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毕竟只有一人。

田笑这么自许锐利的眼竟也看不清场中战况——这么鏖战了都不知有多久,忽见古杉的剑上幻出一片锈迹沉沉的斑斓来。却听阿芙蓉一声低呼,她还是那样没心没肺的笑闹似的声音,可声音里已有震撼之意:“你居然真的修成了络绎剑!怪不得闻老头已绝对容不得你!”

她忽然开始吟唱,“零肢碎体”大法催发至极处,只见下面一众棺木配合了她的吟唱,一片片棺盖忽向空中飞起,阿芙蓉的零肢碎体零零碎碎地在这空中频现。忽听她笑叫了一声:“你认命吧,络绎剑也救不了你!”

田笑不由大惊,却见古杉一个翻飞,人已极高地在那空谷上空,千棺之上翻飞而过。

可他似已控制不住身形,空中更是洒下了一片血雨,那却是他的口齿朝下,咯出的一口口的鲜血。

田笑不由也急了——古杉已伤,他只有一人,可阿芙蓉却有着千棺之助。自己该怎么助他?自己该怎么救他呢!

地上的棺木忽一个个齐齐打开了棺盖,好像就在等着再也控制不住的古杉终于坠落于其中的一个……然后再棺盖一合,让这夜的静默重新封口,封住终于到手的古杉。

田笑再顾不得什么“五遁”了,他情急现身,就向古杉坠落处疾扑而去。虽明知自己跑下去也不过多一个陪葬而已,但此刻的他,为了那一夜的酒,为了那一刻的相知,已情愿陪葬。

但就在这刻,他看到了古杉的身形在空中一顿。

他还没有明白过来,看清那身影是如何地猛地在树杪上一借力,然后蓄势反击,突然一弹,已听阿芙蓉色变道:“共倒金荷……”

“共倒金荷家万里……”

——“共倒金荷家万里?”

——“共倒金荷家万里!”

阿芙蓉那一句中竟包含了这三种截然不同的语气。

然后,只听空中一连串儿的轻响,如放焰火般的,阿芙蓉的眉、眼、手、脚、发、身……零肢碎体,竟再也没那么全的在空中疾现,然后它们突然飞聚而来,要聚在一起,以抗古杉这临危一剑。

田笑却什么也看不清了:没看清那一道孤锐勇决的弧线,没看清那一条锋利绝世的痕迹,也没看清它那如此逆行倒挫的光彩。

他甚至没看清那一剑之后阿芙蓉终于暂得一聚、终于全身呈现后、是如何又零肢碎体地飞散……

也没明白她飞散后那一声怒极也微弱已极的吩咐——“退!”

因为他的脑中轰然一响:

共倒金荷家万里……

天呀——

竟然是共倒金荷家万里!

第十章 夺擂

摔碑店小镇尽头的打谷场上,突地竖起了一座擂台。

弘文馆从京中匠作监带来的匠人手艺果非寻常,这擂台搭得可大有趣味——随便立个牌坊门楼什么的,因为有成例可循,倒还简单;可这擂台、却须全靠那匠人别出心裁了。

它看着既像彩楼、又像元宵节扎的灯山看棚、更像南北各热闹处流行的戏台……文彩荟萃,民间的花巧与宫样的精致合在了一起,虽不见得经久耐看,但摆上那么个三五天倒也大是讨喜可爱。

偏这天的太阳也做脸儿,整整送出个好风丽日,打眼四顾,端端艳景。

咸阳城地界的田野风貌本甚荒凉,可摔碑店这一带却草木滋荣。这儿虽无那些通衢大驿的闹热,可赶上这么个艳阳天儿,清早起来打眼一望,照读书人说法,倒真真有点儿汉魏乐府诗里描述过的风采。

擂台两侧还悬着一副对联,那联语还是咸阳城有名的才子齐洛滨撰就的:奉旨招亲千花竞,代人做嫁一枝魁。末一句倒像有些调笑过千庭的意思。

今天是正日子,台下到的人可不少,四下里黑压压一片。那打谷场本在一片田地里,这时弘文馆看古杉的面子,已补了那农户的青苗钱,在打谷场前专辟出了好几亩的空地,还专用碾子碾实了以供人踩踏。

不用说,今天到场的女人格外的多——江湖不乏盛会,间有成名女子掺杂其间,可像今儿个,出来这么多女子,环肥燕瘦的、嗔莺叱燕的,却是数十年未有过的场面。场中还有些咸阳城本地有闲工夫的妇人,她们多半是绞得细细的眉,团着胖胖的脸,一个个正转头转脑地到处在看。

