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场坐落在山谷中,以南面为尊,设置了观阅台,明黄伞盖高高矗立,烘托出一道锦缎龙椅。五岁光景的幼帝居中拥衾而坐,旁边的凤阁纱帐里,映着妙曼影子,她时而伸出一截皓腕,取走幼帝手中贪拿的糕点果饼。幼帝撅嘴不乐,可又不敢造次,向左侧锦棚投去求救的目光。他的皇叔楚南王李景卓安稳坐着,侧影凛然,全副身心都放在了场中。

李景卓既然不看幼帝,龙椅之旁的纱帐自然也是不关注的,任由里面的盈盈眼光暗淡了下去。

李培南穿紫袍束白玉坤带,以手支颐坐在父王旁侧,一双鹰隼般的眸子徐徐扫视底下全场,任那马队喧闹,人声浮沸,也无法逃过他的查看。他的身后是非衣的阁帐,里面只留了祁连雪端坐的身影,既雅静又孤单,已然失去了往日的陪伴。

大红纱裙的衣久岛钻进阁帐问:“二公子呢?怎么不陪你?”

祁连雪嫣然一笑:“我催着他去看看小相公,必要时出手照应一下。”

衣久岛索性挪到祁连雪身边,红裙与她雪白的衣衫相辉映,在纱帐之后留下两道娟秀影子。远在场地里的非衣回头一看,就能找到最为醒目的衣影,由此放下心来。

观阅台两侧,林立各宫亲、官宦人家凉棚,锦帐纷纭,布置好了瓜果食水所需。他们围聚在一起,形成了半壁势力,正对着校场里的参赛人马。

一共有十数支队伍参加比试,领队者策马站在最前,衣饰各不相同,以此来区分各家的出处。闵安扣着马缰,带领一众侍卫列队排在左侧,细心观察周围的对手。世子府的马队齐齐穿着深红色锦衣,翻领窄袖,头系绿色缠带,一身利落行装衬出不凡英姿,所以在人堆里比较扎眼。非衣走进待出发的队列中,不费力就找到了闵安。他拉过马缰,趁着嘈杂对闵安说道:“跑出去后不用那样拼命,留在谷口,等侍卫队搜集小旗交到你手,你骑马拿回来,照样算你的功劳。”

闵安微微侧身下去,问道:“你说什么?”

非衣突然醒悟到,他是在对闵安的左耳说话,心底不由得揪了一下。他连忙转到马身右边来,又强调了一回话意。闵安听清楚了,仍然有所迟疑:“这样做,我岂不是在作弊?”

非衣手上加力,拉得马头低靠下来,也带动马上的闵安躬身抵向了他这侧。非衣穿着紫红长袍,领口衣袖缀饰了金丝藻绣,与闵安的深色锦衣相应,两人相靠的身形,犹如一株并连而生的珊瑚玉树。高台上的李培南转眼看到他们凑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时,皱了皱眉,立刻唤侍从去请非衣回来。

侍从领命去催,非衣像是没听到似的,依然对着闵安耳提面命。他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闵安将护住己身作为第一要务,至于赢不赢上午这场马赛,完全不需闵安考虑。非衣说,若是抢到的旗子数目少了,侍卫们自然会知道下暗手去坑害对手,确保本方扭转局势。常见的手段有绊马索、飞刀、天降沙石阵雨等……

闵安听得怔忡:“皇家比试,也使那些下三滥手段?”

非衣淡淡道:“有人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恶斗,十几支马队跑进山谷,谁又能看得见背面发生的变故。你记住一点,只要能达到目的,就不要计较手段。”

闵安了然,在马背上坐直身子,看向周遭对手的眼光变得审慎起来。非衣将李培南派来催请的侍从打发走,亲自拉着闵安的马缰,站在队列之前,回头问侍卫队:“东西都备好了么?”

侍卫们从衣底袖口翻出一条条飞链绑缚的薄刃镰刀,齐齐答道:“请二公子放心。”

“这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闵安看得实在是惊奇。昨天下午与侍卫大哥们配合训练时,从来没听见他们提到涉及恶斗的一个字,个个都埋头苦练,这下齐刷刷的一出手,简直要把闵安震住了。

侍卫队长张放笑了笑:“小相公甭担心,死不了人。我们这队大风大浪经历得多,还没把小规格的马赛放在眼里。”

闵安啧啧嘴:“敢情我还成了拖你们后腿的人。”

张放嘿嘿一笑,闵安又问:“世子知道么?”

