样会扰乱当地的生态结构。所以只能是一部分一部分地放归自然。”

皮皮看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去西伯利亚,你岂不是要出入海关?”

“我有所有的证件。”

她忽然想起了那件狐皮大衣:“把大衣带上吧,北极会很冷的。”

“这是郑先生送给你的礼物,你不要吗?”

“我?我怎么可能要?”她差点跳起来,“你的同胞不也是我的同胞吗?我连碰都不要碰它。”

“呵呵。”他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这么快就嫁狐随狐了?我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他说,“我不需要这件大衣。不过我会带上它,将它送到北极的冰川中埋葬―这是我们狐族的仪式,也是所有死者的心愿。我们宁愿饿死在大自然或者成为天敌的晚餐,也不要被人类拳养、剥皮、死无葬生之地。”

他忽然很激动,手紧紧地握着,上面青筋凸现。

食人的祭司大人,一向淡定地祭司大人,原来也有如此愤怒的时刻。

“嘿,贺兰。”她握住他的手,轻轻说,“北极,那是你的故乡吗?”

他点点头。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我想看看北极,顺便也能给你打个下手啊,这四干只狐狸难道就你一个人押车吗?那也太辛苦了?”

他怜惜地笑了,拍拍她的脸:“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是,我是狐族的祭司,这些都是我的职责,而你跟着我会有危险。我一时也不能专心顾你。放心吧,我不是一个人,修会和我一起去。他现在就在大兴安岭的农场里等着我呢!”

皮皮的脚步不禁停住:“危险?什么危险?”

“你知道,北纬三十度以南是我的地盘。而我要去的地方,是赵松的地盘。我和他有些过节,最近几年摩擦比较大。”

“那他会伤害你吗?”

“我们有过几次冲突,是在我自己的地盘上。目前他还没有打击我的能力。”

皮皮觉得,贺兰讲话很讲究修辞。他小心翼翼地回避了“打架”这两个字。但她还是很快地联想起阿归的那次音乐会

皮皮觉得,贺兰讲话很讲究修辞。他小心翼翼地回避了“打架”这两个字。但她还是很快地联想起阿归的那次音乐会,他受了伤。这几天,他身上也有些伤痕,虽不明显,但内伤一定很重,居然可以无所顾忌地和她亲热。若不是功力减退,他是断无这个勇气的。

“他想除掉你,以便能够统一狐界,对吗?”

他迟疑了一下,说:“这中间很复杂,几百年的纠葛,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你还是不要知道得太多比较好。”

皮皮瞪了他一眼,说:“原来你们狐族和人类一样重男轻女,认为女人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想让你介入到这些事情当中。”他淡淡地解释,“你有你的事,你应当专心考研。”

他们路过一个住宅区。有一户人家有个很大的后院,里面姹紫嫣红种满了鲜花。贺兰静霆忽然站住,对着空气深深地吸吮,“皮皮,这里有花。”

“是啊,不知道谁种的,开得这样好,肯定没施过化肥”

他在空气中捕捉花的气味:“菊花,芭蕉,枇杷,蜀葵,还有月季,月季是什么颜色的?”

皮皮踮起脚看了看:“有红的,有白的,月季的味道好吗?”

“挺好。”

她忽然想到他除了喝水,几乎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连忙问:“哎,你饿了吗?”

“有一点,我们需要找家花店…”

“不需要,你在这里等着。”她身形矫捷地从院墙爬了进去,从里面摘了一把月季。低矮的院墙插了不少玻璃片,皮皮只顾得摘花,从墙上翻回来时,不小心让玻璃划了一下。

“给,这是月季,有好多呢,你吃吧。”

“…”贺兰静霆愣了半晌,“你…偷花?”

“对,偷了”

“这不好吧?”

“当然啦,对人类来说这是不好的。”皮皮两手一摊,:“不过,你又不是人。”

“哦,相信我,我们对道德和人类一样敏感。”他摸出两张票子,用圆珠笔在上面写字:

-------抱歉,我们拿了您的花。

写的字他自己看不见,有几个不在一行,又有两个字重叠了。不过还是可以读。他将钞票留在那家人的门口,用一块石头压好。

然后,他的眉头忽然皱了一下:“你的身上出血了?”

“手指划了一下,没关系的”

她把手藏在身后,被他拉出来,放到口中轻轻吸吮。

她的脸募然间红了,想抽回手,却被她抓得很紧。

“需要…需要这么久吗”

“总要止住血,对不对?”他没戴墨镜,看她的目光冰凉而虚无。

而她却总觉得在那目光的深处,有一盏灯在闪亮。

前面就是公园,他们双双躺在草坪上。贺兰静霆一片一片地掰着花瓣。他吃得很多,显然是真饿了。

“味道好吗?”

“很好,没有化学添加剂,很甜很脆,要不要尝一下?”

“好啊”

她将一片花瓣放进嘴里,嚼了嚼,觉得没有他形容的那么好吃。有点酸,有点涩,又有点苦。她强行咽了下去,做了个鬼脸:“不好吃”

他笑了。

“有个问题要问你。”她躺在他的胳膊里,暖暖的阳光从树影里照下来,她用披肩遮住了眼睛,“我一共有多少个前世?”

