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因新的话未说完,李培南已经扬起蚀阳剑径直劈落下去,站在一旁的另一护卫官连忙举起刀鞘格挡,甚至还来不及抽出军刀。一声扑的钝响后,刀鞘断成两半,强烈的力道震得护卫官虎口迸血,右手垂落在身侧不住地颤抖。

李培南一击被阻,身形并不停,扬剑劈落第二记。彭因新趁着护卫官阻挡的那一刻,已经抢到了幼帝御赐的尚方剑,他见李培南袭来,将剑反挡上去。一阵大力直面冲击过来,彭因新站不稳,被迫后退几大步,直退到身子被公案撑住。这时,尚方剑啵的一声断成两截,李培南若是再进一步,扬剑劈下第三招,谁都无机会救下彭因新一条命。

彭因新反手撑在公案上,面如土色,心如鼓擂,此时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朱沐嗣交给他的应对策略。李培南并未抢进一步,相反地提剑指地,只在嘴边掠了点笑容问:“彭大人长记性了么?我在楚州,就是法理。”

禁军呼喝着朝堂上冲,厉群一声令下,侍卫队齐齐抽出军刀,用尖刀对准了外面,就是非衣,也将闵安拉到身后,从腰带中抽出了软剑,迎风一抖,凛冽出一柄秋霜。

剑拔弩张之时,躲在暖阁屏风后听审的一众内务官吏将主簿推出,主簿踉跄一下,不由得出现在公堂众人面前。他愣了愣,看看上下一触即发的局势,遵循官场上的惯例,开始和起了稀泥。

主簿咬牙冲到公案前,对提着剑的李培南连连行礼,说道:“世子万万使不得,彭大人好歹是个朝廷命官,在公堂上殒了命,会连累整座清泉县的老百姓吃苦役……”

提到老百姓这句话,倒是震醒了一旁冥思苦想的闵安。他从非衣身后伸出头来,朝李培南的背影唤了声:“公子,我有话要说!”

李培南不回头也知道闵安唤的是谁。“说吧。”

“你过来。”

李培南当真收了剑走了回去,使得闵安暗想的“支开世子爷”念头成真,避免了一场公案前发生的血光之灾。非衣站着不动,面色依然镇定,心里却在惊奇,世子怎会听得进闵安的话。

外人并不知道,李培南愿意撤手,不再威逼彭因新,是因为他觉察到自己一步步的挑衅与羞辱,都不能迫使彭因新呼喝禁军进公堂护驾,这与他想制造一场动乱再趁机杀掉彭因新的计划有偏差。正如他对非衣所说的,杀一个三品官员彭因新容易,杀一个朝廷特派的御使却有些为难,因为谋逆之罪足以动摇他与父王的地位,尤其是在父王还未完全准备好的情况下。

若是他退一步,禁军却闯了进来,无论彭因新是否授意,他都可以治彭因新一个冲撞贵族的罪过,反过来与彭因新厮杀,他的人少,恰恰还能占住一个“以弱势自卫”的合理理由。

这就是李培南的盘算。他细细观察着彭因新,意外地发现,慌乱中的彭因新居然长足了脑子,迟迟不发出命令唤禁军进堂拼杀。

他沉思一下,立刻醒悟到,彭因新暗中也在等着他发出拼杀的指令,去抢占公堂上合理自卫的理由。他可以激,却不可以抢先杀了御使,因此借着闵安的一唤之机,他收好了利剑走回来,再准备发起下一轮的挑衅。

非衣见李培南走回,依然挡在闵安身前。闵安自发走出来,对着一脸淡然的李培南说:“公子真要讲些道理,公堂上哪能仗着武力乱杀人的。”

李培南笑了笑:“那你想怎样?”

闵安低声说:“彭大人不是口口声声要依照法理审案吗?我们就听从他这一次,在法理上找出证据破绽来,让他定不了二公子的罪名。”

李培南淡淡道:“也好。”

闵安回头再看非衣:“二公子认为怎么样?”