听到发问,张放先前的轻慢语气马上转为凝肃:“公子自然是知道的,所以才不上场。他说过,若是由他出手,只怕所有人有去无回。”

闵安内心嗟叹,果真是虎狼一般的人,不管他在哪处场地,就从来没手软过。

再过一刻,高台鼓号齐鸣,禁军持旗飞驰当先开道。非衣放开了马缰,闵安在激越的鼓声中,带队风一般奔向山谷。

山谷设立了多处陷阱坑洞,考验参赛者马上功力。首先一难在地势曲折险陡上,马队要经过几道起伏落差大的山坡,抢夺栅栏阱口的彩旗。第二难在洞穴多,导致出路回旋往复,骑兵往往冲杀一阵就会迷路。最后一难落在沙尘灰雾天气上,使得众多衣饰的身影撞在一起,都不辨敌我,只知道从旁人手里哄抢彩旗。

针对上述三难,各家骑兵设置了对策。通常的应对方法是问答口令,往往一拨人撞在一起,口令声此起彼伏,然后拉开马己方人,容易出弊端。闵安为了保险起见,在本队人衣囊里装满了香料,即使走散或者撞见在一起,都能循味辨人。

远处长鼓声响阵阵,以示观阅台的皇亲贵族们催促之意,唤马队早些夺旗回转。

闵安铁了心要拔头筹,凭借着服劳役铺石阶的记忆,硬是在雾气山谷里找到了出路。他勤学苦练一月有余,身后又有张放作辅助,两人纵马在阱口转悠,齐心合力拔到了几面彩旗。

一支彪悍骑军突然从旁边杀进,打头的人穿着黄衣黑裤,头戴软甲帽,像是跳出山涧的老虎,径直扑向了闵安。闵安认得他是祁连太后家的外甥,禁军营里的后起之秀,叫温什,连忙避开了他的剪杀。

温什气势汹汹,可比瘟神二字,堵在他马蹄之前的对手纷纷铩羽。闵安拨转马头,赶到他马股后,见他的马尾并未编扎起来,心生一计。

通常参加马球战的骑兵,都会将马鬃编成三花形,将尾毛紧扎在一起,避免与别的马匹发生纠缠碰撞,影响骑行。瘟神并不参加下午的马球赛,又喜欢将自己和所骑之马装扮得漂亮些,来博取场上闺秀的眼线,因此给了闵安一个机会。

闵安纵马跑出去,抽出一支栅栏竹篙,在燃烧油脂用来驱雾气的铁盆里搅了搅,将竹篙捏在手里。他靠近温什,以竹篙为刺,和温什缠斗在一起,趁机将油脂擦在温什马股后。当他掀翻铁盆时,火星飞溅到温什马尾上,立刻点燃了尾毛。马匹受惊,将温什掀落在地,闵安趁机夺去了他手里的彩旗。

那边张放招呼世子府的侍卫,将祁连家的马队堵在栅栏边一场激战,黑手频落,又抢了几面旗帜。

如此拼杀一阵,闵安与侍卫队闻香气首尾结队,如铁屏一般扫除了其他马队,当先冲出了山谷。

闵安纵马跑回时,背缚一包旗帜,并高高扬起了右手。右手之上,赫然是一面金黄色飞龙旗,迎风猎猎飘舞,宣示着最困难的陷阱已被人攻克,并迎来了王旗的回归。

观阅台前号角长吹,礼部侍郎宣告世子府首胜。

闵安众人齐齐向台上行礼,见到李培南摆手唤退,才依次离开校场。非衣绕到禁军值守的屏障石墙外,截住了闵安,叫他去阁帐里歇息。

闵安摇头道:“流了一身汗,气味难闻,恐怕唐突了小雪姑娘,我还是去洗洗吧。”

非衣回道:“小雪唤我来的,她并不计较这些。”

闵安仍是拒绝,走回侍卫队搭起的帐篷里,提水草草擦拭了一遍身子。全身气力耗尽后,他的肚子就饿了起来。摸出帐门在石窝里翻出一个烤熟的饼子,他就张口吃了起来,噎得喉咙里有些难受。

一个竹筒及时递到眼前。闵安来不及称谢,拿过竹筒喝尽泉水,擦净嘴角说道:“世子怎会来这里?”