“没数过”

“不可能。”她反驳,“好吧,回答我的另一个问题。既然我没有爱过你,你也从没和我结过婚,你怎么能够找到我?”

“知道吗?灵魂是有气味的。”

她怔了怔,随即不相信地摇摇头。

“灵魂是有气味的。你在地上行走,灵魂经过的地方,弥漫着你独特的气味。只要你还有一点点回忆,哪怕是极渺茫极零星的记忆,当你想起我时,我就会闻风而至。”他茫然看着天空,思绪飘远了。

接着,他忽然讲起了过去。

“…那一天,我对你说,躲在那里别出来。等我跟那些人走了你再逃。无论你逃向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她闭了眼,听见了雨声。

“那一天下着雨?”

“很大的雨,大雨冲刷了一切气味。我们饿极了,躲在山洞里,不敢发声,也不敢出去。我父亲的人就在附近。你饿得连地上的虫子也抓来吃了,还告诉我味道不错。”他呓语喃喃,陷入深深的回忆,“我知道他们想抓的人是你,所以我悄悄地溜了出去,想把他们引开。我对你说,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别出来。我父亲不会杀掉我的。”

“你还是中了计。我父亲的人说,他数十下,你若不出来,他就立即杀掉我。结果他只数一下你就出来了…你真傻。

“行刑那天,你咬紧牙关不吭声。你以为我看不见也听不见,就会少难受些吗?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样东西叫做想象?”

皮皮从没看过他的脸如此苍白,牙关紧咬,全身颤抖,额头上全是冷汗。

“嘿…”她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想开点,一切都过去了。几百年都过去了。你是个很忙碌的祭司,为什么反反复复还在想那一天的事?我是慧颜也罢,不是也罢,我都要开导你:生活是美好的,未来是光明的,不要老是停留在过去。我的话你愿意听吗?”

皮皮觉得,这话说出来,口气很像是她大学时期的辅导员。

他坐起来说:“你的话,我从来都很愿意听。”

“那就好,那就好”心理辅导这么快就完成了,皮皮有一种成就感。

“你曾经说,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会在来世等着我。让我记得一定来找你。”他抱着她,亲吻她的脸,“你说的话,我怎么会忘记?我永远都记得!”

“贺兰,”皮皮轻轻地推开他,“你的故事我听了很感动。不过,我真的不是慧颜,我是皮皮。我知道你很想念她,想念到发疯。可是,我是我自己,我不可以为你扮演另一个人。我不能,也不会。我是小人物,但我也是自己生活的主角。我不会扮演别人故事里的角色,无论那么做会得到多少好处或喝彩。我无法配合你,贺兰,请你原谅我。”

他们之间,出现了微妙的冷场。然后,贺兰静霆释然一笑,站了起来,替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对不起,我错了。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我不应当向你提起另外一个人,我会好好补偿你的。”

皮皮扬起头,笑眯眯地说“怎么补偿我呢,祭司大人?”

“对我们狐族来说,蜜月不是指你的爱人带你到一个美丽的地方去度假。”他搂了搂她的肩,“蜜月是指那个人有能力让你在任何地方都觉得在过蜜月。”

他们回到宾馆,不分晨昏地嬉戏。

他将她搂在怀中,用下巴刮她的脸:“关皮皮,你是不是贺兰静霆的妻子?”

她大声说:“是!”

“关皮皮,你爱不爱我?”

“爱!”

最后,她累得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一个毛绒绒的东西裹着,很暖和。

那是一条狐狸的尾巴,白得像雪。

她居然没有吓一跳。

“就这么多吗?”她沿着尾巴摸下去,却摸一个男人的身体。

“就这么多。你不是想知道我是什么样子的吗,我就是这个样子的。”他睡眼惺忪。

“其他部分呢?”她凝视着他的脸,完美无缺的人类的脸。

“没有了”

尾巴扬起来,轻轻拍了拍,像一只拂尘在她赤裸的身上扫来扫去。

她将尾巴紧紧抱在怀里:“好可爱啊!我好喜欢它!”

“嗯,我若死了,一定把它留给你做个围巾。”

尾巴霎时间消失了,他披上睡衣坐起来:“早上想吃什么?”

皮皮擦擦眼,死死盯着尾巴消失的地方,又用手摸了摸,什么也没摸到:“我刚才是不是做了个梦?”

她想起了庄生梦碟的故事:“会不会是我一直都在做梦?”

他的身形顿了顿:“有可能。”

“哎,你以前说,你不可以变回去的!”

“我怕你害怕。”

“我不害怕,那我还能不能再看一下你的尾巴?”

“要看多久?”

“半个小时,行吗?”