非衣就是一副真判他杀了人也不为之所忧的心境,见李培南都答得痛快,他自然也不会落后。“听你的。”

闵安不由得抓了抓头:“今天两位公子倒是好说话。”

李培南与非衣互望一眼,又各自转过脸,并不说一句话。

第50章 针锋相对

主簿是个明眼人,看到公堂上的纷争有了缓和迹象,忙不迭地请求彭因新暂且退堂,方便衙役进来清扫地面。彭因新低声嘱咐护卫官,护卫官得令后,跑到卷棚前,命令堵在院落里的两百禁军原地守护,铁桶般的军阵实则依然阻挡了世子府一批人的退路。

衙役收敛了含笑的尸身,提水泼洗公堂地砖,厉群带着五十名侍卫撤向大堂后门,驻扎在穿堂走道中。再朝后就是二堂院落,李培南唤非衣、闵安进花厅商议事情。

主簿不断在大堂暖阁与二堂花厅中跑进跑出,给两边的大人们端茶递水,传达一两句口信。他作为中间人,知道当听的就听,不当听的就在门外等着,总之不得罪任何一方势力。

花厅里,李培南劈头第一句话就说道:“我知道不是你杀了毕斯,你仔细回想下,中间发生了什么曲折,别让人钻了空子。”

非衣看了看闵安,特意向他解释道:“毕大人不是我杀的,即便我要杀他,也不会寻了那种地方去,脏了手里的花。”

闵安抖了抖脸:“二公子一向骨骼清奇,只怨我那东家命不好……唉,说岔了,二公子还是赶紧答公子的话吧。”

非衣这才转头向李培南表述,他在昌平府照顾小雪时,听花农说乱坟岗骨粉土质养出一株奇异的紫美人花,当即就找了过去。他骑马穿过官道抵达乱坟岗,一路不曾见到任何关卡,等他采了花回转时,唯一的退路上就有重兵把守了,且在严密盘查来往行人。

李培南下结论道:“彭因新将时间算得极准,只让你去,不准你回,显然是要嫁祸于你。”

非衣点头,又转述一遍公堂上含笑及毕斯老仆人的口供,闵安参与商议,最后三人一致认定,推倒非衣杀人嫌疑的紧要处在于两点:一是含笑的口供对非衣不利,据她所说,她是为了拜祭茅十三的野坟才恰巧出现在案发现场,又亲眼目睹了非衣杀人的经过,至于非衣反问的他是如何杀人、为何又漏掉她这个目击证人等细节,她一律答不上来,最后竟然在公堂上自尽,以求加深她言词的公正性。

人既已死,死无对证,因此,非衣再也不能抓住含笑证词上,那些语焉不详的细节部分进行反驳了。

第二点不利的地方就是,只有非衣的软剑才能造成毕斯那样血凝不迸口的致命伤。非衣表明,他的软剑只在一月前,为打退抢劫账本的猎户而使用过一次,平常都是紧带着不离身。若说毕斯是被他这把剑杀死,显然不可能。因此李培南推断,凶手必定打造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剑刃,来造成特殊标记的伤痕。

闵安思索很久,沉吟道:“软剑可仿造,伤口不出血的情况却不能常见……再说毕大人身上的尸斑已证明,毕大人是在卯时遇害的……如果凶手想栽赃给二公子,势必要在卯时花开那一刻才能杀死毕大人,可是二公子却说,当时在花树前并未见到一个人影……”

非衣打断闵安的话问道:“可否先在别处杀人,再将尸身移到坟坡上?”

闵安摇头:“若是这样,尸斑就会变动,决计不会显示出,毕大人侧卧在地受死的样子。”

李培南和非衣并不懂刑名律法学,但有常识,他们对望一眼,不用说话,也能察觉到背后布置一切的人头脑不简单,竟然在这次设下了一个死局。

死局是否解开,只能依赖于闵安验尸的本领。

“怎样才能做到……既不流血,又能控制尸斑发生变动……”闵安坐在椅子里沉吟,始终记得含笑所说的那个冰字,心中猛然一动,“是冰块!”

他谨慎地没有喊出口,仅是在心里盘算,冰冻尸身是否可能,毕竟以前师父没有讲过这方面的例子,验尸法则上也没有记载过。他想确定这个推论后,才将结果报告给两位公子。

闵安抬头去看李培南,发觉李培南此时正坐在花厅那侧,唤非衣过去商议事情。他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好等着商议结束再禀告他的提议。

李培南指了指一旁的座椅,示意非衣坐下,然后只轻微动了动嘴唇,用细密的语声对非衣说:“公堂上免不了一场拼杀,要先把闵安送出去。”

非衣侧身应道:“我早有这个想法。他武力最弱,真正动起刀枪来,还不能自保。”

李培南一传到话意,就再不多话,他起身离开了花厅,去外面吩咐厉群一些细处。非衣此刻得了空闲,走到闵安跟前问:“你的头痛背伤好了么?”