环子却在人群中乱窜。

她一身花布衣衫,打扮得格外短小伶俐。

可这伶俐未免伶俐得太过分,都有点捉襟见肘了。

她这身打扮像个乡下的土丫头,可她脸上还是一团高兴。场中人怕是再没有比她更开心的了,脸颊上两坨红晕都浸了汗,浸得颊上的汗毛跟小毛桃似的水嫩,那红晕却是在场的女子们再怎么调脂弄粉也调弄不出的泽彩。

——田笑一夜没回,所以环子从今天一清早起就满世界里找他,一直找到这擂台下来。

她刚到时一抬眼,先被那擂台晃花了眼,接着就看到那擂台之侧原还有一偏台。那台上,一溜儿坐了七八个女子。那七八个女子,年纪最小的也有三十八九,剩下的,不说六七十岁,也好有四五十的年纪。只见有鸡皮鹤发的,有木头木脸的,个个面色端谨——弘文馆果然好大情面,竟像把一整部《列女传》都请上了台。

环子一眼之下没看清,不由大吃一惊,怔愣中,不觉喃喃道:“古杉要娶的就是这些个?她们难道都要来打这擂台?”旁边有闲人听了,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戏久不开锣,所有人都正等得不耐烦,就等着有人冒傻话呢。

环子身在外围,这时身边多是些不入流的江湖二三流人物。他们纯只是为了看热闹来的。

有人就给她提醒儿道:“你看清楚点,那些可都是‘列女传’中的人物。”

环子这才看清,只见那些人个个板着脸,神气间隐有骄矜之气。而田哥哥说给她听过的魏大姑、三九姨、郝婆婆……分明也厕身其中。

她不由吐舌一笑:“啊!我没看清,一眼之下,都忍不住要跑去给古杉哥哥提个醒儿了,叫他快撒脚丫子跑!这不像比武招亲,倒像是比武招妈了。”

旁边有人刻薄道:“你以为怎么着?你以为最急着嫁的是那些女儿啊,说不定就是她们的妈!”

剩下人都哄哄笑着。“比武招妈”这四字一时像长了翅膀,竟飞快地窜进场中,从这一头传到那一头,东南西北地转了个遍,竟又当了笑话传了回来。

环子发觉自己竟说出了句“名言”,不由大是得意。她抬头看了看台上,盯着听田哥哥说那日曾逼迫他极甚的魏大姑几个一眼,心中暗想:她们个个耳目灵便,也不知听到了没有?

她想着有趣,不由拿眼向那台上仔细瞧去,却只见台上那七个女人脸色更端凝了起来。

环子一脸天真地冲先搭话的那人问道:“大叔,她们也不打擂,都在那儿坐着干啥?”那人见她一个小女孩子,口头又乖巧,便笑着答道:“镇鬼呗!你没见凡是村子里搭个戏台,不都是要先供那菩萨的?刚才过千庭把这比擂的规矩宣布了,原来不是所有女子都可上台的。他们虽算作放榜天下,原来天下人尽分几等,所有想上台的女子都要经过这‘列女传’中的人物评定首肯了才有资格。所以说到底,这擂台最终还是他们世家大族的擂台。他们既要把古杉拉拢成‘自己人’,那些出嫁的女孩儿不是自己人怎么能成?”

说着,他随口取笑道:“怎么,你个小丫头子也想上台去比武招亲,找个小女婿回去?”环子摇摇头:“我才不呢。我要我田哥哥上去,把那些姐姐都打败,再把那古杉抢回来,不用我自己出手的。”

没人知道她田哥哥是谁,却有一人插口笑道:“镇鬼?要是迟慕晴那丫头真个来了,她们不知镇不镇得住这个鬼?”

一句话引动了众人兴致,四下里一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都在猜那迟慕晴会不会真个来。

环子听得纳罕,心里暗想:迟慕晴?帝女花?

——那又是什么样的人,难不成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厉害?

她在人群中蹿来蹿去,到处在找田笑。

只是这台下来的怕不有千几百人——今日来的明面上的主角儿虽是那些女儿们,但护送她们的师长父兄却要远较她们更多出几倍,环子一时也搜不完。

她得空还到处瞧去,只见好些姐姐们或严妆、或淡抹,或素面天然,各有各的一番打扮。

她心里一时羡慕起来。她这样的年纪,越是见到矫饰得过分的就越有些艳羡。

这时只见这最多的一干人多在台下,可这多是出自江湖草野或小门小派,真正的世家名门的气派自然与众不同,那擂台外的两侧原还搭有两排彩棚,想来就是给那些名门世家起坐用的。

环子向那两排彩棚望去,却见其中最打眼的却是三座连在一起的彩棚。稍一细看,就可知是“晋祠”三家了。韩、赵、魏三家各悬族徽,彩棚之间还搭了连通的木板。其中一个女子穿了一身鹅黄的衫,长身玉立,腮如新荔、鼻凝鹅脂,颇引人注目。

