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永平一路上沉默地开着车,却把她带到了医院。

“下车吧,反正早晚要来的。”他拨下车钥匙,转头对钟晨说。

他沉着一张脸,带着她,坐电梯上了楼,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尽头的一个病房,带头走了进去。钟晨一直跟在她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高高的,宽宽的,惹人喜爱。

忽然,他的背影停了,只听见他低低地说:“你怎么就回来了?”

从他身后探头过去,钟晨看见光线昏暗的床上,躺着一个形容枯稿的男人,旁边,有个女人,长长的卷曲的发披在肩上,回头望过来,那是一张极美的脸,美到让人惊讶。

那女人站起身,迎着顾永平和钟晨走过来,边走边答:“会议提早结束,所以我买了今晚的航班。”

钟晨盯着她看,心怀赞赏,脸已经很美,居然还身材高挑,穿着合体的黑色套装,左胸的碎钻胸针晶莹闪烁。而她,也一直将眼神落在钟晨身上,顾永平回身介绍:“这是钟晨,这是…”

还没等他说完,那女人马上伸手过来,自我介绍:“我叫简繁。”

钟晨连忙伸出手与她相握,心里已经明白,她就是简明的姐姐,顾永平的后母。

顾永平没容她们俩寒暄,对钟晨说:“过来吧,见见我父亲。”

钟晨随他走到床前,床上躺着的男人看来六十开外,面容苍白,瘦骨嶙峋,眼睛专注地望着挂在墙上的电视机,他的眉眼,与顾永平颇有几分相似。

顾永平走过去,凑在他耳边说:“爸,这是小钟,钟晨,她来看您。”

“伯父,您好!”钟晨对着病人恭敬地说。

老人对她不理不睬,钟晨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顾永平也没解释,转身回到简繁身边,低声讨论起来:“你见到朱教授了吗?”

“还没有,我才到一会儿。”

“朱教授建议给爸装一个心脏起博器,我等你回来决定。”

“一定要这样吗?”

“心脏的问题越来越严重,骤停的时间越来越长。”

钟晨拘谨地站在病床前,看着这个老人。她在心里暗暗地感谢他,因为他,她才能站在顾永平的身边,她很希望老人看她一眼,但老人却只是一心一意地看着电视机,钟晨转头一看,电视里正传播着一场乒乓球赛,奇怪的是,只有画面,没有声音。

遥控器就在旁边的小桌上,钟晨拿过来,把声音调大了一点。

那边谈话的两人被电视声音打断了,顾永平冲过来,抢过遥控器,马上按到静音,厉声对钟晨说:“你乱动什么?!”

他从没这样说过话,钟晨被吓到。

简繁在一旁忙说:“她不了解情况,你凶她做什么?”

顾永平把遥控器放回到小桌上,对钟晨闷声说:“我送你回去吧!”说完就往门口走去。

钟晨也只好倖倖地跟在他后面。

两个人,一前一后,在走廊里快步前行,顾永平人高腿长,走得格外快格外急,钟晨跟得极费力。

突然身后有人连名带姓地喊:“顾永平。”两人同时回头,简繁站在门边:“你呆会儿还过来吗?”

“我送了她就过来。”顾永平在钟晨脑后答。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仿佛无处不在。钟晨回头看他,他已转身,继续向电梯口走去。

上了车,顾永平依旧沉默,脸色难看。钟晨满心慌张地呆坐着,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到了一个路口,红灯,车停下来,顾永平突然说:“八年前,我父亲就是在这里出的车祸,一辆违章的渣土车直接撞上他,大脑受损,他成了植物人。”

钟晨惊讶地回头,顾永平的眼神有着格外的痛楚。

“他听不见、看不见、没有知觉、没有意识,所以,他没有办法回答你的话,他也没有办法看电视。最近,他的心脏状况很不好,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

“对不起,我不知道。”钟晨歉意更深。

“是我该说对不起,我刚才态度恶劣。”顾永平答。

钟晨一直望着他,竟满心疼惜。八年,面对着一个毫无知觉的父亲,这状况,不是人人都能承受。“那你这些年一定很辛苦。”她柔声地说。

“开始几年,他偶尔有些好转,对外界有些反应,后来,就完全没有了。可是,即使这样,总还是在我身边,现在看来,这样的情况都难以维持。”顾永平的声音黯淡下去。

“别这么想,他看上去挺好的,一定会没事。”钟晨睁眼说白话地安慰他。

绿灯亮,顾永平轻踩油门,继续向前开去。

他开始吸烟,不再说话,心情沉重。

到了楼下,钟晨拎着包,扳开车门,准备下车,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道:“真的,你信我,我第六感很强的,你爸一定会好起来。”

天真的女孩,天真的安慰,其实并不能开解顾永平的心。但是他转头,看见她明亮的眸子,那么诚挚的,似乎真的为他难过。忽然间,他决定让俩人的关系更进一步。

于是,他一把抓住她胳膊,问:“以前谈过恋爱吗?”

