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生我的气?”顾永平低声问。他返手,关上了厨房的门。

“不是。”简繁摇头。顾永平忙为今天的事做解释:“我和小钟,早就分手了。是别人捡到她的手机,上面有我的短信,所以就打电话给我…”

“别说了。”简繁打断他:“不是这回事,顾永平,我们是不应该的,我是你父亲的妻子,我和你,不该这样!我们不应该开始,现在我已经受不了了。我要离开,只有我离开,这个事情才能了断!你知道吗?”惮于简明就在外面,简繁将声音压得极低,但她的眼里,迸发出痛苦的光芒。

她多美!永远这么美!怎么能够失去她!顾永平伸手过去,想拥抱她。他想她一定是嫉妒了,她一定是伤心了,他想将她拥在怀里,籍此来安慰她。

但简繁却向后退了一大步,让他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

“现在我正式向你提出来,我要离婚!因为你是你父亲的监护人,我已经咨询过律师,像目前这种情况,必须要通过法院解决,我会去起诉…”简繁继续说。

“简繁,别这样。”顾永平想打断她。

“我会放弃所有财产,包括房屋、股份等等,我只要求解除婚姻关系,到时,法院会通知你。”简繁流利地说完,侧身想走出门去。

顾永平又岂会让她走,他拦住她,强行将她搂进怀里,以为这样可以解决一切。

简繁用力地挣脱,两人纠缠着,简繁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哀哀地说:“顾永平,你放我走,你放我走…”

门外,传来简明的声音:“你们俩个,在吵什么?”

顾永平松了手,颓然站着。简繁打开门,径直向大门外走去,太急太匆忙,她甚至还趿着拖鞋。

片刻,窗外车响,灯光一闪而过。

简明奇怪地问:“她怎么啦?”

“她要离婚!”顾永平木木地答。

“离婚?现在怎么想起这件事?早干什么去了?”简明很惊讶。

顾永平没有搭理他,走上楼去。

进了房间,他关上门,拿出手机拨简繁的电话。

电话接通了,一声一声地响着,带着空洞的回声。

简繁必定犹豫了很久,但是,她还是接了:“喂…”声音有些哽咽。

“开车注意一点,你穿着拖鞋。”顾永平低声嘱咐。

那头没有答话,开始啜泣。

这令顾永平愧疚,因为自己,让她如此脆弱而彷徨。

“对不起,我不是要留你,你想走,我同意,我想我父亲也会同意。”他由衷地说。

“是我对不起…对不起…”简繁哭着答。

深吸一口气,顾永平轻轻地对着电话那头道“简繁…我只爱过你。”

“对不起…对不起…”简繁依旧只会说,然后,电话断了。

顾永平将电话从耳边收回,放进口袋里。

然后,他在黑暗里蹲下来,尽力将自己的怀抱收紧,收紧,眼睛离地面那么近,即使在夜里,他都能看清地毯上的花纹。深灰色的底子,那些尘世中不可能出现的小花儿,伸出长长的枝蔓,彼此缠绕着,灿烂地,一路开过去,日以继夜,没完没了。

可惜,这世上的任何事,都不会没完没了,总有结束的一天,总有一个人,会首先决定离去。

他不擅长流泪,他不擅长悲伤,他只是在房间的中央,低低地蹲在那里,直至全身僵硬。

借借你的爱(三十九)

钟晨整晚都没有睡好,背上的伤处隐隐作痛,辗转反侧,总是不如意。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稍一动弹,又醒过来,心里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只觉得这一夜出奇的漫长。

待到天亮,她迫不及待地起床,整理停当,拎着包出门去上班。

走下楼梯,走出楼梯间,拐上马路,站在公共汽车站,一路上,她留意着四周,却并没有人出现。

办事处很难得,清早便是熙熙攘攘。派出所、城管队,还有社区主任,在会议室里三三两两地聚堆聊天。

钟晨走进去打招呼,泡茶递水。

只听得方书记忧虑地说:“今天早上我去那里看了一下,那些叫花子不知怎么弄的,又支起个棚子住回去了。”

所长在旁说:“是啊,我听兄弟们说,这些人昨晚凑在一起,好像商量着要干件大事。”

“唉呀,真闹出什么事来,可就不好收场了。”方书记频频摇头。

“待会儿得跟简总好好说一说。”户籍在旁插言。

茶叶罐空了,钟晨走到楼下去拿,在楼梯间遇上拾级而上的简明。

他戴着顶棒球帽,遮着伤处,抬眼看见她,笑着打招呼:“来得这么早?”