环子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就是田哥哥跟她说过的沐泽堂中遇到过的那个女子,一时对她就有了心结,眉头皱了皱,只觉看她不顺眼,倒觉那三个相连的棚中另两棚中的女子却要较她好看。其中一个穿了件蜜合色的绣襦,另一个穿的却是莲青色的曳地长裙配粉蓝色夹衫……环子羡慕着,还没来得及细看,却听另一边彩棚里忽欢声雷动起来。

她一眼望去,却见那彩棚比“晋祠”三家还来得大,棚前摆了执仗,这时却是他们的正主儿姗姗来迟。听人闲语,环子才知那来的就是汾阳王的千金了。只见她一身金碧辉煌,环子正盘算着她绣襦上的图案,她那一身锦绣到处是纹彩,弄得环子看到后来,竟忙得根本没空去看她的脸。

只听旁边有人叽叽喳喳地悄声道:“看来传说弘文馆跟汾阳王不和,所以有意斡旋,说服晋祠三家联合一气,共打擂台,要成就‘三女同归一夫’的佳话也不是虚传的。余下的关山度的妹子,华山的掌门女弟子与灌愁海来的朴素英之类的都只是备选罢了。你没看见,今儿,那汾阳王的彩棚和晋祠三家扎得就大有对立之感?就不知是汾阳王的气焰高还是晋祠的声势盛?”

旁边有尖刻的人不由冷笑道:“没错,这还比什么比?人家的三姑六婆都已坐上去了,小门小派的不过也就只图个露脸儿……”

场中人多声多消息多,环子因见她田哥哥没来,有意要打听个遍,好等田哥哥来了好学与他听的。可人太多,名字太多,门派也太多,一时把她个小脑子涨得嗡嗡的。

她只有努力记下那些彩棚中主人的名号:那左边一棚是那关西大豪关山度的,他是来嫁他妹妹“河洛红”的,因为他毕竟出身草莽,想以此跟朝廷打上关联……另有一棚是华山的,来了华山掌门女弟子,听说她打定主意要嫁给古杉,是因为年少继位,压服不住众人,所以急需外援……另有“灌愁海”一棚,却是为“灌愁海”现在门派凋零,祖传的剑法传到这代竟生歧义,门中人争论不绝,所以想找个剑道高手来重稳祖业……

环子看得头都晕了,一时也不胜多记。耳中忽听得一阵锣响,她心头一急:好热闹就要开场了,该死的田哥哥,你怎么还不来!

田笑到那场中时,已是未牌时分。他见到环子时,却只见她一张小脸晒得通红。环子什么也没吃,竟已在这儿等了一整天。

一见田笑,她差一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整整等了一天田笑,这一天、擂台上发生的事太热闹了:她记得一开始锣响后一刻的岑寂;记得后来许多姐姐的登场;记得因为那七个老女人不给一些江湖草莽中女孩儿们上台资格闹出的风波;记得后来绿靶子山上下来的幺妹一脸冰霜地仗着跟着她来的七个哥哥如何与台上的“列女传”中人物冷艳相峙……

她记得过千庭如何调停让绿靶子山的幺妹最终上了台;也记得汾阳王与晋祠、还有华山女弟子冷冽枫的气派,她们自己不用上场预选,统共有十二张位子,却自然而然要预先给她们留下来;记得那些小门小派的女孩儿们为了给师门一搏颜面,在场上如何奋力而斗,挥汗如雨……也记得那些姐姐们失败时的痛哭。

……可这些,田哥哥居然都不在!

难得有这样有趣的热闹,有生以来比她最喜欢的过年还热闹一百倍的热闹,田哥哥居然不在!

所以她一定要都记下来好好告诉给她田哥哥的。只有田哥哥在场的热闹,才算是一场安稳的热闹,可以让她知道她自己在哪儿。以后也知跟谁追问、不懂处有谁解释,又有谁敲着她脑门最后嫌她烦,但这也不妨碍她眉飞色舞地重述……

她要记下的太多了,把眼恨不得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渐渐只觉苦累。这时一见了田笑,脑中一晕,满腔的话堵在喉咙里恨不得一下倒出,却拥堵在喉咙口,一句也挣不出来。

半晌环子只断断续续全无章法地乱说了几句:“……有个叫狄红巾的姐姐真好看,可惜被打到台下去了,还伤了胳膊,她没哭,说只是为亡父来了,要为他一搏颜面,我却好伤心……一共十二个位子,可那些名门世家的小姐好多不用出手,位子就给她们预留了,现在剩下的还在拼抢最后三个……我听说,明天才是决战……田哥哥,你怎么现在才来呢,我背人名都背得累了,就是没见到铁萼瑛姐姐……啊……”

田笑脸上的神色却是她所没见过的,那神色里,似乎有一种她一向没见过的……冷峻与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