钟晨懵了,老老实实地答:“没有。”

“以前有男人亲过你吗?”

“没有。”

顾永平的手一用力,直接把她拉到面前,另一只手伸到她的后脑,让她的脸凑得更近一些,然后,径直照着她的嘴唇吻了上去。

在此之前,虽然说是女朋友,虽然天天坐在同一台车里,虽然每天早晚都会见面,但顾永平连钟晨的手都没碰过。而现在,他的脸就在她的眼前,他的嘴唇压在她的唇上,浓重的烟草味道扑鼻而来。

钟晨眩晕了,所在的血都往脸上涌,所有的神经末稍都集中双唇之间。她不知该怎么回应,只知伸手抓住顾永平的衣袖,紧紧地,不松开。

可惜这时光太短暂,顾永平很快放开了她,坐正身子,然后说:“回去吧,很晚了。”

钟晨恋恋不舍地下了车,站在车边,顾永平打开车灯,开始倒车。即将离开的时候,他放下车窗,又说:“明天早上不能来接你了,自己去上班吧。”

“好。”钟晨乖乖地应承,她的心,此时,全在他的身上,只恨不能攀附着他,不再离去。他说什么,她都会答应,百依百顺,是因为有足够强大的爱。

顾永平在回去的路上,发疯地开。车窗全部放上来,车内流动着凛冽的空气。他一定超速了,他一定被摄像头照到了。无非是罚款,没关系,犯了错,就该被惩罚,就该被重重地惩罚。

他在心里咒骂自己,何苦招惹那个单纯的女孩,那么单纯的,甚至连接吻都不会的女孩。

顾永平急匆匆地回到医院,上了电梯,医院的电梯,格处大,格外深,他倚着梯壁,久久没有按楼层键,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电梯自己往上升去,顾永平正在发怔,没有注意到。

“叮”地一声响,电梯门静静地打开了,他受惊,抬头。

正看见简繁站在电梯前,一张美丽的脸,被电梯里惨白的灯光照射着,令人不可逼视。她也看见他,悄悄地哀怨地说:“怎么去这么久?我正想下楼去等你。”

“她家住得远。”他机械地答。

“她是谁?从没听你提起过。”

“认识不久。”

“准备恋爱了吗?”

“…是。”

“也好。你爸若知道,会高兴的。”她黯然地说。

两个人,一个站在电梯里,一个站在电梯外,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一句句地对着。电梯门等不及了,缓缓地,准备合上。

简繁看着渐渐合上的门,说:“你先回去吧。我今晚守在这里。”

顾永平盯着她,盯着她,见她在电梯之间,能看见的部分越来越少。

突然,他伸手过去,电梯门一抖,仿佛知他心意,重又打开。他一把将简繁拉进来,紧紧地抱在怀里,狠狠地亲吻。她也张开双臂,死死扳住他的肩,将双脚踮起,努力地回应。

深夜的住院部,这一时刻仿佛荒无人烟,没人上,没人下,那电梯于是将两个拥抱在一起的男女,静静地悬在半空中,任由他们彼此吸吮着对方,纠缠着对方,绝望而又疼痛。

许久之后,简繁推开了顾永平,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按了一下楼层,电梯门又打开了。

在她走出去的刹那,顾永平在身后说:“今晚回去吧。”

“不。”她坚决地回答。

“为什么?有护工,你不必守在这里。”

“你口里,有别的女人的味道。”她往前走,没有回头,只丢下这句话。

顾永平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电梯,合上了。

他楞了一会儿,按了“1”。

今晚,他吻了两个女人,一个让他自责不已,而另一个,让他痛不欲生。

将车开出医院后,他打电话给那些狐朋狗友,问他们在哪个酒吧,现在的他,需要酒精。

早上,钟晨兴致勃勃地出门去坐车,已经近半个月没有来过这个公车站,远远看过去,等车的人黑压压一大片。若在平日,她早已满心抱怨,而今天,她却心情愉快,仿似微服出访,体察民情。

车上拥挤不堪,每个人都面向窗外,表情严肃。钟晨尽力把手挂在扶手上,在拥挤的人群里自顾自微笑,她的MP3挂在耳上,里面的王力宏在唱《大城小爱》,循环往复,她想,也许这就是顾永平要对她说的话。

然而,一整天,顾永平没有给她打电话,也没有来接她。她想,一定是忙。

可第二天,也没有音讯。她仍在想,一定是重要的客户或者重要的生意,所以,必须整天陪着,没时间约会。

可到了第三天,她找不出理由了,在办公桌前如坐针毡,甚至暗暗地设想出一些别的桥段,比如,他病了,比如,他出车祸了,再比如,他的父亲去世了…

她想打个电话给他,但她不知该说什么,她没有经验,生怕自己显得过于主动,惹他讨厌。于是,她把电话拨到他办公室,秘书接的,甜甜地告诉她,顾总正在开会。

开会?那么,一切都是正常的,没有人生病,没有人出车祸,没有人死去。

可是,他却不再和她联系。

钟晨的心,有些受伤的感觉。她望着桌上寂静的手机,矛盾重重。

忍到五点半,大家都下班,她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终于忍不住,拨通了顾永平的手机。响了很久,他接了。

