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了厨房。冰箱的下层有一些鲜花,放的时间过长,已全然变色。上层冰柜里装满了冰块,不知作何用途。看样子冰箱他也很久没动过。这时的尽子忽然有一道穿堂风。她抬首望去,发现通向花园的那道门没有锁,开着一条小缝。

她径直去了花园。

五月的鲜花竞相盛开。花丛中牡丹怒放,落英满地,无人采摘。

和她还记得他手拿刀叉帝王般优雅地吃着水仙花的模样。还记得当时的自己觉得他滑稽可笑又有趣。

如今,花犹在,种花之人已不知身在何方。

贺兰静霆若有个三长两短,她不会原谅自己。

远处的松林传来箜篌般的风声,空中变幻着流云。独立花间,眼泪泊狂涌,伤心欲绝。

贺兰静霆,你在哪里?

花园的后面有条小径直上后山,她去了山顶。

她找到了那个井,发现井盖己经合上,关得严丝合缝。井栏边新开了一个小小的苗圃。她记得在西安临别时贺兰曾说,有空去看看他的苗圃,春天的时候风景很美。她却只来过一次,黝黑的泥土中只有几排刚刚发芽的绿叶,看不出是什么花。她急着复习考试,也没放在心上。

现在花儿全开了,是紫色的郁金香,一株株聚在一起,排成“心”的形状。

她没有告诉过他所有的花中她最喜欢的就是郁金香,紫色的郁金香代表看永恒无尽的爱。那朵朵绽放的花蕾在风中摇动,仿佛无数只手指拨动了她的心弦。她站起来再次向山间远眺,盛午的阳光在山岭洒下一道金辉,她觉得刺眼,背过身去,赫然看见贺兰的屋顶上竟有六个黄漆大字:

“关皮皮,我爱你。”

她失魂落魄,如被雷击。

某个孤独的月夜他曾爬上房顶,一笔一画地刷着她的名字。

原来他早己准备了这个时刻。

好花好景好时节,却被她粗心地辜负了。

她泪如雨下,失声痛哭。

阳光从正午一直移到黄昏。

暮色四合的时候,皮皮终于站起来,擦汗眼泪,离开了这里。

她去药店买了雄黄,去狗肉店要了狗血,将两样东西放进包里。然后她去了花鸟市场。

找到最大一家鸟铺,她劈头就问:“请问您这儿有喜鹊卖吗?”

老板是个中年汉子,一脸的麻皮,不过声音浑厚得像练习过美声“有,十四块一只。家里有了倒霉的事儿是不是?喜鹊不好养,这鸟儿活着呢,不肯老实待笼子里,饭量也大,笼子老是不千净,要不您考虑买只鹦鹉吧?”

“就要喜鹊。”

那人拿给她一只鸟:“笼子算你八块钱,你给二十二块吧。”

那鸟果然活泼,在她的手中伊‘嘎―卿哪卿哪!嘎―哪!嘎―“地叫开了。

皮皮想了想,将鸟笼还给他:“你有死的喜鹊吗?我不要活的。”

“死的啊?”他愣了一下,随即说,“死的活的都是这个价.”皮皮点头。

那人从笼中掏出喜鹊,将它的脖子一拧,塞进一只塑料袋子里递给她:“这只是死的了。”

那鸟没有立即死去,在塑料袋里挣扎着,微小的身体,不断地颤抖。皮皮愤怒地看着他:“你—怎么可以虐杀—”

“十四块。’他不耐烦地打断她,“看来你不需要笼子。”

贺兰曾经告诉过她,所有的狐精都怕三样东西:雄黄、狗血和死掉的喜鹊。她将这三样一一收好,装进包里。然后,她坐车去了堂叔家。

皮皮的三叔关建军是个做服装生意起家的个体户。也是皮皮所有亲戚中最有钱的一位。他开了一个宠物店,皮皮曾在那里打过工。三叔的儿子关小华毕业于华南农业大学畜牧医专业。大学一毕业就开了个兽医店,和自家的宠物店挨着,生意兴隆。不过皮皮爸因为下岗困顿时曾找这位三叔借过钱。三叔是愿意的,可是三婶死活不答应,大约觉得这个口不能开,开了就会没完没了。兄弟间便有了不愉快,从此两家就不甚来往了。但皮皮和小华年纪相当,只有一岁之差,倒还一直很亲近。

小华很大方,皮皮一开口,他二话不说,便将自己最喜欢的一只寻血猎犬“大龙”借给了她。

夜晚八点,皮皮带着大龙坐出租回到了闲庭街。

如果要追踪贺兰静霆,只能从闲庭街56号开始。她从耳朵上摘下那颗媚珠,放到大龙的鼻前让它嗅了嗅。大龙甩着两只长耳朵伸开双爪扒了扒大门。

皮皮眉头一皱,心忖:她下午明明来过这里,确信无人在家,莫非这个时候,贺兰忽然回来了?

