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笑还要怒冲冲地起身,却见那胡兔子脸上骄矜之色未收,忽然伸手捂向腮帮子。他捧起脸,一只手不够,又加了一只手。然后,弯下腰来就对着地上咳。才咳了一口,就吐出了一颗牙。那牙吐落到尘埃里,色泽焦黄,上面还带了血丝,竟是完完整整的一颗大牙。

可他咳了一口还不够,一共咳了七口,也足足吐出了七颗牙。

大太阳下的尘土地里,一时就完完整整地散落下七颗牙。

田笑一愣,这算什么?是谁出的手?他扫眼厅内,厅中似乎没人注意外边,连自己身边胡兔子手下那青皮也早收回眼,没有看见。

他心中这时才恍惚中回忆起:是七颗!他刚才见到胡兔子似乎就是打了那老人七巴掌!

他身边那青皮早已回过眼,只听他冲田笑道:“这位爷,能不能请你再让回房?你住的那间,是跨院里最好的一间。可现在,那跨院儿,有个大客人想整个地包下来。”

田笑还在怔忡着,随口道:“让房?叫我还往哪儿让?”

——胡兔子叫手下前几天收拾那一半跨院时田笑已经让过一次了。

“就侧廊后最尽头那一间吧。”

田笑下意识望向厅后,一想不由大怒:那是柴房!胡兔子手下因见田笑来咸阳时到咸阳的人还不多,又没住客店,图省钱住进这祠堂,心底本就不甚看得上他。

“那是柴房!你还叫我让!再让我都要让到茅房里去了!”田笑一向嘻嘻哈哈,琐事不系于怀,但此时,对胡兔子心中已有怒意,口气态度当然就不一样。

那青皮一努嘴,却是向着厅后右首的一堆人,低声道:“要你让的可是他们,那可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韩家啊!”

田笑扭头一看,只见那堆人约有三四十人,中间似乎有个小姐。但人家大家气派,一众家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所以也看不全那小姐的影儿。

那青皮脸上全是一副轻视田笑的神气,颇有狐假虎威的模样。他料定田笑可能也算江湖人,但一定算不上“强龙”,就是强,强过他这个青皮,却比得过人家的声势吗?

田笑气得一怒一笑:“江湖,现在还有什么江湖?”

他刚才大受刺激,此时为一句引发,心有所感,双脚微一蹬,蹬得脚下那盆子一晃,水都漾出来,大声怒道:“江湖不过洗脚盆!”

他这一声极大,直叫得满堂皆惊。刚才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迷迷糊糊,眼见一个老者受辱居然迟迟没加以援手,心中已是愧悔交加。这时无端受人轻视,好端端的不要钱的房子变成要钱的,还要相让,更增火气。更因见满厅中人好多人见到了,却皆不当意,各顾各的,对他们更增愤慨,这时不由大声叫了出来。

厅内一时人人回头。都是江湖中打混的,平日个个把这两个字叫得震天响,好由此显出厕身其中的气派。平生图的也就是把自己的家世名号放在这两字之内擦个锃亮,这时听了这一句,只觉江湖被如此贱视,竟是把自家都贬低了。

田笑先还没觉得,见这一句似乎把满厅之人个个都骂了进去,不由稍觉惬意。

却见厅后右首那群人中,已有人不满,哼声道:“你骂谁?”

——那青皮本就是他们打发来的,所以一直有人留意着这边。

田笑一股怒火上冲:“谁听到就骂谁!凡有捡骂的,就都算我骂的了,怎么样?我骂全这一屋子的乌龟王八蛋,行了吧?”

那边人想来没被人这么无礼对待过,闻声怒笑道:“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也不看看你面前的是谁家?”

只见那帮人的衣服上,多半绣着一把兵器,像剑又不像剑,细看还是剑,可说它是剑却又奇怪,那剑上却有着两个把手,没有剑尖的——这话他倒不是托大,那明明是“晋祠”三脉中韩家的标志。

——这韩家来自江苏通州。要知江苏通州韩家名列江湖三大世家之首,与山西太原赵家、山东琅琊魏家齐名。三家同出一源,先世俱为‘晋祠’子弟。

魏府的大门上匾额为“崔巍”,江湖中人就以“崔巍”二字称呼魏姓世族;赵家在江湖人们则以其府上“留照亭”的“留照”两字称之;韩家人称“岁寒”,此名却是源于他家所藏之“岁寒铁”、号称天下之兵无出其右。这三家互为表里,世交姻亲,枝蔓极广,声名极盛。

田笑一望已知,大笑道:“岁寒?岁寒?嘿嘿,我看这名字却要改了,改成‘随汉’最妥。——随汉随汉,穿衣吃饭。怎么,你们韩家女儿也没地儿送,随汉子随到咸阳来了?”

