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灰色丘陵。

她回过头,看了看千花。

千花闭上眼,在空气中静立片刻,忽然转身向东走去。

皮皮赶紧跟上。

山坡上堆满了巨石,上面爬着斑驳灿烂的石藻。

拨开乱草,从石中露出一处洞穴。

这一带洞穴很多,这个洞口非常隐蔽。

皮皮却知道贺兰就在里面。因为她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深山木蔗的气息。

她弯下腰往里看,洞穴很深,里面是黝黑的。黝黑的深处传来某种微弱急促的呼吸。

他还受着伤吧,也许一动也不能动。

她站起来,焦急地问千花:“他会出来吗?”

千花摇摇头:“不会。我听说赵松将他送到这里之后,他就一直藏在洞穴里,从没有出来过。他受了很重的伤,大家都相信这里便是他选择的墓穴。每隔一天会有一位狐狸给他送食。贺兰静霆仍然是狐界的头人,到死他都享有特权。”

皮皮忍不住说:“那我应当怎么办?”

“你把水晶瓶的盖子揭开,放到洞中,他的真元会自动寻找木尊。”

她打开背包,将视若性命的水晶瓶拿了出来。

这还是千花第一次看见这只透明的瓶子,她怔了怔,问道:“怎么会有两个珠子?”

“这是赵松死时从他身上跳出来的,一共有三个,当时破了一颗。我想,淡紫色的那颗肯定是贺兰的。天蓝色的我不知道是准的。据贺兰说,赵松杀了青木,那么这颗珠子如果不赵松的就是青木的了。”

千花凝视着那两颗在瓶中浮动的元珠,深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蓝色应当是青木先生的。万年的狐仙才会有这种颜色的珠子。贺兰若是吞下它,会增长很多功力。”

皮皮笑了笑。

如果浅蓝色的珠子不消失,青木先生的诅咒也不会消失。

那么,她只有一两年的生命。

只要她伸手进去轻轻一碰,那颗珠子就会像气泡一样破灭。

但她什么也没有碰:“这么说,还原之后的祭司大人不仅是狐族最高的首领,而且白天也可以看见太阳?

“不错,他不再是瞎子了。”

皮皮将水晶瓶放入洞中,揭开了瓶盖。

她们一起退出,在洞外等候。

“恢复成人形,他需要多长时间?”

“一整年。本来不需要那么长,但他的身上有伤。”

“那我在这里守着他。”

“刚才那群狼你看见了吧?你想葬身狼腹吗?冬天马上就到了,你想冻死吗?”

“万一在这段时间出了事…”

“你放心,我会在这里守着他,保护他的安全。”

皮皮欣喜若狂,忍不住抓住她的手:“谢谢你!千花!”

不料千花将手一抽,冷笑道:“你别高兴得太早,我有条件。”

“条件?”皮皮愣住了,心里开始打鼓,“什么条件?”

“请你以后再也不要来找他了。”她看着她的眼睛,“他等了你九百年,我等了他五百年。你一生很短,来世什么也不会记得。’可是五百年来,我每一分钟都记得,每一分钟都在痛苦。你不觉得我也应当有一次机会吗?”不等皮皮答话,她又说:“何况,这对你有意义吗?失去元珠,贺兰对过去的记忆己完全消失,他不可能认识你。如果不认识你,我们就在一条起跑线上。相信我,这一回,你绝不可能比我有更多的机会。人狐殊途,你还是快些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把这里发生一切都忘掉吧。”

皮皮的心悄悄地刺痛了一下。

“你肯答应我吗?”千花说。

她迟疑着,终于点点头。

然后她的眼睛忽然瞪大了:“你看…”

那颗浅蓝色的珠子不知为何从洞里飘了出来。正在洞口处轻轻地跳跃。

皮皮屏住呼吸,低声问道:“怎么啦?”

千花的样子也很迷惑:“这是他父亲的珠了,离开本体后,按理说是会自动寻找本体最近的血缘作为寄宿的本尊,除非贺兰不要它。”

“那我们怎么办?就让它在这里飘着?”

千花的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她忽然俯下身去,张开了嘴。就在这一秒间,皮皮的手猛地一挥,指尖划过蓝珠,“曦”的一声,那珠子破灭了,顿时消逝在空气之中。

千花恼怒地站起来,喝道:“你干什么?”

