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她是喝了点酒头晕,所以扶住了墙。李伦磊就趁着这个时机,搂住了她的腰,又用他那种自以为是很有魅力的嗓音说,小蝶,你是不是喝醉了?我来抱你上楼去好不好?

靠!当这是小说呢?!

她非但没有脑子一热春心一动,反而因为他的手指下移而大发雷霆。

于是就出现了一招过肩摔。

“…李伦磊这个人不老实,想用哄小姑娘的那一套来套路我。真的当我好糊弄么?!”

“…我明白了。”

听到胡蝶当面的讲述,米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李伦磊的行为谈不上什么大错。进行契约婚姻的都是大龄剩女剩男,交往都是奔着主题“结婚”去的,没工夫跟你再磨蹭几年。所以李伦磊急切地想和胡蝶确定关系,也就可以理解了。

但是,你就不能把这位胡蝶小姐当做一个女人看待啊!

她是女金刚本刚。

一言不合可以三百六十度回旋踢。

所以米冉也是冒着危险道:“胡小姐,我想给你再介绍一个人…”

胡蝶冷哼一声,这都第几个了?!第三个了!好吧,来吧,她已经千锤百炼金刚不坏了。

“那么下一个倒霉蛋是谁?”

“哦,这人你也认识,张和平。”

“…”

胡蝶的脸色立即变了,她沉默片刻,道:“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没开玩笑,喏,这是张和平签署的合同,他委托我们帮他办理契约婚约。”

胡蝶一眼就认出了张和平的字迹。清秀娟丽,像是女孩子写出来的正楷体。

——从小学到初中,每逢考试,她全部抄的张和平的试卷,一眼就能认出来了。

胡蝶顿时哭笑不得:“这是怎么回事?!”

一直以来,她都将张和平当弟弟看待的。虽然张和平比自己大一岁,但从小都是她罩着他的。他们太熟悉了,熟悉的就像亲生兄妹一样,从来没有往那个方面想过。

米冉答:“就是这么回事,他着急了,想追回你。”

“等下,我打个电话给张和平。”胡蝶还不相信了。

米冉连忙道: “不用电话问,张和平和我说得很清楚:他从上小学开始,一直暗恋你到现在。”

胡蝶沉默了一会儿:“我一点都不知道,他不太爱说话,也从没跟我讲过这些。”

“那你是怎么看待他的呢?”

“我不知道,我们太熟悉了,我想我是把他当弟弟看待的。”

“那我问你,你打过他没有?”

“小的时候打过一次,你会舍得打自己的亲弟弟么?”

“为什么打他?”

“张和平他不听话。”胡蝶缓缓道:“那时候我调皮,得罪了体校的混混。他们集体拿着木棍来校门口堵我。我让他快跑啊,张和平不肯跑。说要留下来陪我。后来,我自己教训了那十几个混混,随便也把他揍了一顿。”

“你舍不得往重了打,是吗?”

“男人该打的时候还是要打的,不过他一向挺乖的,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顿了顿,胡蝶道:“除了这一次。”

听到这里,米冉也明白了:他们之间的确有着深深的感情。介于亲人和爱人之间。

“胡小姐,那你能不能给张先生一个机会,让他和你再进一步?”米冉直接问了。

胡蝶不假思索道: “不成的,我即便嫁给他,也不可能为他生孩子的。”

“你为什么这么反感生孩子?”

胡蝶叹了口气,淡淡道:“小的时候,我听一个长辈说过,我们胡家人骨子里有暴力倾向。我的太公公是民国时期的土匪,被解放军毙了,我的爷爷,在牢里跟人斗殴死了。我的父亲也是个劳改犯,活生生把我奶奶给气死了。”

“…”

米冉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也一样,我天生骨子里就有家族里桀骜的传统,不服输,不服管,对待人都是动手不动口的。我知道我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我决定了,这辈子不再结婚生子,胡家的这种错误的基因,终止在我这一代就好了。”

如果出生就是个错误的话,她能做的就是终止这种错误。

并非每个人都是完完整整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有的人残缺地走上人生的轨迹,忍受无法理解的痛苦,他们的生活本来就是最大的不公平。

她还能怎么办?只能不结婚、不生孩子、让胡家这种暴力因子了结好了。

所以:“米小姐,张和平和我的这件事,还请你不要管。和平他是个好人,值得娶一个好老婆,然后当个称职的父亲。”

只有提及张和平的时候,胡蝶才露出她罕有的脆弱。

毕竟,张和平在她心目中的分量仅次于母亲和跆拳道。

米冉一声叹息,“我明白了,张和平那边我会和他沟通的。也请你不要这么早就妄下结论。”

***

“真的有这种让人变得爱打架的基因吗?”