他平日嘻嘻哈哈,万事不挂于心。脾气好时,一个青皮逼他让出白住的房来收房钱他也不恼,脾气不好时,就是一等一的权贵他也敢碰。他这一下出口大是恶毒,也不管那里还有一位被人娇捧着的、姿容妍丽的小姐在。

那边人人大怒,已有人破口骂道:“**你祖宗十八代!”

田笑岂是让人的,回口道:“操?那你送你家小姐来让那古杉是干什么来了?”

那边骂人的方一愣,正还没绕清,却见他们桌边已婷婷地站起一个女子。那女子身材高挑,鹅蛋脸儿,肤如凝脂,可神情寒肃。

只听她冲自己手下人叱道:“胡喊什么,成何体统!别人不说你们暴躁,倒像我们上面人没教管似的。遇到这样的,不知先赶走了再说,跟他吵架?白折了自己的名头。韩禄,你去教教那人在江湖上该怎么做人去。”

她声音不大,却大有威势。

先前几句,田笑还只当她约束家人而已,听到后面,才知简直视自己如无物。田笑不由大怒,他一向瞧不惯的也就是这些世家巨族!他脚一踹,脚底下那只瓦盆已当空飞去,疾掠数丈,直向那韩府的二十几人头上罩去。他这一下出招奇快,只见那瓦盆滴溜溜地转着,在空中隐生鸣响,眨眼即到。

韩府下面那些家人吵嘴虽当先,猛地见到这一下子,一时也不知怎么封躲。只见那小姐身边站起一人,他出手也快,似乎就是韩家正派子弟,拔刀一击,这一刀砍得漂亮,竟当空把那瓦盆砍成两半。

大厅中人见他出刀凌厉,不由齐声惊赞,接下来却是一声“噫”!

那盆脏水当空泼下。

这下出其不意。那韩府后生出身名门,见有东西飞来只当做暗器处理,哪想及其中还有脏水?盆开水迸,被他刀风所激,那水迸泻之势反而更快。一时韩府之人不由人人急避。

——沐泽堂上江湖会,一语不合看拔刀!

咸阳城中,众女赴擂。人人都赶来看到底哪朵名花最倾国,哪朵花开才配得上那咸阳玉色,没想到最先绽放的却是沐泽堂上一只脚盆里的水花。

韩府中人虽人人身上都有功夫,无奈那水势中还加了他们自己出色子弟的刀劲,一时不少人物都被泼中,连那大小姐脸上不小心都被溅上了一点。

那大小姐一脸怒色,却也仓皇。脸上半是发急半是屈辱。韩府中人个个惶愧,急着要给她道恼,又要给她遮羞,一时竟无人得空去料理田笑。只有那个拔刀子弟愣了下,遂羞怒相激,一刀背飞击而来。

田笑却抄起坐的小杌子一掷就掷了出去。得了这空,他大笑着趿鞋出门而去,也不理身后被他扰乱得腾腾如沸的大厅,口里自顾自笑道:“江湖?就叫你们泡泡你们所谓的江湖吧……”第四章 壶碎

“秦砖汉瓦千年地,

猪肚羊筋半吊钱。”

那个小酒馆门口贴了这么副对联。

那联纸已经脱色,剥落落的有种衰败的喜庆,像隔了许久回望刚过去的红红火火的年;也像结缡年许、快要兴致阑珊的婚事。

要说,咸阳城是最适合看颜色的地方了,因为这里本没有颜色。残存的黑与土塬的黄早已褪尽了泽彩,只剩下烟熏火燎、焦灼灼的余味了。

田笑和环子这时就在这小酒馆里坐着。这个酒馆相当僻静。自从沐泽堂那日后田笑再也不想见到所谓名门世家的人,所以也不往热闹处去。

那酒馆只外面一间门面,稍往里点儿隔了个灶间。里面只一个厨子,还兼做老板和打杂的。墙上开了个传饭菜的洞,洞前面站了个跛了腿的伙计。

这时那老板正和店伙计讲话,声音哑哑的:“想得到吗?你说谁想得到?京中皇太后的凤辇居然让人给砸了!”那伙计露出一点惊骇的神气,那消息震得他跛的腿都显得正常了,正常的脸却跛了起来,一半边脸歪斜着问:“谁这么大胆?”