可是门前一把铜锁还是她离开时关上的,没有被打开过的迹象。

她掏出钥匙打开门,将房里的灯开得通明。带着大龙进了院子,一路上大龙十分安静,却是步伐坚定地带着她向卧室的方向走去。快到卧室的时候,它突然一折,转向地下室。

皮皮的心咯瞪一下。

她突然想起桑林之会后,贺兰静霆带着她从千美医院回来,便是从地下室的一个门进入了一个通向井底的密室。她还记得那条路很是曲折,路过几道甬道、几个小门,密室内无一点灯光。

通往地下室的门是锁着的。那门原本隐蔽,藏在一座书架之后。这种老式的四合院通常没有地下室,若不是皮皮曾经走过一次,一定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她将大龙带到花园里锁起来。从包里拿出一个手电,独自回到地一下室中。

门是铁皮的,非常坚固。皮皮四下一摸,没摸到锁,也没摸到任何机关。她又仔细地摸了一遍,发现右手隐密之处有个棋子大小的凹槽。电光一照,凹槽里面有一排盲文。共有十组,排成一圈。

她知道,那是密码。

考完试后皮皮曾经自学过一点盲文。一来是好奇,二来也是为了更好地进入贺兰的世界。她还处于最初级的阶段,但盲文的数字,从一到十,她倒是全能背熟。

经过简单的换算,她按动了贺兰静霆银行卡上的密码。

机簧“咔”的一响,门弹开了。一股幽凉的冷风迎面吹来。面对着她的是一道幽长黑暗的雨道。

这里不是没来过,次次都是贺兰抱着她。如今脚沾了地,顿时有一股阴森的湿气。她害怕了,浑身上下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牙齿也跟着咯咯作响。

脱下背包,她拿起手电,鼓起勇气向前走。甬道很深,却无岔路,空气又湿又闷。她不记得上次进来时是这样的情况,大约自己一直被贺兰静霆馨香的气息笼罩着,对井底的空气反而茫然无知了。她硬着头皮往前走,不断地上着台阶,仿佛沿山而下。穿过几道朱漆小门,终于看见了最后一道通往密室的门。

门是虚掩的。

与此同时,传来细微的呼吸。她的心蓦地一暖,正要将门推开,里面忽然有人说:

“关掉手电,皮皮。

那声音如此熟悉,令她刹那间热泪盈眶。她忙将手电关掉,轻轻叫了声:“贺兰。

井底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她在黑暗中伸出手,向躺椅的地方摸了摸,那手立即被贺兰静霆挽住了:“皮皮,你得立即离开这里。”

“不!”她坚决地摇头,“我不离开你!”

他的声音很虚弱,他的手也没什么力气,身子一直躺在原处,一动也不动。

“你受伤了吗?”她急切地说。

井底原本不大,向前走一步就被迫坐在躺椅上了。她先摸到他的手臂,手臂果然有伤,上面缠了纱布。他的身上也缠着纱布,腿上也是。

她不顾一切地打开了电筒,将光线调到最暗一级。

“关掉手电。’他轻呼了一声,几乎是乞求的。

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样子,或许他己经不能维持人形,或许他是半人半兽。

“贺兰我不怕你变原形,你变成什么我都是你妻子。”她的声音很低,却是固执的,“让我看看你的伤,让我帮你 。”

他己用光了手头上所有的纱布,有些伤口仍没有包住。那是一种野兽的咬伤,手臂、腰部、大腿各有一处。皮肉撕裂、血肉模糊,包过的地方不断有血渗出来。

他的脸上倒没有伤口,看得出很痛,他一直牙关紧咬,额上满是豆粒大的冷汗。

在这关头,她已完全冷静下来。思索片刻,迅速将自己的一件棉布内衣脱下来,撕成一道道的布条,将他腿上的伤口裹起来:“我得送你去医院,你失血太多,伤口发炎得厉害。”

她摸了摸他的额,滚烫的,连他的呼吸都是滚烫的。

“送医院?”他在黑暗中哼了一声,“只要一验血一查心跳他们就知道我不是人类。我从不去医院,除非是自己人的医院。

“那我送你去千美医院。”

“我不想连累太多的人。已经死了一个宽永,你不想让修鹇也死掉吧。”

“那怎么办?你不能就这么躺着等死啊!”她着急了,嗓门不知不觉地高了八度。

“我只是…”他咬了咬,忍过一阵闪来的疼痛,“需要一点时间养伤,如此而已。”

“就这么躺着能行吗?”