“对不起。”皮皮说,“这珠子不是你的。”

她冷笑了起来:“你竟敢毁掉本族最高长老的元珠,真是胆大包天!”说罢,一手挥过去。

皮皮的耳际蓦地一凉,再回头时,一直陪伴着她的那颗媚珠己然到了千花的手中。她一仰头,将媚珠吞了进去。

“请把媚珠还给我。”皮皮淡淡地说,“我己答应你不再去找他,这是贺兰留给我的唯一纪念。”

“你说得不错。如果媚珠在你手中,只要你们一靠近,他还是会找到你。所以…”她得意地笑了笑,“休想。”

“把它还给我!”皮皮的眼睛眯了起来。

“有种你过来,逼我吐出来。”千花胜利地谑笑。

皮皮缓缓地从口袋里拿出了一片漆黑的木头。

千花的脸变了变,头一昂,大声道:“几百年来,我千花只在祭司大人一人的面前低声下气、委曲承欢。关皮皮,你若想要这颗媚珠,就点燃那块木头。想让我吐出来,做梦!“

说罢,将眼一闭,引颈受戮。

皮皮杀气腾腾地盯着她。

半晌,将木片掷到地上:“拜托你,好好爱他。”

千花诧异地睁开眼,发现皮皮神色冰冷,目光如电。

“你点头不?”

千花用力点点头。

荒原上吹起了一道冷风,随之而来的,是刺骨的寒气。皮皮向洞穴看了一眼,背上背包,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走了百十步,忽然停步回望。

远处灰色的山脊上站着一道小小的白影,苍白的阳光下,它显得微弱而孤清。

她凝眸而视,霎时间,忘了呼吸。

她在心里说:贺兰,我终然看见了你。

这一刻,果然是生离死别。

CHAPTER 45 结爱

皮皮终于明白,在荒谬的故事中,荒谬的人自有她的幸福。

西西弗斯侮次将巨石推到山顶,他看见了阳光,看见了大地,明自了生命的可贵和劳动的意义。

谁说重复都是无效的呢?

生命在重复中被一点一点地修改,我们在重复中走向新的开始。

皮皮还是没有考上研究生。复试之后她去体检,以为可以拿到录取通知书,一直等到了八月底才被告知她被刷了下来。

没有讲原因,但皮皮知道原因。

她右臂的伤因为没有及时治疗,尺神经严重受损。右手不能抬起,不能抓物,渐渐地,前臂和手掌的肌肉也开始萎缩。她的手指没有感觉,终日像蚯蚓一样蜷曲着。去了很多医院,也动过手术,怎么也治不好。不过,她很快就学会了用一只手打字,速度并不慢。

她住进了闲庭街的房子,自习园艺,将贺兰静霆的花园打理一新。每到黄昏,她就泡上一壶好茶,坐在藤椅里欣赏自己种的花花草草。她还记得贺兰静霆的话,灵魂是有气味的。只要她还有一点点回忆,哪怕是极渺茫、极零星的回忆,每当想起他时,他会闻风而至。

可是,她每天都在强烈地想着他。想着他们度过每一天,回忆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如果灵魂真有气味,气味一定很强烈。

然而,每当风吹户臆,铁马响动,她都会不自觉地望向窗外。幻想会有一个穿着风衣戴着墨镜的人影向她走来。

但可贺兰静霆从未来过…

她经常回家里看望白己的爸爸、妈妈和奶奶。

老人们心疼她,每次回来都备着好菜。

每隔几天,妈妈和奶奶还是要吵架,她还是得当和事老。最后还是会有一个人摔门而去,到了半夜又气呼呼地回来睡觉。

没办法,这就是人生。

皮皮在山下的花市里开了一个花店。她卖花和盆景,也卖种子。随着她的园艺越来越高,她赚了一些钱,在行内名声渐起,经常被附近的人请去当园艺师,帮他们种花,设计花园。皮皮很喜欢这个工作,鲜花和泥土,让她感觉亲切。

有时她会幻想有那么一天,贺兰静霆会突然回到这间屋子,她觉得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什么话也不说,直接去井底做爱。

虽然贺兰静霆不再认得她,也许他们的身体和肌肤会保留一些记忆。她从不间断种植牡丹,她期望贺兰静霆回来的那天不会饿着,她有最好的东西来招待他。

但这些都只是希望…

四年多来,贺兰静霆从未回来过。

有一天,她正在自己的花店里卖花,门前忽然停下一辆黑色的轿车,从里面走出一个俊美的年轻男人。

那男人一身笔挺的西装,手里捧着一大把玫瑰,走到柜台前,忽然单膝着地:

“皮皮,嫁给我,好吗?”

她坐在柜台的高椅上,怔了半晌,才认出是家麟。

“家麟?”

眼前一错,柜台上又多了一枚闪闪发光的钻戒:“是我。”

“你回来了?”

“对。”

她看了看硕大的钻石:“你发财了?”

“是。”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说:“恭喜发财。”

“皮皮,嫁给我,好不好?”

她想都没想就说:“不好。”

“我刚知道你手臂受了伤,不要担心,今后由我来照顾你!”

你为什么要照顾我?”她问。

“因为我爱你!’他大声说,“以前我错了。请让我认认真真专专心心地爱你这一次!

她将钻石还给他,淡淡地说:“谢谢你的心意。对不起,我不再爱你了。”

“皮皮。”家麟急切地说,“你一向是最善良的,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不。”她说,“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

家麟经常来看她,也来看她的父母和奶奶,甚至发动自己的父母提着厚礼来说亲。

无论他怎么说,想什么办法,皮皮坚决不同意.