“最后一次满足你,小丫头。”那尾巴伸过去,将她卷了进去,和他紧紧地卷在一起。

“干什么吗…。把人家捆得跟粽子似的。”

“等我办完事回来,天天要这样把你绑在我身边。”

次日清晨,他们坐出租在高速公路上走了两个多小时来到一个很小的县城。县城的名字,皮皮从来没有听说过。

北方的秋季有点灰蒙蒙的,天高而远。一路灿烂的阳光,田野明亮却没什么颜色。比起湿润的南方,毕竟少了一点绿。过了县城继续往前开,走了不到半小时,终于停在了一个围墙的外面。下车一看,前面有块白色的招牌,写着“峰林养殖场”的字样。两米高的围墙,像监狱,里面很空旷,没有高层建筑。

一阵风吹来,带来一股难闻的腥气,皮皮连忙捂住鼻子:“这是什么味儿啊?”

贺兰静霆说:“狐狸的味儿。”

皮皮连接松开手。

“难闻就是难闻,我又没说好闻。”

“既然嫁给了你,他们也算是我的亲戚了。嫁狐从狐,我受得了。”她把头扬得挺高,回了贺兰一个妩媚的笑。

他笑了笑,神情有点忧郁。

在车上贺兰静霆显得心事重重。皮皮想和他聊一聊,发现他提不起说话的兴致,便拿着手提电脑专心地看自己百看不厌的《射雕英雄传》。贺兰静霆的计算机上只有大量的古玉图片。除此之外,既无音乐,亦无电影,唯一的一部电视剧还是皮皮昨晚从网上下载。

此行绝对和狐狸有关,而“狐狸”两个字是他们之间的敏感话题,皮皮觉得自己应当管住自己的嘴巴和好奇心,按兵不动,以退为进。

“这就是你要谈生意的地方?”她四处张望,发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荒凉得就像《聊斋》所写的狐兔出没的地方。

“是的”

“以前,你和千花一起来过?”

“恩。”

“什么生意?”

“皮货。”

皮皮瞪大了眼睛:“你做皮化?”

“恩。”

贺兰静霆不是最讨厌皮的吗?因为这个,皮皮现在莫说皮,连真丝围巾都戒了,成了一名地道的动物保护主义者。可是,这个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动物的人居然做起了皮货的生意。为什么?为了钱?

她的脸变了色:“什么皮…狐,狐狸皮?”

“对,这是一家狐狸养殖场,是这一带规模最大。”

“哦!”她的眼睛瞪得很圆。“对不起,我的脑子有点乱。你不是狐族的祭司吗?你忍心看着你的同胞被杀掉吗?”

“可是,你知道狐皮每年的产量吗?”

当然不知道。不过她知道狐皮很贵,就是她认识的最富贵的,穿着最讲究的,行事最有派的人也没有谁穿得起狐皮大衣。在她的记忆里,只有好莱坞的影星和《红楼梦》里的黛玉穿过狐皮。于是说:“会很多吗?皮草这么贵,只有最有钱人才会买。产量不会很大吧?”

“全世界狐皮的年产量是五百万张。狐皮大衣又轻又暖又漂亮,人人都想拥有它。”

“我明白了,”皮皮凝视着他,轻轻地说:“你是来买狐狸的,买来之后放行,对吗?”

他笑了,目光很温暖:“对的”

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横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围墙,而是一座巨大的集中营。

“这农场里有多少只狐狸?”

“六千只左右。”

“你要把这六千只都买下来吗?”她不知道价钱,但肯定是很贵的。

“我倒是很愿意,不过,老板不会同意。他每次都会留下两千只来作种狐。”说罢,他的脸微微转了一个方向,大约是听见了脚步声。

果然,农场的大门打开了,从里面快步走出两个人。打头的是个瘦高个儿的男子,穿一身高档笔挺的西装,脸很黑,腮帮上有着疤,好像曾经跟人打过架,看年纪不到四十岁,举止很气派。身后跟着女子二十五六,一头乌黑的长发,脸很漂亮,穿一件米色的西服套裙,系着一条宝蓝色的碎花丝巾,细腰长腿,手袋,手表无一不是名牌。

“贺兰先生!”那男子快步过来和他握手,“您真准时。”

“您也是,郑先生。”贺兰静霆微微一笑,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太太,关皮皮。皮皮,这是农场的场主郑绍东先生。”

他们互相握了手。郑绍东热情地说:“哎呀,你结婚了?恭喜恭喜!您好!贺兰太太!小余,去跟办公室的老钱说一下,准备一份厚礼,要有农场特色。”那女子应声拿起手机拨号,离开一步,低声交代了几句。

“郑先生,您太客气了。”贺兰静霆说。

“这位是余曼宁小姐,我的秘书。”

大家互相握手,彼此说幸会。

皮皮微微纳罕。两人服饰华丽,品位时尚,就是大都会的商人亦有所不及,不知为什么肯蜗居在偏远小县里养狐狸。转念一想,这人拥有六千只狐狸,不是百万富翁是什么?一个百万富翁在大城市里也不多见,若在这样的小县,不摆出高规格的行头,能行吗?

大门缓缓打开,皮皮向前走了几步,站住,驰目而望。

眼底是一望无际的笼舍,一排排伸向远方。笼舍之间约有两米的行距,每隔四排建有绿化带,绿树成荫,当中还有一道一米多宽的水泥道。

笼子里养的当然就是狐狸。

皮皮在报社时曾经跟着农村部的记者采访过养鸡场,规模也很大,但她觉得远不如这里干净和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