李培南转到闵安跟前坐下,将手里拎着的竹枝在沙土地面上划了几道痕迹,说道:“下午马球讲究角力与计策,张放守外围,你传球给左轻权,由他去攻。”

“为什么要改变以往的打法?”

“听话就成。”

第94章 风头正健

闵安听见李培南的吩咐,低头去拍锦衣袖口的沙灰,并不答话。额上缠绕的绿带拂落下来,擦着他的眉眼,看着有些不便。李培南本想伸手替他拂开,他已经抬起头后退了一步,说道:“世子临场才改变打法,难道是另有目的?”

李培南确实有其他的目的,但不能对闵安明说。闵安此次矢志不渝挤进府来,无非是为了奏请与玄序的婚事。将闵安嫁给他人,李培南自然不乐意,除此外,他还不希望闵安风头过于稳健,惹得其他人记挂。

逐鹿赛分三场比试,由闵安统领马术队,左轻权御射,萧知情进行剑术切磋。上午闵安手持金龙旗当先驰回,马上英姿夺人眼目,又恃生得唇红齿白,已有不少闺秀向衣久岛打听他的出身。李培南听到消息后,立刻决定提升左轻权的位置,将他推到众人眼前去。

左轻权文武兼备,堪能担当重任。只是闵安有自己的考虑,极为推脱明天要进的箭靶场。他在马术上能拼得一二,箭术实在是浅陋,所以打算依赖今天的比试攒功劳。

李培南懂得他的心思,说道:“你若不从,必然会坏了我的事。”

闵安勉强答道:“我只能应世子一声,尽量见机行事。”

李培南转头离去。

午时,宫亲贵族一行人留在猎场行馆进膳整休,李景卓安置好幼帝的衣食住寝,退了出来,回到锦帐内饮茶。非衣及祁连雪侍立一旁,李培南最后进门。

李景卓一见到李培南,脸色仍然缓和不下来。李培南旁若无人地走到椅前坐下,说道:“刚御医通传,太后心口痛,怎不见父王去探望下?”

“孀嫔之前,父王身份怎能随意走动。”

“礼行之事,父王也需操持。”

父子两人语含机锋地一来二去,杵在一旁的非衣明哲保身,带着祁连雪走出了锦帐。随后,祁连雪去行馆内探望祁连太后,询问病因。太后只说口味不适,腹胀气闷,已经服下一帖药,身子并无大碍。

祁连雪放下心来,找到非衣,催他去请闵安过来进午膳。闵安不便连推两遍祁连雪的好意,故而欣然赴约,在宴席上遇见了衣久岛。衣久岛穿着桃红宫装,两颊染着喜色,眉眼飞扬,顾左右笑语连连。闵安低头喝汤,她就持着他的手腕说笑,害他汤匙抖个不停。

闵安无奈停下饭食,问衣久岛:“公主到底想怎样?”

衣久岛嫣然一笑,将嘴唇凑到闵安耳边,轻轻说道:“世子准了我的议亲,向宫里递了禀帖,拟定下月聘我为妃。”

闵安怔了怔,过后反应过来,疑虑道:“世子正宠着萧大人,怎又会要娶你。”

衣久岛捶了他一记,嗔道:“先前还有风声说你是世子的兔儿爷呢,还不是不了了之。”

闵安再呆愣一下,才应道:“我这是玩笑话,算不得真。公主这桩可要守好了,千万不能让萧大人钻了空子。”

衣久岛嗤的一笑:“她若贴过来做妾,本公主自然不会推拒,可她放得下身段么?”

闵安没应话,实际上他已无话可答。世子府搅动的风云变化,简直比教坊传唱的话本还要精彩。他低头再要舀汤,衣久岛又凑过来说:“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等到嫁进世子府的这一天了。喂,你不进来陪我吗?”

闵安正眼瞧了下衣久岛,看她神采飞扬的模样,觉得她应该不是在说梦话。“你与世子之事,我搀和进来做什么?”

