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南带着一身利落光彩出现在李景卓面前。李景卓果然面色不善,冷冷说道:“在众多属从面前,还要你去扶他下车,简直没个规矩!”

李培南走到主座前坐下,抬眼问:“不是父王伤了他的手么?”

李景卓的眉眼已经足够冷漠了,此时听见李培南冷不防说了一句,神色倒是不见半分波动。“伤他?我怕脏了手。”

李培南缓缓笑了笑:“既然怕脏手,这杯茶父王就不能喝了。”

李景卓冷脸将手上的茶杯放下。李培南说道:“桂花茶是他培制的,雪泉水是他烧开的,我都很喜欢,舍不得一次喝完。父王若是看不起,连位子也不需坐了,这行馆里每一处地方都有他的痕迹,父王把话说完就能出门,落得一身方便。”

李景卓却安然坐了下来,冷笑:“你这样护着他,为他说话,就不怕最后落个尴尬境地吗?”

李培南回答:“我看人不会错,比父王强多了。”

李景卓铁青脸:“你就知道他一定会站在你这边?”

“我自努力,必然让他拥簇。”

李景卓冷笑着不说话,儿子的脾性他了解,闵安的行事也在计划中。他追问先一步回到行馆的随侍,随侍说小相公一直在为他家大人说话,可见闵安还是受自己胁迫。

李景卓没料到的是李培南的坚持。若是一味强硬逼迫下去,可能会让预定好了的事情发生偏差。李景卓细心想了想,决定在李培南面前暂且缓和一下情绪,不用那么明显地对付闵安。

只是李景卓仍然没掌控到李培南的反应,早在几个时辰前,李培南已经传密信给宫廷里的亲信,唤他偷出吴仁的案卷销毁,就此了断父王的威胁门路。不仅如此,李培南还派了一队哨兵去吴仁身边搜查玄序的消息,顺便将吴仁保护起来,免除后面再旁生一切麻烦。

等李景卓后面再知道李培南的布置时,已经慢了一步。他今天来,是与李培南商量楚州并发的大小案子。

李景卓驻扎县衙里一夜,加派人手调出六部存放的案卷文书图册等物细细查看,厘清了一些事情。清泉郊野驻扎的两千守兵,占山为王,截断了朝廷的盐铁营运,受损失最大的就是闵州朱家寨外派的这条线路。躲在彭因新背后的军师,必定是朱家寨人。军师教唆彭因新在公堂围剿世子府势力,动用的正是那两千守军,可见军师使了个两面的“借刀杀人”法,无论哪一方力量获胜,对他都有利。

第二件事是李景卓一大早就秘密接见了马老夫人,安抚并游说一番,马老夫人当堂就起誓表明,一定要说服二子马开胜,让他脱离彭马党阵营,转头来做人证,揭发出整宗楚州行贪案。

马老夫人已动身赶往昌平府二子外宅中。

第三件事是追查朱家寨军师一事依然陷入僵局。从闵州朱家寨来到楚州清泉县,沿途需经过大小十二道关口,如果朱家人过关,势必要出示路引凭证,把守关口的巡检与李培南哨铺发放的大内户籍名册一比对,也能较为便利地抓到他。可是近二十天来,哨铺都未传回任何消息,可证明朱家人已经过关进入了清泉县。

提到这点,李景卓有所怀疑:“前面两个朱家人可从下派的公文、过关的路引里查到线索,偏偏第三个没露一点马脚,到现在像是凭空消失掉了,再这样下去,对我们极不利。”

李培南低头查看父王带来的各类邸报册子,考虑一刻,最终挑出了朱家人能蒙混过关的法子。“他必定是换了名姓,父王可查查这二十天里,有哪些人突然出现在清泉县里,逐一查探下去,必能找到一些眉目。”

李景卓连忙唤进亲随侍卫将任务分布下去。在随后的半天一夜里,数百走卒出动,将户籍名册与各家住民进行比对,一一排查本月之中回到县城的人。

公事商谈完,李景卓提及私事。他要李培南好好照顾萧知情,不能让她为了捕捉进献的猞猁受伤后,还要饱受冷落之苦。李培南只应了个嗯字,没有接话。

李景卓看李培南如此反应,冷声说道:“你对知情冷淡一寸,必然要还报到闵安头上一分。”

李培南默然看着父王半晌,见他一张冷峻的脸丝毫没有缓和颜色,冷不防说道:“父王此时对我弹压,与二十多年前皇叔威逼父王娶亲,又有什么分别?”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李培南从不讲大道理,说出的话李景卓还是明白的。

李景卓冷笑:“怎会没分别?我娶你娘亲时,白衣身份,没希望入主宫廷。你如今受爵封地,有宏图之志,与我当日境地相比较,不知又要富贵强盛了多少!不抓此机会一举夺权,我难道还要指望你下一辈?”