阿朵和小鸥都是第一次听说,米冉倒是听说过这么一种心理疾病:

躁狂症(Mania),是指一种心理疾病。得病的人容易情绪高涨、狂躁不安,伴随精力旺盛、言语增多、活动增多等等症状。而患有轻微躁狂症的人,看起来和正常人别无二样,只是会有一些暴力倾向和脾气火爆等习惯。①

一般来说,躁狂症产生的主要原因,主要还是长期的心理压抑。

阿朵:“这么说,胡蝶她真的是有精神病喽?那她选择不婚不育,倒也能理解。”

米冉却不这么认为:“我觉得:胡蝶的基因没有问题,是胡家的教育环境有问题。以暴制暴,本来就是一种错误的观念。”

小鸥很快抓住了重点:“她不想自己的孩子也被暴力对待,所以才干脆不想要孩子?”

“是的。我猜胡蝶并不讨厌孩子,但她害怕自己的身上有这种狂躁的基因,所以不愿意祸害下一代。”顿了顿,米冉道:“这就是她为什么拒绝结婚,拒绝任何男人靠近。”

家族中传承下来的一代代暴力观念,让她怀疑自己是暴力基因的继承者。

因为自卑所以才选择孤独一个人,不将这种悲剧遗传下去。

她终于摸到了这个女人内心的脉搏了,果然和张和平所说的一样:“胡蝶是个苦孩子。”“她性格很好,像个小妹妹一样。”可不是么,只有张和平才能看透胡蝶的为人。

“胡蝶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经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吧…”

米冉道,那一定是胡蝶隐藏在心中难以言喻的痛苦。

第22章 泥潭

隔天, 北京市体育局要在鸟巢举行颁奖仪式,胡蝶也在出席的嘉宾名单之列。

胡蝶还记得, 当她第一次走进鸟巢的时候, 才十五岁。那时候她刚刚拿到跆拳道黑带一段,就代表了北京地区出席了全国青少年组的比赛。

比赛的对手是来自湖北的省级冠军,体格非常强壮,她没有大赛经验, 被对手打的鼻青脸肿, 左眼眼眶淤青了很久都没有消退。

“首先, 让我们掌声欢迎为国争光的运动健儿们!”

主持者这么介绍道, 而她已经习惯了面对着镁光灯, 扮出庄重的冠军样子来。

人群都报以掌声,记者们都举起了摄像机, 宽阔的大厅里, 到处都悬挂着著名运动员的海报,其中就有她的一份。

“下面, 我们要采访的是奥运冠军胡蝶胡小姐。”记者满脸笑容道:“胡小姐, 距离您拿下奥运冠军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 这八年里,您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 请问您现在是否还在从事着跆拳道这一项运动呢?”

“是的,我在北京的一家道馆当教练。”

“好的, 那我想问一下:您当初是怎么走上跆拳道这一条道路的呢?”

“因为我的童年离不开跆拳道。”

她虽然知道记者们根本听不出来这话里的反讽, 但这么说出来, 还是会让她的心里觉得好受一点。仿佛这样就可以报复那个人渣父亲了。

颁奖典礼结束,今年的“体育界十大突出青年”奖项依旧没有她的名额。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八年前的奥运冠军,已经逐渐被人们所遗忘了。她没有嫁入豪门、没有创建自己的品牌、没有踏足娱乐圈,所以在别人眼里已经没有了分量。

国家能给与的东西,早在八年前就全部赐予完毕了。

现在的跆拳道界新人辈出,连“皇后”的头衔,也要被今年奥运会夺冠的19岁小将所取代了。

她的青春已经挥霍完毕,不欠国家的,不欠别人的,唯独欠了的只有童年的自己。

她的童年是什么?

是放学后的马路边上,周围都是手持木棍的凶狠少年。

她孤独一个人,无所依靠,于是举起了砖头,维护着小小的尊严。

“来啊!老娘不怕你们!谁先过来,我给谁脑袋上开个瓢!”

她和她的母亲完全不一样,倒是很像父亲。

她的母亲是个只会唯唯诺诺的女人,只会折服在父亲的淫威之下。

她的父亲长得又高又壮,脸上有一道可怖的伤疤。虽然她打从一出生就认识了他们,但他们并没有给予过她任何美好的品德。

认识她父亲的人会说:“你是劳改犯的女儿!”

认识她爷爷的人会说:“你是土匪的孙女,你爷爷和太爷爷都被解放军给毙了!”

认识她全家的人会说:“他们胡家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抢劫的抢劫,坐牢的坐牢,遗传的臭毛病,改不了了!”

如今轮到了她,她比父亲更加好斗,比父亲更加懂得怎么打架。

小混混们围攻上来。

纵是以一敌十,却还是换来了满身的伤痕。

有哭声在耳边,是刚才不肯走的小弟,此时此刻他跪在自己面前,创口贴从他的手上到自己的脸上。

她愤怒了:“张和平!刚才我让你走你为什么不走?!”