“喂?”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很温和。

钟晨的眼泪却掉下来了,许久地,说不出一句话。

顾永平也在那一头沉默,他何尝不知道,这个女孩正为他的消失而难过。他一路开着车,一路听她啜泣的声音。

钟晨终于缓过劲来,费力地问:“你最近是不是很忙?”她仍旧想给他台阶下,不愿听到别的理由。

顾永平明了她的意思,但一狠心,没有接她的话,自顾自地说:“小钟,对不起,我们俩,还是…算了吧。”

猛然听到这样的回答,钟晨的手抖到无法遏制,他那天晚上还吻过她,现在,却说要和她算了?!想上一万遍,她也不会想到这个桥段。她的脑筋开始短路,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对不起,是我没有考虑好,我想,我们俩不合适。不是说你,你是个好女孩,是我配不上你,希望你…”顾永平干瘪地解释着。

没等他说完,钟晨挂断了电话,这一点自尊,她还是有。

一开始,就是莫明其妙,现在说结束,也一样是莫明其妙。钟晨恍然大悟地想,他真的是玩玩而已,什么想安定下来,想给父亲一个安慰,喜欢她,不玩恋爱游戏,原来,都是借口。

自己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他身边的那些朋友、简明、简繁,哪个不是人中龙凤,两个人,确实是不合适,确实是不合适!

可是,既然是玩玩,他怎么可以随便吻她!既然是玩玩,他怎么可以拿走她的心!从来没有人说过,王子找到灰姑娘之后,还可以觉得不合适,然后将她赶出王宫!

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只剩下电脑屏幕闪着莹莹的光,钟晨趴在桌前,放声痛哭。

那边的电话挂断了,顾永平的话还没说完,生生地吞了回去。

他把手机扔在旁边的副驾驶位上,紧皱着眉,依旧开着车。有一台奔驰从他的右侧强行超车,差一点挂到他的车头,害得他向左猛打了一把方向。

他气起来,追着那台车,超到前面,然后一脚急刹车,那车冷不防,狠狠地撞到他的车尾。

他下车,大力关上车门,冲到那台车面前,一掌拍在引擎盖上,与司机大声争执起来。

那司机也不相让,两人站在马路上,吵个不可开交,后面的车,堵起了长长一串。

钟晨红肿着眼睛,坐着公共汽车回家,司机打开收音机,交通频道的主持人,在音乐中插播着最新路况:“五一路因交通事故,造成由西向东车行缓慢,请过往司机提前选择道路行驶。”

钟晨神情漠然地听着,她也在五一路上由西向东,公交专用道不受堵车的影响,旁边的马路上,确实堵到水泄不通,大大小小的车子里,司机伸头向前张望着。

然后,在车龙的最顶端,她看见,一台奔驰和一台银灰色的捷豹亲密地撞在一起,旁边,顾永平抽着烟,皱着眉头,与交警在说些什么。

公共汽车拖拖拉拉地带着一车人走过车祸现场,每个人都看着这两台撞在一起的好车,有个男的在旁边感慨:“真可惜,修起来可要不少钱啰。”

钟晨和大家一样,盯着那个方向,盯到看不见为止,眼泪,又簌簌地下来了。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失恋,算什么?

钟晨闷闷地,上班,下班。她本就不是张扬跳跃的人,而机关,也本就是淡漠隔离的场所,因此,没人知道,她的人生,她的爱情,曾经在一个傍晚,急转直下。

倒是晓珂,钟晨始终不敢见,想起那天,自己春风得意地将她丢在麦当劳,一副暴发户的嘴脸。如今,又怎么好意思向她承认,到嘴的天鹅肉被人硬生生地夺回去。太羞愧了,羞愧到连最好的死党都不能知道。

可是,有一天,晓珂却打来电话:“钟晨!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下午我要去见你的帅哥!”

“你?为什么?”钟晨可不想听到这个消息。

“年底了,我们台里要做专题片了,你知道的,大好形势,歌功颂德,顾永平得到中央领导的当面表扬,肯定是今年的重头戏啰!”

顾永平在上次晋见领导时的优异表现,钟晨确实早有耳闻。此时又听到他的名字,心里一阵难过。

晓珂在那端依旧兴奋:“我们那帮女记者都抢着要去,幸好本小姐与制片大哥关系暧昧,才取得最后的胜利!”

“哦,好啊!”钟晨敷衍地答。

“哎,你说,我若是跟他讲,我是你的死党闺蜜,他会不会对我好一些啊?比如说,更配合一些,或者给的误餐费更多一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