闵安答:“都很了。”

“牙齿呢?”

闵安又会意地露齿笑一笑,向非衣展示他那修补得齐整而雪亮的假牙,非衣撇开眼睛,不去看闵安灿然的笑容,接着问:“我离开行馆之后,你有没有讨打?”

闵安委屈道:“我一向乖巧,哪能去讨得一顿打。”

“那就是挨罚了?”

闵安担心日后受夹板气,不敢向非衣告状,就说道:“没有,大公子待我很好,将军也很好,我还跟豹子混熟了。”

非衣站在闵安座椅前背手哼了声。闵安一直顺着眼,不可避免就要看到非衣锦袍下摆上的花粉草末印子。他想起非衣尚洁的脾性,下意识地弯腰给他拍了拍衣摆,嘴里说道:“二公子待小雪姑娘真好,还远的地方,也要亲自去把花采到手。”

非衣立刻后退一步,淡淡道:“换成待你,我也是这样。”

闵安抬头一愣,过后才由衷说道:“那真是谢谢你了啊,你真是个好人。”心里想着,他若真心待我,我一定要肝脑涂地地回报。

闵安并非是不相信非衣,而是非衣以前曾向他塞进了一个念头,被他记得好好的,非衣陪他出行桃花寨时,在马车里说过:“我待你的好,以后都要偿还回来。”

尤其非衣还强调,自小到大,他的身边就挤满了求富贵的人,不拿出相应的东西来换,不能指望他平白无故待那人好。

因此闵安始终觉得,与非衣相交,必须要秉足真心,拿相应的好处来换取便利,即使不求便利,也要尽可能待非衣好,向他展现自己的一颗赤诚之心。

非衣细心看了看闵安的表情,见他似乎没有体会到话意,眼神不由得一黯。他在分别的这半月里,不时想起闵安俏皮微笑、耍无赖的各种样子,觉得自己记挂闵安的原因应该是,他随意将闵安丢给了李培南,将闵安留在行馆里受训,势必会让闵安孤立无援,吃到一些苦头。

他的内疚与关切之情都浮现在脸上,可是闵安却看不懂,也瞒住了李培南惩罚他的事实。这样看来,闵安与自己生分了许多。

然而非衣转念一想,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么,又何必生起一股惆怅之情?非衣低头淀了淀心神,恬淡本性终究战胜了起伏不定的心思,使得他再次面对闵安时,又恢复了平常的处事态度——不冷不热,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闵安看到非衣背手站在一旁不说话,关切地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是在为案子担忧吗?”

非衣抬头微微一笑:“天塌下来也不会让我担忧一下。”

闵安受他感染也笑了笑:“说得也是,除了听说小雪犯病,很难见你变次脸色。”

非衣暗想,每次与我说话,他总是提及到小雪,难道是我平常表现得太过于关切了么。或许在他心里,已经理解为,小雪是我的未婚妻……

非衣淡淡皱起眉,眼里在意什么,手上就下意识地去做了。他捏住闵安的下巴,痛得闵安龇了龇牙,刚好显露出被补好的那一颗。

闵安含糊道:“干吗呢?”

非衣细心看了看闵安的补牙,淡然道:“补得不错。”

闵安去扒拉非衣的手,呵呵笑:“玄序的手艺当然是好的。”

“哦?”非衣手上不由得加了点劲,“玄序是谁?”他听得出闵安夸奖一个陌生人的意味。

闵安觉得这种动作下的对话十分诡奇,终于从非衣手里救下了自己的下巴。他对非衣没那么多戒心,一边揉着下巴一边低声嚷嚷着:“玄序的本领可大了,会很多活计,性子又温和,总之我很喜欢他!”

非衣忍耐半天,最终拈出一粒花种弹向闵安脑门:“不是听说你喜欢萧宝儿的么。”

非衣的手劲弹得闵安不满地瞪眼睛过去:“玄序我也喜欢!”

非衣又拈出一粒花种,扣在手指间问:“真的假的,那玄序又是何方神圣?”