衣久岛扒住闵安的手臂,不以为然地说道:“这里不比西疆自在,我又没伴同,不如你来陪我。”

闵安抖落她的手:“公主多喝些鸡汤,补补脑子。”

衣久岛突地转了转眼睛,狡黠笑笑:“那,你帮我写封信交到世子手中,向他表达我的倾慕之意。”

闵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说道:“私密书信,怎能由我这外人代劳?”

衣久岛转眼就变了脸色,拿出场马术比赛的名额威胁闵安,嚷着要将他撵出队伍。闵安只得低声下气的求着,在案席后拉扯了一番。非衣伴在祁连雪案旁,听不见对面的两人在说什么,一半的心思放在了饮食不适的祁连雪身上。

祁连雪也不知对案在闹什么,笑着打圆场:“公主不可欺负小相公,他是我的贵客。”

衣久岛扁扁嘴,扯着闵安走出帐篷,继续恐吓闵安,最后还是搬出不识中原婉约言辞的理由说服了他。闵安钻进衣久岛置备的阁帐,盘腿坐在案后,字斟句酌,写了一封书信。他在信中说,红鸾星动,化禄照吉宫,正是婚嫁好时机。妾心忧虑,不堪相思苦情,唯付素笺一封求君意……云云。

写完之后,闵安实打实的摸了摸手臂,按下泛起的疙瘩。他看着衣久岛用花香怀纸誊抄一遍书信,用绢带封好了,才放心地走出门参加马球赛。衣久岛咬着笔杆子想了一阵,取过另一张怀纸,将闵安的原件包扎了起来,置换掉自己抖得不成字形的素笺。

正当此时,李培南还在父王帐里听训。说是听训,他坐得比父王还要闲适,以手支颐,听着观阅台的鼓声点数。

三长两短,马球即将要开场了。

李培南瞥了下父王的侧脸,觉察他没有出帐的意思,催了一句:“父王还有什么不满意?”

“早些成婚,我才会满意。”

“慢慢来。”

李培南拿着婚事拟议,总算安抚住了父王的火气。

逐鹿赛是宫廷盛事,摄政王必须到场。可是几天前,李培南将父王软禁了起来,惹得父王恼怒。后边他再想请父王出来参加开场礼,就不会那样便利了。

李景卓打伤了闵安,确知是拂了李培南的面子,他有意不提这中间的龃龉,只问李培南一件事:“当初在行馆,我就发公文催你定下一名妃子,你也应了我的话,说是逐鹿之前必定向礼部呈上禀帖,挑一门贵女下彩聘。现在时候到了,你的禀帖又在哪里?”

李培南自然记得这桩差事,他将衣久岛留在府里,就是为了应对父王的追婚之举。若是像以前,他将送进府的豪门贵女一个个打发掉,不久后他的父王必定又会送进来一批姿色更盛声名更甚的女子。世子府的地位举足轻重,闹出的动静及采制超过宫廷选秀,次数多了,徒惹言谏大夫笑话。

李培南找到了应对之策,开始拖延父王的催促。李景卓显然也明白他的心思,与他斗气几次,均是落于下风。这次,李景卓采了迂回方法,拿李培南最为看重的信约来压制他,终于迫得他退让了一步,向宫中呈报与衣久岛议亲一事。

李培南不得不守约,因父王数月前使弄翻云覆雨的手段,拟奏替他置办姻亲,让门下省同意附署,将一众言论写进了公文中。既是公文,就要维系朝廷及王府威仪,怎能随意推挡回去。李培南接到公文之时,恰好在一月前,彼时他深知闵安的出身不足以入选,因此在行馆里嘱咐厉群回信,推脱说日后再议婚事。

李景卓向李培南推荐中意的人选,李培南一口拒绝。李景卓思前想后,将萧知情暂且放在一旁,催促李培南筹备婚事。

李培南仍是冷淡以对,能将父王请出软禁的石屋,于他而言,已是事成,和婚期无关。衣久岛在帐外唤了两声,他借机走了出去。

衣久岛低头羞涩一笑,将手里抓着的怀纸信包递了过来,转身一阵风地跑了。李培南站在帐前有些惊异,拆信一阅,又笑了起来。

熟悉的字迹,文绉绉的言辞,和目前怀里贴身收着的书信一样,竟然辗转来到了他的手上。他自然知道,闵安不会思念他,可能接到闵安的两封私信,多少还是让他带了欣喜之情。

李培南走回观阅台看马球,即使看到闵安挤走左轻权,夺得了第一筹进球,他的心里依然没有一丁点火星气。场中闵安手持月杖击向彩球,侧身落在马鞍旁,动作矫健如猎豹,疏忽跑到了短门前。迎面扑过来黄衣黑裤的少年郎,与他打了个照面,禁不住微微一愣。

闵安也有些惊讶,只是没在脸色上显露出来。过来的少年郎正是祁连太后家的新秀,上午被闵安烧了眉毛甲帽的温什,正豁着两截高隆的眉骨,光秃秃的染着焦黄色,像是从火里扒拉出的稻秆。

温什在马上喝道:“怎么又是你!”