李培南淡淡应道:“父王还有第二个儿子可以栽培。”

“他?”李景卓冷笑一声,“有他无他一个样。”

李培南追问:“为什么?”

李景卓冷淡不语。

“因为如王妃没得到父王喜爱,所以非衣就不能获得父王赏识?”

李景卓曼斯条理饮了一口茶才答道:“上辈之事,不用你来置辞!”

李培南敲了敲座椅扶手:“我只笑父王太糊涂。”他的父王不看他,也不答话,他继续把话说完:“父王执着娘亲,未得善终,我自小看见父王神伤,由此发誓一定不能走上父王老路。我与父王最大的不同,就是能保护好自己所喜爱的人。”

李景卓将茶杯重重放向桌面,怒道:“做儿子的现在能讥讽做老子的,简直是反了天!”

李培南坐着抬了抬手,说道:“父王请息怒,门外还有侍从,切莫失了身份。”

李景卓冷哼一声,掀开衣袍下摆,又坐进了侧座中。李培南看着他说:“目前父王不放下狠话,想必又在心里盘算该怎样整治闵安,除了这件事能让父王上瘾,我还实在想不出来,父王前后十天的走动能起到什么作用。父王曾说助我扶位登基,可又迟迟不见动静。宫里的祁连皇后倒是频频召见父王,想必对父王已起了思怀之心,父王不如随了她的意,再纳一门姬妾罢?”

李培南说的秘闻并不是捕风捉影之事,可李景卓怎能让儿子掌控得如此清楚,进而讥笑到自己呢?他在宫中持礼面见皇后,有时为了平息各派的纷争,不得不转送一些礼品安抚皇后,较为顺当地取得她的附议,使自己政令快速推行下去。若是走老路与三省高官庭议,往往要等到一旬之后才有统一意见。

李景卓试了两次拉拢皇后的做法,都得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此后也就从了这则故例,一旦有事,他先奉送珍奇礼物进中宫,半天就会获到回声。他自问行事无愧于心,对得起发妻亡灵,却提防不住儿子将此事说成绮念,直接翻开丢到了跟前。

李景卓豁地一下又要站起身,李培南冷淡道:“父王反应如此大,可见并未忘记娘亲,想必也能体会强纳一人到身边的滋味。”

李景卓连番被奚落,实在维持不住自身风仪,抓起桌上的茶杯朝李培南砸了过去:“不孝子胆敢这样对待父王,信不信父王现在就削了你的爵?”

李培南抬手将茶杯稳稳抓住,放在桌上,热水溅到手上也不在意。“我要的一切都是亲手换来的,即使被父王夺去,依然能回到手边。反观父王处置国事家事,拈作一团麻,多年来仍然没个起色,由此可见,父王需要多担忧下自己。”

李景卓气得袍袖中的指尖在发抖,眼前若是有一把剑,他铁定要拔出来斩向李培南。李培南多年对父王退让,还一度避到西疆去,此时为了自己的心意,少不得要抗争一番。

换好常服的非衣等候在门外,背手而立,听着后面书房里的动静。兄长的话被他一字不落收到耳里,尽管他不是很认同李培南的手段,也忍不住在心底念了个好字。

书房里,李培南站起身与父王对视,丝毫不在意父王怒张的火气。“父王再胁迫我放开闵安,我也必定有手段让皇后追到父王身边来。”

非衣暗想,这招实在是阴毒,对付王爷似乎有效,李培南做事不择手段,以后需好好提防。

李景卓冷冷看着李培南,在他的眉眼上隐隐找到了亡妻的神韵,最后竟消了火气,默不作声坐进了椅里,脸色灰颓至极。时隔多年,他还是忘不了萧冰冷言冷语时的神情,修长的眉微微挑起,眼睛望向后面一些,不去看着你,偏生让你记住了她不屑一顾的样子。此时,李培南的反应与她如出一辙。

