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共产党干活,别搞得那么积极!快点,我还有事去。”简明可不理她这一套。

钟晨为难地挂断电话。主任抬起头来问:“在等你啊,那你先走吧!”

“不是…”钟晨想解释,等她的不是顾永平,顾永平很耐心,坐在车上等,从来不催她。时时刻刻地,她总想着要维护他。

主任可没容她说下去,挥挥手说:“没事,去吧,去吧,别让人等了!”

钟晨只好从命,一瘸一拐地向门口走去。

那台白色的车,堂而皇之地又摆在大门口,让人窘迫,钟晨瞄瞄四周,没有熟悉的人,这才靠拢去,上了车。

“这么努力,想当官吧!”简明开口第一句话就像取笑。

“我们这种人,哪当得到官?”钟晨答。

“入党了吗?”

“入了。”

“可惜啊,不然我找个朋友,介绍你入民主党派!”简明遗憾地说。

钟晨笑:“民主党派这么有用吗?”

“那当然,简繁就是九三的,现在已经是省政协委员了。”

听到这个名字,钟晨的心,抽抽地痛一下。

“你想,她又是高级知识分子,又是民主党派,又是女人,还是漂亮女人,多好!已经有省里的领导在劝她从政,去当个什么官呢!”简明继续说着。这个姐姐,看来颇让他自豪。

“她那么优秀,我们哪里比得上!”钟晨黯然的答。

简明居然跟着点点头:“那倒也是,我就说过她,长成这样,完全可以靠脸蛋吃饭,可偏偏要自讨苦吃,靠本事吃饭,多累啊!”

钟晨没再答,她望向窗外,又想起了昨夜,三个人站在寂清的停车坪里,夜风扬起简繁的衣摆,顾永平那渐渐松开的手臂。

简明的车驶过了钟晨家的路口,钟晨在出神,也没有注意到。等她回过神来,车子已经开进了一个小区,停在了一栋房子前。

“这是哪里?”钟晨惊讶地问。

“你不知道?”简明颇奇怪:“老顾家你没来过?”

钟晨摇摇头。

“你们的恋爱看来挺纯情的,哈哈哈…”简明暧昧地笑起来。

笑完后,他说:“下车吧,今天你的公公,我的姐夫出院,我们都应该来看一下吧?”

这话在理,钟晨赶忙跟着下了车。

走进屋里,竟颇为热闹,好几个中年女人在穿梭忙碌。钟晨盯着她们,不知该如何打招呼。简明在鞋柜里翻拖鞋,丢在钟晨脚边,然后说:“我姐出差去了,顾永平等会儿就下班了,他今天好像是有个会。这些都是钟点工和护工,不用打招呼!”

钟晨明了,一跛一跛地进了客厅,简明拍她的肩:“这边来。”

钟晨随着他走进旁边的一个房间,顾永平的父亲睡在床上,依旧是那样,苍白的脸,眼睛半睁着,看着不知名的远方。屋外的人来来往往,大声的交谈,但他的身边,却一个人也没有。

今日见到他,钟晨的心态已完全不同,她爱着这个人的儿子,却也知道了许多本不该知道的事情,心里,生出浓浓的怜悯。她走过去,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手是瘦削柔软的,却依旧有着暖意。

简明在旁边轻声叹息:“唉,总是这个样子,也没有好起来,也没有更糟糕,这何时是个头?”

钟晨拿眼瞪他,让他不要再说下去。

简明辩白道:“有什么关系,他又听不见。”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他!”钟晨反驳。

简明没话可说,随手拿起床边的一本书,突然低声笑起来:“这些人也真够懒的,这本书读了有一、两年了吧,也不换换?”

钟晨一看,是张爱玲的作品集,她接过书,翻阅着,问:“伯父也喜欢看张爱玲吗?”

“这我可搞不清,我是文盲。”简明倒是答得干脆,钟晨不禁笑起来。

简明转身向门外走去,口里对钟晨说:“走吧,我们出去坐。”

钟晨却在床边坐了下来,答道:“我好久没看这本书了,正好在这里看一会儿。”说完,她随手翻到一页,读了起来。

晚一些时候,顾永平进了家门,看见简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开口问道:“过来了?小钟你接了吗?”