钟晨也笑一笑,忽然觉得他身上的衣服似曾相识。

简明见钟晨盯着他的衣服,忙解释道:“老顾的,这几天住他家,不敢回去,怕我妈疯掉。”

钟晨忙将眼神移开,看着别处。

简明犹在叹:“他的品味可太单调,不是黑就是灰。”

是的,总是这两种沉闷的颜色,钟晨当然知道。说话的样子,沉默的样子,都靠这两种颜色衬着,想到此,那个人,仿佛又站在了眼前。

简明倒没多言,侧身上了楼。

钟晨也依旧走下楼去。

等到她回到会议室,简明正在大声地与其他人争论:“扯什么谈,要我拿钱出来给那些人?有没有搞错?!那块地是我的,他们占着我的地方住了这么久,打伤了我,打伤了我的人,我没找他们要钱,就已经够不错了,现在倒过来还让我给他们钱?哪有这样的道理!”

方书记忙说:“唉,简总,跟那些人有什么道理说呢,花钱买个平安嘛。也不要很多,意思一下,然后我去做做工作。”

“不可能!”简明坚决地说:“这样的钱,如果我给了,其它合伙人也不会同意。”

“我们主要是收到一些消息,担心矛盾激化,会影响社会稳定。”所长接着劝说。

“他妈的,打都打了,拆都拆了,还能怎样?他们能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好了!我已经派了二十个工人在那里守着,再有进来的,来一个打一个!”简明激动起来,手一挥,险些掀翻了钟晨正端过来的茶。

钟晨轻叫一声,赶忙将茶放在桌上,手上仍是泼洒了一些开水,她扯过纸巾擦干,拿嘴吹了吹。

简明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没有烫到吧?”

“没事。”钟晨答。

简明接着把话题转到了钟晨身上:“你们看,昨天他们连小钟都打了,明明是和政府直接对抗嘛!”

方书记不知此事,很意外,追问钟晨如何。

钟晨支吾应付了几句,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没过多久,简明也跟了过来。“昨天打你的那个是谁?还记得长相吗?”他咬牙切齿地问。

“不记得了。”钟晨答。

“仔细回忆,想起来后就告诉我!不能白白被他们打,早晚讨回来。”简明叮嘱道。

“你不必这样吧!那些人也挺可怜的。”钟晨忍不住,说了一句。

简明不屑地说:“妇人之仁!那些人有手有脚,不干活,专门骗你们的同情心!”

“那是因为你没有同情心。”

“我有倒是有,用在自己身上还不够呢!你看,我情场失意,身受重伤,还得继续冲锋陷阵…”他把脸凑近钟晨:“干部,你有那工夫,先同情同情我吧?”

钟晨拿他无法,只得低头笑笑。

简明讨得了她的开心,满意地走出了办公室,走到门外,又回过头说:“晚上有时间的话,一起吃饭吧!我打你手机,你可别不接哦。”

手机?是啊,手机,还在另一个人那里。钟晨有些沮丧,她的耐心,在那个人的身上,不停地被拉抻着,拉抻着,时时都是极限。

到了下班时,终于,还是她忍不住,又将电话打了过去。

“我的手机…什么时候可以来拿?”她弱弱地问。

“哦…”那头,顾永平仿似刚刚想起,道:“我送来给你。”

“不用。我要下班了,我过来拿吧。”

他竟也不坚持,说:“好吧,到了楼下,打我电话。”

钟晨答好,挂了电话。今天的态度与昨晚差别很大,她有些失望。

转了两趟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地横穿大半个城市,钟晨终于来到了顾氏的门口。公司已是人去楼空,连守门的保安都不见踪影。