李景卓萧索道:“我怎会连着两个,都要受尽轻视。”

李培南施礼:“父王退一步,我自然也能礼待父王。”

非衣听见书房里的争斗已经落下火气,抬脚走了进来,也对李景卓行了礼。李景卓被揭开旧伤,心底还有些失落,坐着受了两次礼,不说一句话。

李培南唤侍从备茶,去请萧知情作陪,先离开了书房。非衣与父王本就是无话可说,见李培南前脚走了,他后脚就跟了出来。两人转到二楼僻静厅房里说话,李培南首先吩咐道:“我稳着父王时,你要看好闵安,别让他吃一点亏。”

非衣求之不得,连忙应好。李培南跟着警告:“闵安我势在必得,你少在背后整治事情。”

非衣巧妙地转移注意力:“世子防错了,闵安已经喜欢上了别人。”话一说完,他就看见素来以雷霆手段行事的李培南凝滞站在桌前,提起的笔半天落不下一点墨,宛如被神力定住了一般。

李培南过了一刻才想清楚内中关联,抬头问:“玄序?”

非衣点头。

“闵安天天留在行馆练武,怎会突然喜欢上了另外的男人?”关键是那名叫玄序的男子,从未在行馆出现过,李培南自问将闵安看得这样紧,还能让他生出其余的心思来?

非衣淡淡一笑:“这得问世子你自己了,我毕竟还离开过行馆一段时间。”

李培南放下笔,墨水沾染了宣纸一大团,他看着雪白纸色上渐渐发开的墨,心思也在游散开去,快要脱离掌控。

非衣对着李培南说了说他所搜集到的玄序资料,原名朱肆,游学近归,家产殷实等。李培南再过一刻,才将非衣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一遍,理清了一点线索:“你是说,玄序近来才回到县城?”

非衣应是。李培南冷冷道:“这人归来有些离奇,一定要找出来严审一次。”

非衣答道:“不宜放在衙门里审,最好提到世子府里去。”

李培南看了非衣一眼:“不如我抓人,你来审。”

非衣抬手对李培南恭敬施了一礼,淡淡道:“如此重犯,怎能容我这闲赋在外的人插手,若是要审,世子就来些狠的,我完全支持世子决定。”

李培南淡哂:“你倒是打着好算盘,唆使闵安来恨我。”

非衣愈加恭谨:“世子若不愿,我自然会接手。我虽然没有世子那些手段,让玄序脱层皮讲真话的法子也还有一两个。”

李培南淡淡道:“还轮不到你来管闵安的私事。”

非衣抬了抬手:“如此更好,就交付给世子了。”

李培南唤住要走的非衣:“后面出了事,你也需分担一些罪责。”

“好。”

两人站着交换了消息,从出生到此刻,第一次达成了一致意见:对付玄序,护好闵安,先按下父王打伤闵安左肩的事由。

李培南唤人去请的萧知情,刚从军医手中转醒,就得整理衣装去陪侍楚南王。她上了楼,洗手熏香,为李景卓泡了一壶新茶,再陪着他说话。

李培南就落得个便利,派厉群去请戏班子,再走进了闵安的竹屋里。

第64章 讨取欢心

闵安一回到竹屋,玉米就扑过来,吱吱叫着。闵安以为它饿了,抓瓜果过去,它却不吃。他仔细看了看它手舞足蹈比划的意思,叹口气说:“哥哥只是个杂役,不能帮你报仇呢。将军生得名贵,掉一根羽毛都要抵当百两银子,你打架输了就输了,不要再去招惹它,懂了么?”

玉米吱地一声尖叫,抗议闵安的安排。闵安怕它去寻仇,用链子捆牢了,单手拎起斧子劈竹子,想给它做个围椅。玉米不停地尖叫,在竹筐旁走来走去,闵安被它吵得烦了,刚松开它一下,它就一溜烟地跑出去,再过两刻钟才带伤跑回来,手里还抓着一根白羽毛。

玉米将羽毛献宝似的递到闵安跟前,乐得直跳。闵安看见它前掌被啄得秃了两块毛,还带着淋漓血迹,心疼不过,抱着它险些掉下泪来。

“为什么你也要受欺负?跟着我就没个好命吗?不是死就是伤的……”闵安的心里堵着一堆烦心事,还没缓过神来,难免有些伤感。他摸出去瞅了瞅动静,见狸奴看管鸟舍十分松懈,回头又跟玉米商量:“世子爷我们是打不赢的,不过我们可以想个法子报报仇,你说是不?”