“能行,我需要月光。”

“你饿吗?',她说,“我去花园给你摘点花来。”

他没有回答。

“贺兰?贺兰?”她推了他一下,发现他昏迷了过去。黑暗中,她听见了滴水声。拿出手电一照,一地的血。他的血从帆布椅上渗下来,刚刚包住的伤日已然殷红一片。她急得没了主意,以为他背上还有更大的伤口。便将他身子用力一推,让他侧过身去。

他的背虽浸了血,却没有伤。最大的伤口在腰部,绷带己全被血浸透,仍然有血不断地渗出来。

她垂首沉思,有只手仲过来握住了她。他醒了,说:“别担心…”

“是谁伤了你?是不是赵松?”她问道。

没有回答,她推了推他,他又昏迷了过去。

她去了花园,采下一大把牡丹,在厨房中调了水和蜂蜜,打成浆子。又用一个密封的塑料袋盛了一大袋冰块回到井中。

冰块敷在他腹上,希望可以止血。花汁却怎么也喂不进去,他不仅昏迷而且疼痛,牙关咬得很紧。

皮皮觉得,在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他也要吃一点东西。

万般无奈,她再次奔出,到花园里给那位做兽医的堂弟打电话。“小华!”

“哎,皮皮。”

“我有位朋友出了点事,被…狗咬伤,流了很多血,你过来帮我一下,给他看看伤好吗?他的血怎么也止不住。”

那边的人听糊涂了,正色劝她:“皮皮你急傻了吧?我是兽医!狗受了伤我治。人受了伤得送医院。尤其是这么重的伤。别是疯狗咬的,要打狂犬疫苗。”

“他的情况很特殊,请你务必过来!带足够的药来。拜托了!他住城西的绿水山庄,闲庭街56号。”生怕他会问更多,皮皮干脆挂掉了电话。

就凭她和小华的交情,这一番,他肯定会来的。

果然不出半小时,她在门口等到了关小华。他开一辆破旧的二手吉普,停了车,从里面背出一个沉沉的药箱。

“你朋友—”

“他不方便去医院。”皮皮隐晦地说,“他是…嗯…黑社会的。”

关小华怔了怔,打量了她一眼:“黑社会?你怎么会和黑社会的人混在一起?这种人不能交往你知道吗?沾上了甩也甩不掉。”

“一位朋友,我欠过他很大的人情,现在是报恩的时候。”皮皮不管他喋喋不休地数落,拉着他进了客厅,“在这儿等着,我去扶他出来。”

皮皮想,贺兰静霆隐身之处是不能轻易暴露的。当下只能将他弄醒,然后扶他出来给小华检查。

不料回到井中时,贺兰静霆己经醒了,躺在那里问道:“有人进来了?”

“是的,我的堂兄。”

“你的堂兄?”

“他是—听着,贺兰—我知道你要反对,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我的堂兄是一位很有经验的兽医,毕业于名牌大学,他—”

“送他回去!”他暴躁地打断了她,“我不要见兽医,人医兽医都不见!”

皮皮闷了闷,继续劝说:“他可以看你的伤。如果不严重,他可以帮你处理伤口。他可以替你止血、缝针。贺兰,这种时候你别无选择,一定要让他帮你。”

“让他回去。”

“不!”

“让他回去,不然你就和他一起回去,再也别到这里来了。”

“像这样流血你会死的。”她尽量放低嗓音,“放下你的尊严,让他看看你的伤。我保证他不会知道你是谁!算我求你行不行?”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一把拉住她,将她拉到自己的面前,一字一字地说:“人妖有别。我不会在这种时候让我不信任的人碰我。皮皮,你若执意要送他过来,我只好当着你的面把他吃了。”

皮皮瞪着眼在黑暗中绝望地喘了两口气,祭司大人的威胁起了作用。

蔫头蔫脑地回到客厅,皮皮对等在那里的小华耸耸肩:“小华哥,你说得不错。不能和黑社会的人混在一起。你看,他都不肯见你。你回去吧,把药箱留在这里。”