好在秋季很快就来了,皮皮有她的任务,她找了个借口离开了C市。

每年秋季她都会去陕西及东北一带的农场买狐狸。她在大兴安岭贺兰静霆原先的农场里雇了十几个训兽师,训练狐狸的野生技能。然后成批成批地将它们放养到各处山林。最远的地点是西伯利亚。每年冬季她都穿梭在北方漫长的铁路线上,寻找更多狐狸可以生存地方。

这年冬季也不例外,她选择了横穿俄罗斯的西伯利业大铁路。从海参威出发向东,跨越八个时区,将两千只狐狸分批送往沿路的森林和草原。这是世界上最长的铁路,全程九千多公里,走一趟要花六天半的时间。做完了工作,她从贝加尔湖东岸的乌兰伍德坐另一条支线经赤塔进入满洲里。在满洲里的物流公司里结了一些账,她买了去北京的车票。火车又晃荡晃荡地开起来。

她喜欢坐车的感觉,就像一条出了港的海船,不在此岸,也不在彼岸,仿佛进入了无间道。她那一腔无处着落的心情便在这无处着落的旅程中漫无目的地滋长。她长时间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喝了一杯又一杯的茶。车里的客人们见她只有一只手臂可以活动,对她很照顾,提行李都主动有人帮忙。她喜欢好客擅谈的东北人,却怎么也提不起聊天的兴致。因为关于她的事、她的职业都太过离奇,不提倒罢,一提便会引起旅客的好奇心,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她宁愿什么也不说,支支吾吾地了事。

长途旅行乏善可陈,她在车厢里看完了一本武打小说,又看了两部电影,觉得昏昏欲睡,便索性睡了。列车运行时间是二十八小时,凌晨三点的时候她完全醒了,火车正停在天津。她到站台上走了走,呼吸了一下冬天冰凉的空气,上来时发觉肚子饿了。餐车就在隔壁,而且是新型的,除了提供二餐还有摩登的吧台,提供各种酒水。她进去点了一杯奶茶,两块蛋糕,服务员精神居然很好,奶茶香喷喷的,蛋糕仿佛刚从烘炉里出来,她一只手端着茶杯,找了个座位。

餐车里倒有好几位客人,有四个人坐在-起打牌。前面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

等她看清了他的脸,她心头一震,险些将手里的茶杯跌落。

那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复又将头转向窗外,手里握着一杯冰水。

原来他真不认得她了。

她觉得一阵气馁,手一软,加之火车正在拐弯,托盘没托稳,“当”的一声茶杯掉到地卜。她连忙弯腰去捡,不料托盘上的两个小蛋糕也掉下来,一直滚到桌底。左手没有右手灵活,只能一个一个地来。正要毛腰去捡掉得最远的那一个,忽然有只手抢过来,帮她将涂满奶油的蛋糕捡了起来,扔进垃圾桶里。

她的心很乱,不知该如何是好。道了谢,在旁边的位子坐下来,即而意识到这是他的座位,连忙又站起来:“对不起,坐错了位子。

“没关系,我可以坐到对面去。”他挡住了她的去路,逼着她又坐了下来。

“您还是要奶茶吗?我去替您端过来。”他淡淡地说,很绅士的样子。她知道他看见了自己畸形的手,才要来帮她。

正要推辞,他己去了吧台。知她是无心之过,服务员做了奶茶却没有收钱。

他端来了奶茶,细心地放到她的左手边。

“谢谢!”她由衷地说道。

“不客气。”他淡淡一笑。

她不知不觉地凝视起他的脸。贪婪地打量着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节。他什么也没变,笑容、长相、口音,乃至说话的语气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只是没有了往日的忧郁,他看上去更加年轻,更加英俊,且充满活力。她一直痴痴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咳嗽了一声,她飞快地收回目光,报然一笑:“你看上去很像一位我认识的人,刚才我吓了一跳,还以为真是他呢!”

话一说完她就后悔。这意思让人误解,且显得轻薄,有故意套近乎之嫌。

“是吗?”他将信将疑,“小姐是哪里人?”

“我住在C市。”

他神态茫然,好像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城市。

“你呢?”

“我住过很多地方,最近这几年我住在芬兰。赫尔辛基。”

“那么远?你是华侨吗?”

“算是吧。”

“你会说芬兰语?”

“会。”

“那你是来中国旅游的吗?”

“嗯…对。”

“认识一下,我姓关,叫关皮皮。”她伸出手。

“我姓贺兰。’他迟疑了一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很有力,很温暖,“贺兰觿。”

“觿?哪个觿?”

“您猜猜看,猜中了,您可以向我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我会力所能及地满足您。”他神秘地说。

“有几次机会?”

“一次。”

“是不是角字旁的航?笔画最多的那一个?”

他的脸上露出惊奇的神态:“小姐,您是字典专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