玉米仍是叫。闵安在竹屋里转悠了一圈,将自己骑马练球所用的软甲翻拣出来,剪开成三块,给玉米做了一个皮头盔和一对皮手护。玉米看着新衣装,更是乐了,刚穿戴上特制盔甲,一袭锦衣的李培南就翩翩走进门来。

闵安心想这可不好,做坏事要被抓了现行,他怎么走进来也不先敲门,真是爷的脾气……闵安朝玉米摆了摆手,唤它躲藏下,李培南一双明朗的眼睛掠过来,看见椅上搭着沾了血和猴毛的手巾,再看看玉米的装扮,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闵安有些难为情地站着不说话,李培南倒是先开了口:“玉米回去寻仇,怎能不带上武器,不如拿一根小矛在手里。”

闵安以为李培南在讥笑他鼓捣的事情,脸色羞愧,低头说道:“公子别生气,玉米武力低下,决计打不过将军,我才想着给它整治一套护身的东西。”

李培南不答话,转身利落地忙开了。他先去院子里削了一根竹子,用小刀雕刻顶部,做出尖刺,想了想,又压着刀身将尖刺磨钝了几分。他回屋里对闵安说:“取两条绢带来。”闵安左右找了找,没找到,窘迫地摇手。

李培南索性走到闵安身旁,说道:“站着别动。”闵安记得前番两次,李培南都是要他不准动,然后在脸上偷亲到了两口,心里更紧张了,不由得抬起两只手护住了脸。

李培南冲着闵安笑了笑,笑容还没落下嘴角,就伸手抽走了闵安的腰带。“下次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闵安咀嚼到话语的意思,心里又羞又恼。他发觉在无人处对着李培南时,完全不是李培南的对手。即使在人前,他仍然不敢反抗他,任由他一次次耀武扬威地欺负自己。

闵安跑得远远的,对着屋角站着,眉眼间颇有些无奈之色。李培南将绢布腰带剖开,给竹矛绑好灰缨和把柄,塞进了玉米手里。至此,玉米全部武装妥当,就差跨上一只小猞猁做战马去沙场上厮杀了。

李培南问:“你这主人不去看看么?顺便还能赌上两局。”

闵安好奇不过,回头瞧了瞧,心下又觉不妥,忍不住说道:“公子这样做,不是助长了属下玩物丧志的风气么,破坏了规矩就不好了。”

李培南将玉米拎到竹筐里,淡淡道:“自碰上你那日起,我这府里还有规矩么。”一句话说得闵安汗颜,禁不住心里的内疚之情,他又慢慢地跟在李培南身后走向了鸟舍。他被罚得多了,渐渐屈从于严威之中,也曾努力去遵守各种条规,没想到世子爷现在竟然变了性子,要陪着他玩闹。

一路上,闵安都在小声劝着,请李培南不要将猴子把戏当真了,该怎样严肃就应怎样严肃。此后,李培南的确依从闵安的意思,一直很严肃,不苟言笑,端出的气势也如往常一样强盛,人不说话,往鸟舍前一站,个个侍卫的眼睛都望着他,似乎得到了无声的昭令一般。

闵安紧挨着柱子站着,可以伸出头打量到所有的情况。李培南拎着竹筐,向门口排得齐整的侍卫队说:“行馆里久无消遣,今天给各位一个机会,看看家宠飞禽博乐。”

李培南的语气很淡,脸色雪清,下令处置犯错属从时也是这样的态度,大家依照往日的心领意会,以为自家公子是来责罚他们私相游乐的,纷纷表示绝无赏玩之心。只有队长张放看见闵安是跟在公子身后来的,且好奇不过的样子,就拨开众人走出来,嚷道:“怎能光看不乐呢?我提议给公子下彩头!”