“你交待的事,我当然照办!”简明答。

“她回家了吧,脚好些了吗?”他向父亲的房间走去。

“你不会自己问她?”简明拿着遥控器,快速地调着台。

顾永平没在意他的话,心里也想着,待会儿该打个电话问一下。

走到门口,却听见里面传出低低的朗读声,正在读着那本张爱玲。然后,一个小小的纤弱的背影闯入视野。

“…在他们之间,隔着地板,隔着柠檬黄与珠灰方格子的地席,隔着睡熟的狸花猫,痰盂,小撮的烟灰,零乱的早上的报纸…她的粉碎了的家!…短短的距离,然而满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玻璃片,她不能够奔过去。她不能够近他的身…”

顾永平一时楞住了,他没想到会见到她,在这个充斥着腐败与煎熬的房间,他没想到会有她坐在里面,只见她低倾着头,用舒缓而安宁的声音,认真地读着故事,就像是,真的有人在倾听。

他倚着门框,望着她。

突然手中的电话响,他急急闪开,但钟晨猛一回头,还是看见了他的半个身影。

钟晨不好意思读下去,放下书,寻出来,却见顾永平躲出去很远,站在厨房门口接电话。他口里说着话,转眼看见她,眼里仿佛有些犹疑,只是淡淡地点点头。

这边,简明高叫:“过来吃饭了!”

钟晨只好慢慢地走到餐桌前坐下。过了片刻,顾永平也过来,坐在她对面,简单地问:“脚好些了吗?”

“好些了。”钟晨答。

“那些药知道该怎么用吗?我后来想起忘了告诉你。”

“有说明书,知道的。”

简明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里的智力测验,忽然大声说:“C,一定是C!”把两人的对话打断了。

三个人都默契地将注意力转到了电视上。简明每题必猜,钟晨偶尔提出反对意见,顾永平却只是看着,并不参与。

主持人在电视里提问:“请问,艺术体操起源于哪个国家?A,俄罗斯;B,日本;C,瑞士;D,中国。”

简明马上回答:“A!俄罗斯,那些跳艺术体操的多漂亮啊,肯定是A!”

钟晨忍不住纠正:“是瑞士。”

“不可能,瑞士?瑞士只有钟表和巧克力。”

“是瑞士!”钟晨坚持说。

电视中的选手在现场观众的帮助下,也选了A,简明更得意,说:“我说了是A吧!”

未几,主持人公布正确答案,却是钟晨说的瑞士。

钟晨笑了,简明回头赞道:“不错嘛,这也知道。”

一得意,钟晨接口道:“那当然,我练过好几年呢!”

这下把简明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他上下打量钟晨:“看不出来嘛!”

“我的球操还在全国少年组拿过名次呢!”钟晨边说,边瞄一眼顾永平,他也正看着她。

“那怎么不练了?”简明接着问。

“后来,教练说我不够高。”钟晨沮丧地说。

简明大声笑出来:“哈哈哈,我确实在想,哪有你这么矮的艺术体操运动员?哈哈哈…”

钟晨也跟着笑,虽然她没有再看顾永平,但她知道,他一定也露出了笑容。

(二十四)

三个人,居然守着这个智力问答,看到十点多。

简明起身说要走,钟晨也忙跟着站起来。

走到门口,简明回身对顾永平说:“我的车倒是顺路,你要是忙,我稍带小钟回去好了。”

顾永平却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答道:“不用,我送吧。”

简明笑:“呵呵,不好意思,忘了你们小俩口今天还没说悄悄话呢?我先撤了!”

钟晨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换鞋,好像没有听见,其实为了顾永平专程要送她,心里欢喜。抬起头时,简明的车已经驶出去很远。

顾永平过来扶她,她顺势靠着他,上了车。

刚才的好气氛仿佛还在,两人继续闲聊着。

“你知识面还挺广,不像是学文科的。”顾永平说。

“我有段时间,梦想着要去参加这个节目,曾借来表妹的《十万个为什么》仔细背诵。”钟晨答。

“如果如何?”顾永平问。

“当然没去成啰,要被选上有多难,我发了好多短信呢,这得凭运气!”钟晨忙说,末了还补一句:“我历来运气不好!”

顾永平望她一眼,忍不住问:“这就是你的梦想?”

“是,不过,我的梦想很多。”

“最大的梦想是什么?”