“我说了,要走一起走,你不走我也不走!”

“你找死吗?!这些都是体校的人,一拳就能把你鼻子打歪!”

少年忽然抬起了头,声音都是颤抖的:“胡蝶,咱们别再打架了好不好?”

不好——

女孩拉长了语调。

这些体校的蠢货都喊我是劳改犯的女儿,将来也是个杀人犯什么的,那好啊,我就杀个人给他们看看。反正我胡家不出什么好人!

再一次午夜梦回。

胡蝶惊醒了过来,窗外还是黑夜依旧。

就是那时候吧?

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

所以,那样的童年再也不要重复下去了。

******

与此同时。

阁楼里的灯光还未熄灭。

米冉翻了些专业的心理资料,来参考该怎么处理胡蝶的“恐育”心理。

但书中的内容都是泛泛而谈。什么要让女人认识到孩子的美好啦,什么带她们去看一看孤寡老人的处境,什么要跟她们谈谈空巢的悲剧啦,这样她们就能走出来…

米冉这下彻底看不下去了,这些表面的东西,怎么可能让胡蝶信服呢?

其实,胡蝶的问题不在于结不结婚,而是胡蝶的心灵走入了一条歧途。她深信自己是“罪人的后代”,“天生的暴力狂”,所以宁愿不婚不育,用前人的错误在惩罚着自己!

她一直陷入泥潭中不可自拔啊!

不行…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米冉沉思片刻,就打了张和平的电话:“喂?张先生吗?我想和你出来谈一谈。”

对待这些特别强势的人,陌生人说话劝导,她听不进去的。

只有身边的人开口,胡蝶才能听得进去。

****

“很抱歉,我现在没办法让你和胡蝶进行契约婚姻。”

见到张和平的时候,米冉直接说明了情况:胡蝶并不是害怕结婚,而是害怕生孩子。在这个问题没有解决之前,她不能强迫他们结成契约婚姻。

“胡蝶她一直都认为,胡家的孩子都是有病的,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经历那些痛苦,所以选择了单身主义。”

张和平听到这个说法并不惊讶,他也早就有所感触了:“我理解她…她自己小时候吃了太多的苦,所以她不想让自己的小孩吃那么多的苦。”

“所以,张先生,我有个想法:契约婚姻的事情暂且不提,我们先治一治她的心理疾病,你可以帮助我吗?”

张和平黯淡的目光立即亮了起来:“可以,你有什么办法吗?”

“我问你几个问题:胡蝶平时最听谁的话?”

“她妈妈的话。”

“她妈妈是不是催着她结婚要孩子了?”

“是的,只是胡蝶不愿意,她妈妈也没办法。”

“带我去见一见伯母吧,我有几句话想和伯母说一说。”

胡家的别墅在奥运村里。

08年奥运会开完之后,这些运动员住过的别墅,都以高价出售,房价一度飙升至四万块钱一平米。

而胡蝶为母亲买的这栋别墅,小三层,带泳池和花园,总价大概在六百万左右。

“从前胡蝶和她母亲一起住在这里的。后来,她母亲老是逼她结婚,胡蝶不愿意,于是她就搬了出来,现在只有阿姨一个人住在那里。”

米冉点了点头,胡蝶老大不小了,是个父母都会催婚的。

到了胡家,说明了来意,老人家对她很是热情:“米小姐,你们替我女儿找到好人家没有?”

“伯母…我们给胡小姐找过三个人,但她都拒绝了。后来我们了解了下她的想法,她不想生育要孩子,所以才拒绝结婚的。”

“什么,她不想生孩子?!她疯啦?!”

张和平赶紧握住了老人家的手:“阿姨,你别激动,你听米小姐慢慢说。”胡母立即平静了下来,她看了看张和平,叹息一声:“多亏我还有你这个干儿子,人老啦,女儿也和我不亲了。”又看着米冉,“米小姐,小蝶她到底为什么不想要孩子?!”

“因为她害怕,从胡家曾祖父到她这一代,都是好勇斗狠之徒。犯法的犯法,坐牢的坐牢,就算是她,也差点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所以在胡蝶心目中,胡家子孙都会是这样的坏人。”

胡母瞪大了眼睛,“这,这…胡家的先辈做下的孽,和她有什么关系?!”

“阿姨,你还记得小的时候,别人怎么说小蝶的吗?”张和平也道:“他们骂她是劳改犯的女儿,是杀人犯的孙女,连小蝶自己都认为胡家的人不是什么好人。所以米小姐说得对,小蝶她害怕让错误遗传下去,宁可不要小孩。”

米冉点了点头,赞赏地看了张和平一眼。

——不愧是最了解胡蝶的人,他也看出了胡蝶的心病所在。

“唉…那,那现在可怎么办?”胡母也着急了:“难道就让我女儿孤独终老吗?”

“伯母,您别着急,我来问你一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