闵安看到花厅雕窗外走来的李培南身影,连忙摆手:“还别问了,大公子不喜欢我谈论私事,为此还重重罚了我一次。”

非衣抿唇不语,站在闵安跟前细细查看着反应,觉察到他确实是怕得狠了,脸色竟然透出了一点苍白。他不知道李培南用了什么手法,管制闵安竟然也达到谈之色变的地步。

李培南走进门来,看了看一坐一立的两人,十分不喜他们那边不约而同安静下来的气氛,想都不想就出声唤道:“来我这里。”

闵安自然知道他唤的是谁,乖乖地走了过去。

李培南随手拈开杯盖,贴着杯口试了试水温,闵安连忙提起一旁的茶壶再斟了一盏茶,递给李培南,并眼巴巴地看着他:“公子有什么吩咐?”

李培南安然受了闵安双手进奉的茶,喝了一口才说道:“等会儿彭因新又要升堂,我安排人驳诘不利于二公子的两条证据,再派你外出。你出去后,记得不要再回来。”

闵安惊异:“为什么?”

李培南直接回道:“你武力低,又怕死,留这里无用处。”

若是换成旁人,那人势必要在主家公子面前表露一番决心,再拿出誓死追随的气概来。好在闵安也不是旁人,他有自己的打算,因此极快点头应道:“好啊。”

简单利落,乖巧干脆。

李培南笑了笑:“我喜欢这样的……”后面生生克制住了,没将“你”字说出口就调头走出了门。

闵安朝非衣招手,两人随后跟着李培南穿过穿堂走道,来到公堂上。公堂上下的光景依然如故,彭因新站在暖阁青砖石台上,朝李培南这边抬了抬手,待讲过场面上的礼仪后,他就坐着传令升堂,堂下的禁军驻扎在卷棚前,守住了出路。

主簿顾着李培南的声威,暗地传话下去,省去两旁衙役拖长调子的呼喝“升——堂——啰”,催着他们赶紧擂两下堂鼓了事。

第二次堂审开始。

李培南与非衣坐在暖阁公案左侧椅中,闵安站在椅后。对应的右侧座位虚设,无人有地位能与楚南王的两位公子抗衡。

彭因新见非衣稳坐不动,拍了一下惊堂木:“疑犯堂前听审!”

李培南虚抬左手,示意非衣坐着不动,朝厉群看了一眼。

厉群大步走出,向公案后的彭因新抬手说道:“禀告大人,二公子昼夜奔劳身子受了点风寒,不易站在堂前听令,不如让下官代替二公子受审,请大人发落。”

彭因新寻思若是再坚持礼仪规矩,这第二次堂审又要进行不下去,只能暗地里咬了咬牙,应允了厉群的要求。

但是他没想到这仅是厉群的第一步。

厉群站着说道:“大人断定二公子杀害彭大人时,正值卯时花开之刻,那时天色尚未大亮,即便是站在坟坡上,也不见得能看清行凶者的面目。”他伸开手臂,落落大方在满堂的官吏面前转了一圈,又说:“各位大人看看,下官的身形、体态、衣着是不是与二公子很相似?假设下官走到坟坡上,采了那株紫美人花,会不会就让人误以为是二公子去了那里呢?”

彭因新冷喝道:“厉将军休要混淆堂上诸位大人的眼目!那证人含笑临死前说极清楚,就是非衣公子去了坟坡,杀死了毕大人!”

厉群指着世子府的一名侍卫说:“你给大人们说说,卯时花开之时,非衣公子正在做什么?”

侍卫抱手向堂上诸人行过礼后回道:“在下陪着公子寻找进山的路,还曾在树底歇息了一阵,待卯时过后才启程……”

彭因新拍响惊堂木:“荒谬,简直是一派胡言。厉将军以为随便提出一名亲信,就可以反驳证人临死前的证词么?可还记得,法理上不听信近亲的规矩?”