站在大厅里,她照着他的交待,想打电话,突然醒悟到这是不可能的,她的手机,在他那里。

两个人,都是昏了头。

于是,她径直上楼,寻到他的办公室。

门虚掩着,里面透着灯光。

她轻轻地叩门,没有回应。

等了片刻,她打开了门,见顾永平斜倚在沙发上,好像是睡着了。

钟晨蹑手蹑脚走进去,看见他,面容似乎有些清减,但仍是轮廓清晰,眉头微皱着,仿佛在梦里,也担着心事。

钟晨不忍叫醒他,局促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拿眼四处一看,发现自己的手机,正放在办公桌前。于是,她走过去,想拿上手机,不如自动消失。

然而,桌上,除了她的手机,还有一份民事起诉书,赫然地摆着。

钟晨敌不过好奇心,探头过去细看。

起诉书上的原告,写着简繁的名字。被告,叫顾维深,并注明法定监护人是顾永平,诉讼请求极简单,要求解除两人的婚姻关系。事实与理由,在第一页上只一行字,写着,原被告于1997年相识并恋爱,1998年结婚,婚后不久…

原来简繁要离婚,钟晨觉得极惊讶,伸手过去,想翻到下一页,看个究竟。

身后,却突然有人冲上来,将那份起诉书扯了过去。

钟晨吓一跳,定睛一瞧,顾永平已从她旁边绕到书桌后,将起诉书放进了抽屉里。

“对不起。”钟晨有些羞惭。

顾永平没说什么,将书桌上的手机拿起,递到她手中。

钟晨接过手机,低声说:“谢谢!”

顾永平依旧没有答,只是点点头,两人视线交错,钟晨发现他的眼中,布满血丝。

“你出了多少钱?我还给你。”钟晨定定神,接着问。

“没出钱。”顾永平摇头,坐回到椅子上。

“不,我知道你出了钱,是多少?”钟晨固执地问,还掏出了钱包。

“没有出钱。”顾永平似乎不想再多言,他从旁边拿过一个文件夹,开始仔细地阅读。

这是逐客令,钟晨楞了两秒,方作结束语:“那…就谢谢你了。”

“嗯。”顾永平依旧专注在文件中,头也没抬。

钟晨转过身,握着手机,向门外走去。他如此冷淡和傲慢,令钟晨只觉得羞愧和难堪。她紧握手机向电梯走去,一张脸,涨得通红。

电梯从一楼缓缓地升上来,钟晨一边等着,一边打开手机,收件箱中,那些短信仍在,一条条井然有序,叙述着一个荒谬的自以为是的美梦。

钟晨咬着嘴唇,狠狠地,一条一条,删除,确定,删除,确定。

电梯门在她面前打开,她走了进去,突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顾永平跟着冲了进来。

电梯在顾永平身后合拢。顾永平高高地站在钟晨面前,低头,正看见她手机的屏幕。

他眼中有一秒钟的纷乱,但随即定下神来,对钟晨说:“简明在工地上,又出事了!”

钟晨的手机,也在此时响起来。方书记在混乱的背景声中,命令钟晨尽快赶到现场。

借借你的爱(四十)

当钟晨与顾永平赶到现场时,局势已经十分混乱了。

工地边停着警车和消防车,路上污水横流,钟晨注意到,简明的那辆白色奔驰,明显有被燃烧过的痕迹,一侧的轮胎已经完全塌陷下去,白色的车身上都是火焰燎过的黑色灼痕。

“怎么啦?”钟晨不由紧张地问。

“不知道。”顾永平答。这是他们两人这一路上唯一的对话。

下了车,分开众人,钟晨找到了站在高处的方书记:“方书记,出了什么事?”

“特警怎么还没过来,这个女人是疯子。” 方书记没有注意到她,依旧严肃地与旁边的人在说话。

钟晨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被眼前的情景惊出一身冷汗。前两天曾经见到过的那个女乞丐,站在一个脚角的土墩上,手里持着一把菜刀,架在简明的脖子上。她的脸上,现出极度狂乱的表情,嘴里发出古怪而不成调的嘶吼。简明,在菜刀下一动不动,面色苍白,他头上的帽子和绷带已不见踪影,头发凌乱地,有血从发缝中渗出来,蜿蜒在额角上,脖子上,大大小小,都是被菜刀划过的伤口,乍看上去血肉模糊。

钟晨急起来,转头大声问:“方书记,怎么会这样?到底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