闵安不答话,击球入门,朝温什撇撇嘴,送他一个讥讽的笑容。温什打马直追,索性弃了彩球,一心去绊闵安的马腿。

依照两人收集到的战报来推断,闵安以为温什下午不会参加马球,而温什不会遇上闵安这个世子府的主力军。

温什出自禁军营,捕捉到一些散落的消息,知道下午世子府派出左轻权做主攻。他与左轻权有些私交,左轻权随后又传密信过来,说是愿意助他一臂之力赢得下午的比赛,以此来平息祁连家的不平之气。

祁连家马队会生气,是因为上午世子府侍卫使黑手夺了他们的彩旗,使得他们名声扫地。既然世子府有意卖个人情过来,温什作为马队队长,自然也要好好接住的。他正打着彩球,虚晃一下,竟然径直迎上了闵安,不由得起了报仇的心思。

闵安被气势汹汹的温什缠上,没法静心打球,索性提住马缰绕着球场一阵疾跑。球场是由黄土一寸一寸砸平的,侍从用油繁复浇铸了地面,落得平滑如砥,光亮如镜。闵安和温什的马上功夫都不差,跑了几圈下来,都未见分晓。观阅台上的皇亲贵族们乐得直笑,一边看球门左右厮杀得火热的比拼,一边又分出心来看场地外面遛圈的两人。

衣久岛钻过几座纱帐,摸到祁连雪的身边,去问一旁守护的非衣:“这是什么战术?”

非衣忍不住也笑了:“依闵安的性子,大概又是乡野小儿的把戏。”

正说着,领着温什转圈的闵安有动作了。马球进行到一个鼓点,必须换马蓄脚力,温什追着闵安跑,哪有心思去换马搦战,就不知不觉将座下的白马跑得乏了力。闵安瞅准时候,将随身带着的玉米零嘴儿撒开,豆粒珠子滚落黄土黑油地面,软滑得厉害,温什的马一踩上去,必然会失足。

台上众人只看到闵安单骑穿过一列锦旗屏障,洒脱地跑进了场,身后已不见任何人影。谁都不知温什去了哪里。

闵安换马之后,冲进球场厮杀,手起杖落,端的是凌厉之风。左轻权从旁路助攻,张放守门,三人配合默契,压制住了祁连家的火力,半个时辰后,取得马球的胜利。

祁连家的儿郎打完马球,才在锦旗后找到落地不起的温什。温什正撅着屁股,匍匐在摔落的马鞍上,捶地大怒:“他娘的,不剪了小相公的威风,小爷就不叫瘟神!”

让他在一众美貌的姑娘们面前,灰头土脸两回的人,实在是太可恨了。偏生那人的脸皮生得厚实,赢光了姑娘们的青睐后,他还一头钻进纱帐里不出来。

温什磨着牙,一拐一拐离开了球场。

由此,逐鹿赛场上盛传祁连家与世子府不合的消息。

“罪魁祸首”闵安觉得这个梁子结得实在是冤枉,可也没有心思去替世子府解开。他正痛惜玉米的零嘴儿没了着落,回去之后免不了被它追讨,所以摸进衣久岛的纱帐里寻一些小食。

衣久岛走回来,塞给闵安一些香巾、胭脂、绢帕,笑着说都是小姐们打赏的。闵安没取那些,就包了一点桂花糕、蜜饯塞进怀里。

一天的比试结束后,宫亲女眷轮流作陪,力邀幼帝及太后登昌平古城赏灯赐福。李景卓心系幼帝居行安危,自然要全程陪护。太后坐着凤辇高兴前往昌平府内城第一楼,欣赏手可摘星的壮景。