众人不由得看向张放,眼神里齐齐带着异讶之色,就在他们认定张放会挨严惩时,李培南从容答道:“好主意。”

张放嘿嘿笑着,拿出常用的赌盒,走到侍卫们面前,哗啦啦摇响着铁片筹码:“下押,下押。”

李培南放下竹筐,玉米穿着铠甲手持小矛跑出来转了一圈,来了个精彩亮相,然后又钻进了筐里。侍卫们纷纷翻开腰包押注玉米,待李培南抬起眼意味深长地看过来一下,他们又醒悟过来,将筹码押到了将军那边。

李培南回头问闵安:“我代你下一个?”闵安仍然嗅不准李培南突然变了脾性的风头,连忙摇手,李培南却当没看到似的,将一枚名贵的玉佩丢进了铁盒,吩咐张放将筹码记在闵安头上。

闵安踮脚看了看玉佩,突然觉得眼熟,如果没记错,这块玉佩的主人应是非衣,先前在清泉县衙镇压囚犯动乱时,非衣还曾借出来一次。

闵安两次关注这块玉佩,也是有一番道理。五岁时,爷爷将他带到海外岛屿上参拜太皇太后,他那会儿还是小女童的装扮。太皇太后见他白白胖胖的样子,心喜不过,当即就要他做皇孙媳妇,根本不计较爷爷的言语阻拦。太皇太后听说他已经许了衣胞亲后,仍然执意挽留,对爷爷笑着说日后若是反悔亲事,可凭着她亲手传下的一块寒蝉玉作约信,将小娃娃许配给持玉的那个皇孙。当时他年幼,依稀记得海边有两道笔挺的影子,一大一小,穿着富贵,应当就是太皇太后说的皇孙了。

多年后,他已忘了往事,若不是父亲将他托付给师父,师父又转述了这桩未成文书的约定,他当真记不住轶事点滴。非衣当时也年幼,和他一样,忘记了这回事。

可是李培南那时已有……闵安一阵推算,已有十二岁,受爵在身,小小世子爷模样,恐怕还记得太皇太后的笑谈……他想着,既然李培南什么都不说,那他还不赶紧蒙混过去,当成没有这回事啊。再说了,太皇太后是笑谈,据闻爷爷当时也没应承下来,怎样算得真呢?

闵安想着想着,心下安定了不少。他自然不知道李培南为了换来这块玉,向蒙在鼓里的非衣许下便利,听从他的主张去做两件事。李培南多留个心眼,为防意外,又向非衣约束完成两件事时限不超过一月。非衣一听能大大方方地驱使世子爷为他做事,且不计奴役之嫌,带着一些好奇心,问了问李培南为什么会青睐起一块玉来,李培南就回答说可以解百毒,送给闵安防身。非衣想了想,果然交出了玉佩,被李培南以他的名义转交出去。

李培南向非衣要来君子承诺,此后不得以玉佩主人自居,非衣秉持君子之风,也答应了这条附约。李培南将自己寝居搜检一番,拿出许多珍宝送给了非衣,珊瑚树、孤本字画、避水衣不在话下,从未这样和颜悦色过。

鸟舍这边,赌局正式开始。

玉米一见将军,大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气势,捏着竹矛就戳了过去。它与利嘴坚爪的将军游斗一刻,又要败下阵来,回身朝闵安吱吱叫。闵安站在李培南身旁,后面还拥簇着诸多的侍卫大哥,哪敢露出一点出千的意思,正掀开嘴唇用猴子话告诉玉米“抓链子”“掐住将军死位”时,李培南抿嘴呼哨一下,将军听到声令,立刻收住翅膀不动了,玉米跳出来举矛就刺,终于戳到了将军的身子,伤得它哀鸣不已,从而在众人面前取得了第一次大胜利。

侍卫们拖长声音唉地叹气,不知为什么,闵安听了之后很高兴。他抗拒不收赢取的银子,李培南将玉佩拎起来,递在他手里时,说得极为清楚:“你不收他们的银子,是为看不起;再不收这块玉,是为忤逆主家,劝你要想得清楚些。”

闵安不敢在众多侍卫面前既看不起又忤逆李培南,收了寒蝉玉,听从他的吩咐,将玉佩贴身戴在了脖子上。

走回竹屋后,闵安看看一旁乐不可支的玉米,又想到家宠代自己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阴郁心情就一扫而光,禁不住笑了起来。李培南就是料定他会高兴,所以紧跟着要求给他换药,趁机再不动声色地说些小话,罔顾他的颜面是否招架得住。