她向他详细地询问了急救常识:如何给伤口消毒、如何给伤口缝针、如何包扎、如何敷药、如何清洗伤口。找不到笔记本,就用录音机将他的话全部录下来。

回到井底时贺兰静霆又昏睡了过去。皮皮给他打了一针青霉素。解开伤口上的纱带,开始用生理盐水清洗伤口。小的伤口她涂上碘酒和消炎软膏,用绷带缠好。大的伤口只有两个,一个在腰上,一个在腿上,都有很大程度的撕裂,需要立即缝合。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戴上消毒手套,望着那乌黑的伤口,怔忡不安,半天不敢动手。

“皮皮。”他忽然叫了一声。她吓得一抖,差点把针掉在地上。

“痛吗?”她轻轻问,“我正在给你清理伤口。来,先吃下这几片土霉素”

他还算听话,乖乖地吞下了药片,就着她手喝了半杯花汁。

“外面有月亮吗?”他问。

“没有,今晚是阴天。”借着电筒微弱的光线,她开始摆弄针线,鼓起胆量将钢针刺入肌肤。他的身子痛得抽动了一下,皮皮连忙按住伤口,暗红色的血从指间渗出来,黏黏地,发出一股说不出的腥味。

她的心扑通扑通得乱跳,呛人的腥味令人晕眩,更令她窒息的是心中的恐惧。她咬咬牙,努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奇怪的是,她的手竟然很镇定,像决斗前的剑术高手那样镇定。

一时间,皮皮对自己超常发挥的素质几乎要钦佩了。

“你在干什么?”他的手在空中摸了一下,摸到她的脸。

她轻轻地说:“你看不见吗?”

“只看得见一点光。”他咳嗽了一声,“能送我回卧室吗?这里气味不好。”

血腥气太重,他自己都受不了了。

“你很需要月光吗?”她说,“不如我送你去花园吧。不过,让我先给你缝一下伤口。”

“你会吗?”

“不大会,不过看过我堂兄干过。我还给他打过下手呢。以前他给狗缝针,还要剃掉狗毛,”她摸摸他的头,尽量把口气放轻松,“你就不需要了。”

“你把我…当狗治呢?”他失笑。

“反正你是犬科的,对吧?”

“我身上哪块地方像犬科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你去替我收拾一下卧室。缝针的事儿我自己来干就可以了。”

皮皮吓到了,吞吞吐吐地说:“你…自己给自己缝?妈呀,你当你是史泰龙吗?”

“以前受伤我都是自己缝的。”他说,“只是这些天我力气不济,手指头提不上劲儿。你来看我,我一高兴,力气就有了。”

“你不是看不见吗?”她说。

他的声音一下子沮丧下来:“对,我把这事儿给忘了。”

“那你咬咬牙,我会缝得很快。这线很高级,会自行溶解,不需要拆线的”

手臂和腿上的伤只是撕裂,她很快就缝好了。贺兰静霆也很配合,一下也没动弹。他拒绝打麻药,连局部的麻醉也不同意。

皮皮拧亮电光,再次查看腰间的伤口。她很快发现那不是一般的撕裂,是很深的伤,当中有一个指头大小的血洞。血不停地从洞里渗出来。她明白了。这一地的血,都是从这里流出来的。

“别缝了。”他按住她的手,“被天狐咬伤,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治好的。”

“你在这儿待了多久?”

“大约两周。”

她心算了一下,很快明白了。贺兰静霆一定是在治疗家麟的时候听见了宽永的死讯,他不得不提前送走家麟,去找赵松理论。然后就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两强相遇,贺兰本来不会吃亏,如果他有足够的元气…

皮皮越想越多,越想越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她企图询问更多的细节,但贺兰静霆己不再谈论此事。她几乎是半背半抱地将他拖出了井底。

来到卧室,换了干净的床单,她扶着贺兰静霆躺下来。随即按照小华的叮嘱将青霉素的粉剂撒在他腰上的伤口,用纱布缠好,外面敷下冰块止血。

终于觉得舒服了一些,他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皮皮爬进被窝,挤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他:

“抱紧我,贺兰,我的阳气足。”

CHAPTER 39 青木先生的诅咒

皮皮在闲庭街的住宅里照顾了贺兰静霆两天,他的伤势没什么起色。手臂和腿上的伤渐渐愈合。但腰上的那个“洞”仍然不停地渗血,无论想什么办法都不能止住。贺兰静霆的脸越来越白,白化病人一般,脸土淡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而且他的心跳也很快,是往日的三倍。

阳气,阳气,皮皮对自己说,贺兰静霆需要阳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