豪门贵胄派出的马队忙乱一天,此刻散了结集命令,各自摸进街市民巷游玩。

闵安回到世子府,玉米一阵风地扑过来,吊进他的臂弯里就不下来。闵安哄了一刻,将它安置进围椅里,坐在一旁歇息。他拿出绢帕里的蜜饯,喂给玉米,玉米舔了舔甜味儿,嘬几口,再也不吃。

闵安一心念着明天的箭术比试,立起几道靶子,开弓练了起来。可他的箭矢往往失去了准头,乱七八糟散进石塘花丛中,看着令人泄气。

玉米吱吱叫着,伸手要闵安抱它出来。闵安觉得气闷,将自己稍稍收拾了一番后,索性背上玉米去街外游玩。

第95章 刺杀

昌平古城夜景繁荣,摘星楼高耸入天,挂满了灯盏。

内城有禁军把守,普通民众无法靠近,人流拥簇在护城外,仰头观看玉宇楼层。时有斗花冲天而起,照亮了数里长街,皇家气象与之辉映,吸引了更多游人驻足观赏。

深巷及瓦舍就落得清净了不少。

闵安背着玉米走出世子府,已被温什派出的家奴盯梢上了。温什在闵安手里连折两场比试,心里十分不服气,一接到家奴传来的消息,他马上散了酒席,径直从二楼栏杆处跃下,抢了一匹马就朝夜市冲去。

闵安买了一串糖葫芦,塞进玉米手里,又拈着拨浪鼓跟在小贩身后走街串户,乐得自在。当他回头看见温什带着一众打手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时,拔腿向小巷子里跑去。

久违的逃跑神功发挥了作用。闵安弯腰在民户屋檐下钻来钻去,不多久就甩开了温什那一队人。温什气恼地捞起一根竹篙,纵马在巷子里乱蹿,将人家屋檐瓦片扫落下来,闹出一片响声。砸了很久,他也没惊出闵安的人影,气冲冲地对着夜色喊:“你他娘的小相公,敢不敢露个脸跟爷爷干一仗?还躲着不出来,爷爷明天就编个曲子,让大街小巷的雏妓儿唱响你的名声!”

闵安像是一只缩头乌龟,蹲下身子挪出了暗巷,背上的玉米好奇不过,本想吱吱叫上两声,被他眼疾手快一下子盖上了竹筐,将声音阻断在里面。

彻底逃了出来后,闵安扬眉吐气,慢悠悠地走向了内城。今晚花火齐放,夜景绚丽非凡。所有的宫亲贵族都留在城楼上赏灯,女眷们按照往例,撒落一些银钱彩缎下来,赐给民众一城福瑞。闵安推想温什不敢来天子脚下撒野,撇开温什之后,有意凑向了护城墙外,也仰头去看天上的花火。

摘星楼层层叠叠的光华,掩落在花斗辉彩中,底楼侍从持伞而立,眉目映得清晰。闵安向他们掠了一眼,突然觉察到其中一人有些眼熟。

似乎是那名叫做朱八的白木郡衙典史。

闵安稍稍惊异,没想到朱八攀升速度如此之快,不过一旬未见,已然混到内廷中去做了侍卫。再过一刻,花斗燃尽,世子府骑军鸣金疾驰,当先肃清了回行馆的道路。随后,金驾凤辇齐齐回转,带着延绵不断的伞盖仪仗,迤逦铺排了一路。

楚南王李景卓陪护幼帝车驾回到了行馆,李培南统领一切军务,带队彻夜巡守红枫山。非衣陪护祁连雪及衣久岛,只有闵安落得逍遥自在,摸回世子府好生歇息了一宿。

一宿无事。

第二天便是箭术比试。闵安起了大早赶到红枫山猎场,左轻权已列队点数箭囊完毕。一行人按照牌号走上校场,各自施展身手,向靶心射出三箭。萧知情穿着朱红罩甲及洒金线百褶裙登场,英姿勃发,震弦而射,获得满场喝彩之声。她面带微笑,向观阅台左右作揖谢礼,如当涧而立的白鹤,在众名射手中极为醒目。排在她之后的闵安可就不够光彩了,将三箭全数射偏,被淘汰,他在一众哄笑中灰溜溜地退下来,走回侍卫营帐篷歇息。