闵安渐渐回过神来,突然意会到,世子爷这是在实践言诺,就像上午说的“为了讨得你的欢心,我愿意做任何事”。他猛然想到这句话,心底又警醒起来,拒绝了李培南的换药要求,直到李培南板起脸命令他坐下,他才不情不愿伸出了手臂。

第65章 波折

李培南托着闵安的手臂,还没动作,闵安就咝地一声吐气,待李培南要卷起他的袖子时,他竟然开始轻抖着身子,仿似被牵发了伤口一般。

李培南看着闵安:“我知你伤痛在左肩上,手臂伸直些,让我上好药。”

闵安纳闷,他是怎么看出肩伤的?就扭过身子去,将衣袖小心卷起,像往常一样用布带系紧了,确保不露出多余的一寸肌肤后,才伸出小臂给李培南看。

李培南的目光落在闵安紧实的扎口处,顿了顿,他才抬头说道:“防得这样严实做什么,难道还怕我亵渎了你的清白男儿身?”

闵安欠欠身答道:“多有不便,请公子谅解。”

李培南明白闵安的不便,未再坚持,将夹板取下给他敷上了焐热的药膏。闵安始终别着脸不说话,若是李培南的气息稍微拂近了些,他还必定要退后一点身子,与李培南拉开距离。

李培南奇道:“我又不能吃了你,何必这样生分。”

闵安还是不答话,抿紧嘴淡淡皱着眉,只把负伤的小臂伸着,那模样极为抗拒。李培南看着他的表情,越发明白是自己迫得急了,让他适应不了,还陡然生出了排外之心,那么后面的接近需要缓和一些。

闵安捱过了整个上药过程,整理好衣袖,退到一旁站着,听李培南问:“肩头的伤呢?”他就摇手,坚决不让李培南看他的肩伤了。

李培南又想,他一直穿着男衫,认为自己是儿郎,这也是迫切需要医治的毛病。闵安没听到随后的吩咐,安静站在窗前,打量竹篱外的动静。玉米穿着盔甲跑过去,又拖着竹矛昂首阔步走过,样子神气十足。

李培南看见地上散落的竹片,拿过小斧整饬起来。闵安手笨,给玉米做的围椅只搭了个框架,底下还缺椅片和滑轮。李培南细细修缮余下的部分,还用砂纸将竹片边缘磨得光滑,剥去倒生的毛刺。闵安回头看见堂堂世子爷竟然能整治这些手工活儿,还是很吃惊的。他走过来蹲在竹椅前,由衷说道:“谢谢公子。”

李培南坐在椅上不慌不忙地削竹片,手指稳定,袍底堪堪拂到地板,依然不染纤尘。他的身姿闲适,模样也与平时的冷峻大不相同,闵安看进眼里,才敢蹲在一旁与他寒暄几句。

闵安说:“公子不必亲手做这些事,白白耗费了工夫。”

李培南转头看他:“心里感激么?”

闵安点点头。李培南又说:“以身相许就好了。”

闵安默默地挪开一步,离得椅子远了些,抬袖擦去了额上的汗。李培南还是在看着他,问道:“肩伤痛得出汗?”

闵安的左肩的确有些隐隐作痛,今天的药膏还没敷上,外面的天似乎就变得闷热了些,引得他整只手臂酸麻不已。他怕李培南还要提亲手上药的事情,避重就轻说了说:“晚上好像要下雨。”

李培南立刻想起闵安的第三个毛病:雷雨天犯糊涂,一旦发作就不认任何人。看见闵安低头蹲在两三尺开外,他拈起一根竹片敲了敲闵安的帽顶,说道:“担心下雨天要犯病么?”

“是的。”

“来我房里,我可看住你。”

闵安忧愁抬起脸:“那可不行,你是主家公子,我怕做出大不敬的事。”

李培南恬淡一笑:“我看极好,平时你也不敢反抗,趁此机会可玩弄我于股掌之中,出一口恶气。”

闵安越退越远:“公子又在说笑了。”低下头忧郁地想,以前怎么从未发现世子爷的脸皮竟是这样厚,三番两次提一些无稽之言。

李培南多少猜得到闵安低头盘算的小九九,敛容说:“好心帮你,真的不领情么?”