一直坐着不言语的李培南此时开口说道:“既然彭大人说近亲不可信,那我便从彭大人的亲随队里唤出一人,让他来证明二公子去了哪里。”

彭因新心底惊异怎会岔出这样的一则驳诘,显而易见是朱沐嗣没有考虑到的方面,不由得在脸色上竭力保持镇定。他拿着火签准备撒下去,喝令衙役撵开厉群,李培南却不看他,朝着堂下随手一点:“你来。”

彭因新抬头去看,真的看到一名穿银甲佩长剑的禁军走进了公堂。那人一直站在堂下守院门,不可能私下与李培南有任何交会。可是李培南随手一点,就将他点了出来,而他也依从地走上堂来,神态坦荡,丝毫没有惊惶的颜色。

走到公案前的禁军生得俊朗,他低头扣手一拜,就端出了大将之风。“在下左轻权,禁军西营骑兵百卫长,可证明今日卯时花开之时,正带队巡查乱坟岗外的山道,恰巧就看到二公子坐在树下。因此在下可用身家性命担保,二公子不是杀害毕大人的凶手。”

公堂上下除去李培南与非衣,及刻意保持镇定脸色的彭因新,在场之人均是面面相觑,渐生啧啧奇声。彭因新不得已拍响惊堂木喝问:“左百卫说话之前可要想清楚了,串供证词是重罪!”

左轻权一字一顿道:“在下字字属实,绝无串供之心。”他回头朝堂下一呼:“各位兄弟能否做个佐证?”

受他统领的百位骑兵齐齐上前一步,呼道:“队长字字属实!”

彭因新看向一旁镇定坐着的李培南,这才觉察到,李培南在他审案之前,已经安插了亲信进入禁军营。若不是非衣案子的牵连,这个藏得如此之深的暗桩,想必还不会被翻查出来。

彭因新暗暗呼道,失策失策,下一步,必须按照朱沐嗣的主张走,不能再旁生枝节了。

在左轻权誓死证词下,非衣出现在案发现场的嫌疑竟然不攻自破。彭因新有意不去抓世子府里的其余角色,忽视厉群先前引火上身的证词,专注于第二点:非衣的佩剑杀死了毕斯。

第51章 搬救兵

公堂上摆出的第二条证据不易辩驳。非衣所佩戴的软剑始终未曾离身,且能造成寒气封血的伤口,直接可证明他就是杀人凶手。非衣为人孤傲,不屑于假借失剑、借剑等托词来使自己避开嫌疑,这也是彭因新意料中的事。

只因在昌平府商议种种要事时,朱沐嗣就对彭因新分析过与案件牵连的各路人马的脾性,以及随后可能会出现的局面。当局面超出控制时,又该用怎样的后继方法来弥补。

至今为止,彭因新不得不承认,公堂争驳的情况大致都被朱沐嗣猜中了,只是驳诘的手段略有区别。世子府翻出暗桩左轻权做假证推倒了含笑的言证,物证方面,却不容易再遮掩过去。

左轻权的确做假证串供了证词。他一直在禁军营当值,何时又巡查过乱坟坡外的山道。只是他眼明耳聪,见李培南指认他之后,就知道报效主君公子的时候到了。

因此他不负所托地站了出来。

不仅如此,他还要带着辖制下的百名禁军骑兵,在公堂上向李培南投诚,表明他们会誓死守卫世子府的人马。他向后招了招手,百名属兵果然随着他的身姿站到了公堂左侧卷棚下,遥遥对应着李培南座椅的方向。

顷刻之间,大堂院落里分化为两方阵营,左右相互对峙。

彭因新看到了卷棚外的变化,催问非衣:“杀人凶器证据确凿,公子还有什么话说?”

非衣淡淡答道:“并非只有我的佩剑才能造成毕大人的伤口,据我所知,刑部架阁库曾有记载,民间流传的一柄软剑‘月光’,同样具备了寒气封喉的功效。”

李培南听着扬了扬眉,却没有说什么。

彭因新沉声问:“那公子可否取来作为旁证?让本官验证一番?”

非衣淡漠回答:“月光已失传,只是留有文字勘录,大人若是不信,我可派人送来抄录副本以供核对。”

彭因新冷笑:“如此说来,这杀人凶器又成没影子的事了?”

“信不信在于大人,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问心无愧。”

出身于江湖的护卫官站在公案一旁低声说道:“大人,下官也曾听说过此剑的传闻,无论有否,大人可趁机派出闵小相公去拿抄本,将他撵出官衙。”

经过护卫官的提醒,彭因新才记起朱沐嗣格外叮嘱的一件事。临行之前,朱沐嗣说昔日同窗好友在世子跟前当差,与他有旧缘,若是在公堂上动起干戈来,要先确保他的故友不生意外。

朱沐嗣托付这件事时,脸色极为严肃,没有一点笑容,彭因新将闵小相公的名字放在心里掂了掂,竟然掂出了一些重量来。由此,他也察觉到了,不好生安妥闵小相公的问题,那朱沐嗣说不定和他爹爹一样,当场就要撂担子。

彭因新目视主簿,主簿忙不迭地跑上堂给李培南、非衣斟茶。趁着这个间隙,彭因新问护卫官:“哪个是闵小相公?”