校场上鼓声阵阵,各家的儿郎骑马飞驰来去,向高台上的皇族展示了高超箭技。闵安留在营地里,听着喧闹动静心痒难耐,很想知道比试的结果。可是遭淘汰之后的参赛者,损失了颜面,实在是没有理由继续留在场上。况且闵安的风头一落千丈,只要他一露面,势必会引起昨天败于他手的各家队伍一片嘲讽声。

闵安百无聊赖地坐在石塘前,温什循迹找来,也不打招呼,径直拿着长鞭抽了过来。闵安滚地避过鞭影,一时找不到衬手的武器,索性捏起石块呼呼地砸过去。

山谷里鼓乐齐鸣,搏弈声高涨;营地里两人忙着争斗,打得难解难分。

闵安觉得温什简直是无理取闹,温什看闵安觉得十分不顺眼,鞭鞭咬着闵安的背上抽。缠斗一刻后,闵安寻了个破绽跃出石塘外,喝道:“你到底想怎样?”

温什抖了个鞭花,冷笑:“小爷拼着逐鹿头筹不要,也要弄死你个小娘皮的。”他并非知道闵安是女孩儿,只是看闵安生得俊俏,没那男人的威武劲,所以才用小娘皮羞辱闵安。

闵安一听自身受骂,回嘴道:“猪狗!死奴!当我真的怕了你不成?”他一边骂,一边跑,从帐篷门外扯了一根旗挑子过来,三两下剥落缠巾,做成一柄竹剑捏在手里。温什提鞭来追,闵安使起李培南所教的三招君子剑,将“投木报琼”“相见恨晚”“白首同归”一一演练出来,反复舞上十数遍,剑影子就影影绰绰的,像是一道罩子笼住了他的全身。

若说要闵安使出高超剑术来御敌,那简直是玩笑话。但他苦练三招剑一月有余,且只练这三招的起手、连贯、反刺的能力,作用就不可小觑。他不管温什提鞭子攻向哪里,反正只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舞剑,将自己罩得滴水不漏,看得温什眼急。

鞭子抽不进去,温什怒喝道:“小娘皮的,使什么鬼把戏!”

“杀狗三剑听说过么!就是哥哥这种打法!”

温什大喝一声,合身扑了过去。闵安见他不管不顾的整个人抱上来,也急了,起脚去踢,连剑招都忘记刺击出去。温什得了便利,两臂一锁,将闵安箍在怀里,没哪处出力,索性一口咬上了闵安的脖子。

闵安自从恢复过女儿身后,就牢记除去夫君,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在温什臂下挣扎得厉害,还是被咬到了一口。他痛得直叫,用膝拱击温什下身,发力挣脱了出来。温什捂住裆部翻到在一旁,嘴里咒骂不停。闵安听着十分气恼,抓起半大不小的石块,朝温什砸了过去。

两人的梁子越发结大了,闵安始终占了上风,却抵不过温什的缠功。营地里没人能庇护他,他就朝灰雾重重的山谷跑去。温什自然跃上一匹马就追了上去,闵安带着温什在山谷里绕来绕去,净是挑陷阱栅栏口边挑衅他,引他过来抓,再趁机用阴招坑害他。

每当温什落在坑底,闵安就蹲在坑口前问:“服不服?还敢来招惹我么?”

温什越战越勇,大声咒骂不停,闵安索性走回帐篷,简单擦过了身子,吃了一些干粮倒头就睡,再也不管落在坑里的温什。

箭术比试趋近尾声,李培南得了空闲离开观阅台,找到了营地里,却看到石塘火星散落一地,石块乱七八糟投砸的痕迹。他堪堪扫了一眼,推断出大概,站在帐篷外说道:“这两天避开温什,不可与他再生事。”

闵安惊醒过来,揉了揉眼问:“为什么?”

“有用处。”

“什么用处?”

李培南负手而立并不说话,闵安就知道问不出答案了。他扯过冷手巾抹了把脸,走出了帐篷,低头应道:“好吧。”又走到石塘边,将石头捡了回来,一块块重新垒上。

李培南看到地上丢弃的竹剑,沉吟一下,问道:“你与温什打斗时,使出了三招君子剑么?”

闵安将竹剑擦干净,插进帐门沙地里,应道:“世子所传的剑法很厉害,温公子攻不进来。”

“如此说来,是你赢了。”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