“最大的…”钟晨将尾音拖得老长,示意她正在思考。她该说什么呢?而且,即使说了,又有什么用处呢?于是,拖了足有好几秒,她答道:“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再长高五公分!”

顾永平笑了:“这个,比较难。”

钟晨也笑了。她望着他,发现自己似乎寻到了与他的相处之道,就这样走,循着平淡,循着自然,对两旁的荆棘视而不见,何尝不是正途?

此时,顾永平又回到了最初的话题:“简明可比不上你,他全是瞎猜!”

“就是,而且猜错了还不服气!”钟晨也抱怨起来

“他就是这样,嘴硬得很!不过,在做生意上,他可是很有天赋!”

“据他说,大学时他的论文都是你写的?”

“一部分吧,不然,他毕业都很困难,只惦记着去炒股了。”

“赚了很多吗?”

“他家境本就富裕,加之自己也很努力,现在应该算是有些成就。”顾永平顿了顿,接着说:“其实他应该算个很好的结婚对象,家庭出身好,事业基础不错,性格也挺开朗。”

“不过,就是太花心了。”钟晨加一句。

“也不至于,他换是换得勤,但这些年也没见他和哪个女孩认真过。”

既然说到这个份上,钟晨也讲出了自己的心事:“其实,晓珂还托我撮合她们俩呢!我总怕简明会害了她。你说,他们俩配不配?”

顾永平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他今年也有三十好几了,也到时候稳定下来了,他自己也这么说过,想正儿八经地找一个。”

听他如此说,钟晨点点头:“嗯,那就好,我们什么时候约他们俩再见一面吧?”

可顾永平的话锋却转了过来:“和他在一起顶嘴,其实也很开心吧?你们今天说的话,比我和你加起来说的话都多。”

钟晨不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啊?”了一声。

“他很少这样,耐心地坐在电视机前,看节目,聊天,可见他也觉得愉快。”

钟晨并不是那么傻,她突然听出了顾永平的话外之音。原来,他要她,考虑这个男人。

此时,车已经驶近家门口,触目皆是熟悉的景物,一切都是依旧,她刚刚以为改变了的东西,又回到原地。

顾永平依旧在说:“他的父亲退休前是财政厅的副厅长,母亲是大学教授,他个性其实很随和很热心,为人也很大方,只是嘴巴上喜欢咋咋乎乎,所以他说的话,什么女朋友啊,这个那个的,不必太当真。”

说着说着,车停在了楼下,钟晨没有接他的话,只是说了声再见,下了车。

她向楼道口慢慢地走,顾永平从车上下来,准备扶她,她摆手,仿似躲不及:“不用不用,我自己没问题,你回去吧。”

听她这样说,顾永平也没有坚持,停了脚步,站在她身后,只说:“你小心些。”

“没关系,你回去吧。”钟晨撑在楼梯扶手上,一步步往上挪,没有回头。

直到进了门,开了灯,她才听见楼下车声响,对面的楼房被车灯映亮了片刻,又暗下去,他走了。

钟晨坐在沙发上,拿出红花油,开始擦脚踝上红肿之处,心里还在想着刚才顾永平的话,想起他,原来竟是这样,想将她拱手让人?越想越是绝望,越想越觉得自己愚蠢,终于,拿过手机,她发了个短信给他:“明天,你不用来接我了。”

屏幕上,一张纸向远处飞去。

钟晨握着手机,心思辗转。这句话,此时应当已经到达他的手机,映到他眼里了吧?,他会怎样呢?他看懂了她的意思吗?也许他没有明白,会打电话来问她,明天有什么事?也许他会明白,然后诚恳地解释自己的好意,但是不管怎么样,钟晨都打算,在他面前,强硬一次,哪怕是最后一次!不管心里有多少不甘,她都要在今晚,与他说再见!

“顾永平,我们俩,还是算了吧!”——她想好了,就用这句话结尾,这是他,曾经说过的句式,今天,换她来,也算是打了个平手。

然而,手机却迟迟没有反映,默然地被握在手心,握出了汗。

钟晨有些忐忑,她怀疑着,也许电信局出了故障,这个重要的短信,没能发出。正当她趁着这满腔豪情,找出那个短信,准备再次发送时,短信音却脆脆地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