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安伸头从柱后偷偷打量了下庭前站得笔直的温知返,一点也未觉得他的剑伤是轻伤,心底又有些哀愁。他回头对李培南说:“世子已经答应过我放走玄序,让大理寺审查,为什么不借着小侯爷带来的懿旨,就此放过玄序呢?这样做,恰巧不曾辱没世子府的颜面,对世子也是有利无害的。”

李培南冷淡回道:“应你之事与今晚放人不一样。”

闵安虽想不通道理,也不懂话意,但心里装着太多杂乱的事,也没心思去问原因。

李培南利索说了:“我只愿送人情给你,人情送多了,你才会把我记在心上。”

闵安暗叹一口气,明知李培南说得没错,依然无心思应答。

非衣等半天没等到李培南随后的处置话语,内心淡哂一声,对温知返抬手虚行了个礼:“世子已经忘了小侯爷这桩事,小侯爷还是请回吧。”

温知返回礼:“温某礼数做到,话也带到,成不成事,只能看世子心意,确实应该退下了。”他转身就要朝院门外走,从中院门宇后又传来一个声音,在唤道:“慢着!小侯爷说个明白话再走!”

一身布袍的吴仁拢袖走出,眯着眼睛说:“我家安子为了认亲落得一肚子委屈,小侯爷敢不敢对着我这张老脸说一句,小侯爷当真不是闵家的大公子?”

温知返返身施礼:“久闻先生风骨迥异,不似凡尘中人,今晚一见,果然觉得传言不假。”

“扯那些没用。”吴仁淡哂,“安子小时被混子打,他家的哥哥护着他,险些遭了毒手。我赶过去救下俩孩子,背上背一个手里抱一个,不歇一口气跑到山庙里,将他们安顿好,等第二天才下来告状,要衙门去抓那些混子。我回去时,庙里的老和尚就说哥哥不见了,还拿走了后门一柄柴刀,怕是寻仇去了。我又折身去县城找,那些混子逮住我打一顿,还说昨天的小娃儿没打够,又送来让他们打一次,这次他们讲不了情面,把小娃儿两脚一提,丢到河里去了。我再赶到河边,还哪有做哥哥的影子。”

温知返神色淡然地听完一切,仿似在听一个街巷里的故事。

吴仁语锋一转:“我是闵家两个孩子的恩人,也是闵家公托付孩子的老友,见我,如同见到了闵家公,小侯爷当着我面,撂个明白话下来,认不认我这个‘老’人?”

温知返弯腰长揖,淡淡答道:“先生的义举足以震铄古今,只可惜晚辈没这个福分受领。”说罢他带伤绝然离去。

第105章 深夜辩驳

李培南撇下前院的一切动静,将闵安带进唯吾院中。闵安焦虑哥哥及玄序的诸多杂事,满心伤痛,脚下随着李培南的步子,走得有些踉跄。李培南等了一刻,见闵安仍然未回转过心神,便伸手钳住闵安下巴,冷淡说道:“他那意态很干脆,绝对不会认你做妹妹,收些心,听我说。”

闵安觉得下巴生痛,伸手去拉李培南的铁腕,含糊道:“可是——”

“没有可是。”李培南一下就截断闵安的话,“他不认,你就争些气,不去认他,当他这十年白活了。”

可是骨肉亲情哪能这样容易割舍,更何况在幼年时,哥哥待她是极好的。

闵安一边暗想着,一边掰下了李培南的手腕,揉着下巴颏,沉着脸不说话。李培南站得近,依势推了推闵安的额头,促使他专心听见后面要说的话。“你细心想想,温知返来世子府闹事,提不走朱沐嗣就回去了,背地又有什么目的?”

闵安发力想着,不得要领。李培南看见院外侍卫做出了手势,举步走向门口,说道:“肯定是想引出事端落我口实,在太后面前参上一本,这样阴险用心的人,你还念着他做什么?”