闵安又抬起一张忧愁的脸:“公子的‘好心’时常出人意料,我怕真的进屋了,天亮就没个正形儿出来。”

“那换我没正形出来,这总成。”李培南极清淡地说道,“你都要热糊涂了脑子,我索性大方些,不跟你计较。只要你扑过来,我不会反抗的。”

“公子!”闵安怒得叫了一声,随后又蹲下身捂住了耳朵,羞得脸色通红。李培南看了看他,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才止住了玩笑的心思。他拿着一根新剖出的细竹条,在闵安羞恼着不说话时,拨动床头悬挂的九瓣莲花小铜炉香球,震得丝绦下的铃铛叮当一响。

闵安抬头去看,是玄序所赠的香炉球,青梅香气随风渗落了下来。李培南说道:“这莲花小铜炉是丁缓所制,常用来添置软香,放在女子的闺房中,你既是男儿,要小巧玩物做什么?”

闵安忙回答:“有时烦闷睡不着,就点上一枚香球淀神。”

李培南抬袖扇了一记风,闻了闻落下来的香气,瞥了闵安一眼:“青梅加特制依兰香,有催情功效,你是怎样淀下神睡着的?”

闵安惊呆当地:“我从未感受到意乱神迷……我是说,公子不会骗我吧?”

李培南冷下脸:“如此伤风败俗之物,怎能留在行馆里,由我收了,你去反省。”

他将做好磨光滑的围椅拎到闵安跟前,伸手取过小香炉球放进袖中,再背着手大大方方地走了。

闵安盯着半截空荡荡的系绳看了许久,忍不住抓了抓头:“难道是真的?调香我也不懂,只不过看着小香球就会想起玄序……”他走出门找玉米,逮它过来试围椅,心底颇有些对香炉球恋恋不舍。

玉米打赢了将军,正是高兴时候,在檐头屋角一阵晃荡。萧知情缠着伤臂站在外廊转角,放眼远望天边黑压压的云层,用手一摸柱子,凉沁沁的渗着一丝水,就知道晚上势必会下雨了。

闵安走上楼逮玉米,先给萧知情行礼,问了声好。萧知情转身微微一笑:“多谢小相公在海棠山上的美意。”

闵安想着又没成事,脸上讷讷的,没说什么。萧知情又说:“王爷正在气头上,连摔了几杯茶,我为了宽慰王爷心怀,特意将晚上的戏换成了他爱看的《双子报冤》,小相公若是有空,也来看看吧。”

闵安不知楚南王为什么生气,暗暗想着他交代的事情都做了,应该和自己无关。傍晚天色稍沉,一层雨气闷在云里没透下来,行馆里每块地砖都被凉风吹得干净。随侍们在院子里搭好了戏台,恭请楚南王坐在堂厅里观看。

李景卓坐在主座,一袭紫金袍衣色深得显眼。他的左右分别安置两道锦座,呈扇形拱立出了主台地位。李培南穿着锦青常服,闲适坐在左侧,非衣坐在对首。萧知情走入,对着三位行过礼后,听从李景卓的吩咐,坐在了李培南身旁。

班主走出来对着主厅请了安,再吩咐开戏。

《双子报冤》之所以得到李景卓的青睐,是因为里面的故事吻合了他的心意。商宦世家一夜被覆没满门,留下一对双生遗腹子。遗腹子长大,一从文一从武,性情各不相同。从文的弟弟中了科举上朝廷做官,力求翻查当年冤案,不料被仇人陷害。远在边疆厮杀的兄长赶回,顶替了弟弟的位置,使得一切冤情昭雪。弟弟佩服兄长的才干,将官位传给他,病死异乡,最终被人遗忘。

戏文里的兄长力挽狂澜平复一切事由,与李景卓出山辅政经历极为相似。不仅如此,兄长的才干也让李景卓想起了长子李培南的处事能力,再拈上自己的偏爱之情,这折戏就更是落得他的喜爱。他细细品着伶人的唱腔,还没完场,就叫身后的随侍将打赏送下去,萧知情见他高兴了,对着李培南微微一笑:“王爷其实极好哄,下次若是我不在身边,世子可用这个法子。”

李培南不用回头也知道父王脸色缓和了不少,应了一句:“做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