护卫官在侍卫队与李培南那方一阵端详,说道:“看穿着,似乎是那名书生。”

彭因新站起身,在青砖石台上朝李培南遥遥抬了抬手:“方才二公子提议派出一人取物证抄本,不知世子座前的小相公可否担当此任?”

李培南朝闵安看了一眼,蕴含深长:“可以。”实则这正是他随后要操心的事情,没想到彭因新已经替他解决。

闵安走上前向两位公子行礼,意示告辞。李培南看着他多说一句:“记住我刚才说的话。”非衣紧跟在后叮嘱:“听懂了么?这事不能含糊。”

闵安点点头,站在卷棚前等候。依照公堂上审查特殊案件的规矩,若是派人外出取拿证物时,必须经由原告、被告双方同意,且需要官员全程陪护。李培南与彭因新同时看了看暖阁外候命的县衙一众人物,最终将目光落在做事不偏不倚的主簿身上。

主簿左右望望,同僚们十分默契地后退一步,突显出了他的身形。主簿无奈,走到公案前接过彭因新朱笔签发的火签及公文,偕着闵安走出县衙。

他们一离开大堂院落,里面的禁军急步站位,又补上了走道上的空缺,铠甲摩擦生出一片钝响。

闵安暗暗焦急,为着里面一触即发的局势。

主簿公事公办,催促闵安上马赶往京城,必须由他们亲力亲为拿到抄本,往返花费数天。闵安却不想浪费时间,不断在马上劝主簿,放他另去搜集证据。主簿自然不肯,说是重责在身,闵安反问,若是没等到物证呈堂,县衙里已经打起来了又该怎办,主簿却不以为然地回答,只要办好了上面交付下来的差事,天大的罪责也轮不到他来担负了。

闵安叹气:“大人真是糊涂!大人先前送了一名歌姬进行馆,千方百计讨得世子欢心,难道不可表明,大人需要攀附的就是世子府的势力么?现在世子在县衙里有了危难,万一被彭大人调派军队进行剿杀,灭了世子府之后,大人也能逃脱干系吗?”

主簿不由得勒住马缰,杵在出城的道路上一阵细想。这时,身后传来马蹄疾驰之声,闵安回头张望,看见通往郊野兵营的山道上尘土飞扬,闪电般的掠过几个军装身影,其中有一人注意到了闵安这边的动静,调转马头朝他跑了过来。

“怎么还不上路?”护卫官大声呵斥,说着托词,“大人还在等着证物到堂哪!”

闵安在马上抬抬手:“敢问军爷是去郊外的军营么?难道是想调动军队过来?”

“不关你事。”护卫官蛮横回道,并在闵安座下的马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子,“彭大人自有安排,你赶紧出县城办事。”

闵安在疾驰的马上吊着一颗心。护卫官虽然没有回答他的话,可是行事方式已经证明了他的猜测,县衙里果然生了动乱,彭因新怕镇压不住世子府的力量,竟然还派人寻求援军。

彭因新领着幼帝御赐的名衔,手里握有祁连皇后的密旨,自然能调动县城外的两千守军。守军统领都尉先前打着解救王怀礼的旗号,被李培南一剑斩杀,军权就落在了副将手上。副将听到护卫官的传令,哪有不听从主张的,立刻带着两千人马围住了县衙,再次与李培南所辖制的军力对上。

有道是,新仇旧恨一起算,副将正等着这种打翻身仗的机会。

已跑出县城外的闵安想通了其中的关联,越来越心急。他回头一看,主簿已经跟上来了,后边还跑来两匹马,正是护卫官派来的骑兵,负责一路督促闵安办好差事。

趁骑兵赶到之前,闵安拉住主簿的马缰急急说道:“县衙里已经闹起来了,大人想清楚,到底要站在哪一边?”

主簿仍在犹疑,闵安恨不过捶了他肩膀一下,说道:“榆木脑袋不开窍!以后这天下,将落在哪家人手里?”

主簿愣了愣答道:“李家。”

“李家谁的势力最大?”

“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