那老板得意于他的新闻,脸色立时油光灿灿,像一道红焖的肉。

“还有谁,听说就是江湖中的那个邪帝。那邪帝成名极久,混迹湘西,跟苗人们打得火热,在江湖中大有声名。听说朝廷里已讨厌了他这么多年,也一直没能拿他怎么个样。他原有个女儿,只是这女儿一向都不是由他亲手养的。如今女儿大了,所以近日他做了辆嫁车,说要嫁女儿。可见过那车的人居然说京中太后的凤辇要比他这车漂亮。他就说,天底下不能有一辆车比他女儿的车漂亮!也不知怎么下的手,他就真叫人把那凤辇给砸了。这事可闹大了,据说,连武英殿七大供奉里的人都要出来追查此事了。”

店伙计吓得一吐舌:“这样厉害的丈人,他家女儿也不知看上了谁,又有谁人敢娶?”那老板嘴一努,就努向了门外边。

两个人彼此会心,微微一笑,那笑中是大半有着得意之色的。

田笑先开始还偷听得不亦乐乎,这时见终究扯到的古杉身上,一双眉毛不由拧了起来。他眉毛本就黑黑的,拧成这样一个疙瘩却还少见。

却听那老板还在感叹:“……唉,也真多亏那古少爷。这几天,咸阳城里多出了多少生意来!咱们虽不能跟那些大馆子比,但现下多少也有些外路客人来,比平常年份强多了。”

田笑好容易舒坦起来的心情一下子被那老板这几句话给打破了。只觉得他声音聒噪已极,像用指甲在满是油腻的桌上划字——这耳朵里,这几天,怎么到处听到的都是古杉!

一时,田笑脸上的神色很粪土。当然,说完整的话,应该是“粪土王侯”。

他瞪眼看向门外,愤愤地想:世家又怎样!就比如这咸阳,别跟我说它曾是什么先秦故都。这么个小破县城,从东头到西头,统共没有两里地!以他这样的脚力,根本放不开步。这样的地方,就是养人又养得出什么出色的来?

这局促之地多半就是那古杉这辈子的边框了!

可环子的一句话却把他从思绪里拉了回来:“田哥哥,我发现你好像在嫉妒?”环子瞪大了眼睛,已看了田笑半天,这时总结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一句。

“嫉妒?”田笑突地跳起,“胡说!嫉妒?我干吗嫉妒?他又有什么好值得我嫉妒?”

环子却直通通地道:“你看,我还没说是谁呢,你却自个儿连人都招出来了。你看你现在,眼冒红光,鼻孔上翻,神情说不出的凶恶。鼻子里直吸冷气,嘴里却光喷热气。唉,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

田笑知道不能跟这丫头斗嘴,她貌似无心的一句,都能找准自己心中的伤疤。哪句话直接,哪句话带劲,那丫头保准就说哪句。

田笑一时却静了静。——他是在嫉妒吗?

按说,田笑本是个开心的人,一向并不善于嫉妒。可是……现在……这里面却关联着那样一副眉眼……田笑微微地闭上眼——不知怎么,这几天,他一闭上眼,不由自主地就会回想起前两天他望到过的那副眉眼。

耳边却听环子兴高采烈地继续道:“要我说,田哥哥,那些女子虽不是为你而来,可又有什么关系!你索性就去打擂,把别人都打到擂台下面去,然后打败那古杉,硬夺了彩球,先把那姓古的抢回来再说……”

田笑听得眉毛一拧,然后觉得也未尝没有道理——他姓古的一个大男人好意思比武招亲,自己难不成就不可以上台打擂?

环子却越说越兴奋:“然后,人抢来了,那些女子还不要跟着你追?你妹妹我别的帮不了你,等那些姐姐追来了,我就把那小子藏了。剩下那青山绿水,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嘴一点点的不都是你的?可着你挑了。”

田笑不由听得个悠然神往。只觉真能这样,倒也相当热闹好玩。他唯一算不准的是:自己究竟打不打得过那个古杉?可先别管这个,想一想乐乐难道不成么?

只听他笑眯眯地道:“那倒也不错。可你说把古杉交给你,他那么大个人,你该怎么藏,又藏在哪里,带上个比武招亲的男人,你不害怕起鸡皮疙瘩呀?”

环子却早已神游物外,一只小拳头支着下巴,把小下巴都已支出一个坑来。“没事儿,谁叫我是你妹呢。这两天,我就光想着他……他呀他……该是何等风神?竟值得这么多姐姐们抛头露面,羞都不顾了,跑过来追。这真是从古至今都没有过的事,说书先生也编不出来的,比戏台上的还好看。所以你不用客气,我也不会觉得太委屈的……”

田笑轻轻一哼,环子还没回过神来。田笑重重地又清了清喉咙,环子才觉出不对。她抬起眼,看到田笑正乜斜着自己,脸上不由腾地一红——她回回嚷着跟田笑做小时,脸上都没这么红过!

田笑心中一时酸辣杂陈,哼声道:“那是!你抱着那块什么玉,也就再不用念叨着跟你田哥做小了……说别人不怕羞,我看你是连羞字都忘了!”

他正要摇唇鼓舌,抓住机会痛斥这小妹子见色忘义时,却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小二,再给我来一碟红油肘子。还要一大盘牛肉,一大盘羊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