李培南已经走出了唯吾院,闵安在后嘟哝道:“那你就避着点嘛,为什么还使劲地陪他闹事,不是更遂了他的意么。”他终究想为不被认可的哥哥说话,又不好意思明说,嘀咕两句就当过去,可他实在没料到李培南做事必有一番深意的道理。

今晚五梅供出温家的温知返与朱家有联系,李培南火速修书派人送至王府,说明原委,嘱托父王去一趟温家,假借探望太后的名义,查清温家的虚实。李培南推想,摘星楼投毒案案犯朱八已无去处可藏匿,又出不得昌平府,必定是要找一棵广有福荫的大树依靠。放眼整座昌平府,能庇护朱八且又不走露风声的,也只有近来深居简出的温知返了。

温知返刚从海边回来,行装简便,所带亲随并不多。他若是贸然安排朱八留在温家,容易泄露朱八的行藏,内院里还有伺候太后的宫婢侍从来去,人多眼杂,看见半生不熟的面孔时,想必也会留心甄别一番,朱八在这类缘由之下,决计也不会轻易留下。

李培南正在推测朱八的去处,恰好温知返领着两千禁军来提取朱沐嗣,给了李培南莫大的时机。李培南有意拖住温知返,暗地发出指令,派侍卫去催请父王动身。

李景卓去了温家之后,依照往例询问了太后起居、饭食等多种事宜,还曾沿着厨房、宅院、暖阁转了一遭,连看带问,当真刺探出了温家内情。仆从小心候着摄政王的问责,将诸多琐碎杂事一一禀告了上来,立即让李景卓听出了一条有用的消息:温知返对双亲事必躬亲,隔日便去城西温记取新鲜奶皮制造奶酥茶给太后及温夫人食用,除此外,鲜少外出走动。

李景卓由此想到,朱八或许藏在农庄中,温知返常去农庄,就是为了与朱八串通消息。他唤来侍卫嘱咐一番,情报随后被侍卫带回了世子府。

李培南走出唯吾院,布兵夜查温记农庄,手段之快,超乎所有人的反应。世子府骑兵手持火把彻查农庄,只说领王爷密令前来捉拿逃犯。藏在农庄地窖里的朱八听见外面动静如此大,又未接到温知返的任何指示,心知逃不脱本次的围捕,索性把牙一咬,打算以死成全朱家寨的行事。他故意卷走农庄的一些细软,装作偷盗的样子,摸黑朝庄外的蓬蒿地里跑去。骑兵按照李培南的谕令,本想活捉朱八,胁迫他作为人证举报朱佑成,因此只是大声呼喝,并未放乱箭射杀逃窜的人影。朱八得了空闲,在蓬蒿地里点火,彻底断绝了骑兵们先活捉进而要挟的念想。

骑兵将烧焦的尸身抬回世子府,李培南请军医验明正身,听明抓捕情况,不得已放弃朱八这边的线索,转而又去严刑拷问了朱沐嗣一番。朱沐嗣仍是拒不开口,不写下任何对朱家寨不利的供状,还在地下室囚牢里苦苦捱着。

距离囚牢极远的地方,五梅在冰冷的地面上惊醒过来,突然醒悟到,他被宝儿的冤魂骗了。他记得受到了惊吓,和盘托出所知的一切,导致自己失去了等待朱家人来援的本钱。他越想越懊恼,又越想越怕,最后一头撞死在渗水墙壁豁出的尖石上。

五梅自尽的消息传到李培南耳里,已是夜深之时。他留在书房处置公事,吩咐埋了五梅,忙得彻夜没休息,难免对闵安防松了一些照看。

闵安溜出了世子府,只想着私下再见温知返一面。师父知道他的心思,从非衣那里打听到了温知返的身世情况,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温知返是温家收养的义子,传闻是温夫人去寺院参加斋戒时,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和尚辛勤侍奉着,很得温夫人的眼缘。寺里的主持说情,将小和尚送给了温家做小僮。随后小和尚尽心伺候温家公、温夫人,种种行事与年岁相近的温仁大不同,显得少年老成。温家两位主人一商议,索性收了温知返为义子,指望着他日后能帮衬到温仁。

温知返在温家接受骑射、文华教养,去了海边历练,此次回朝时已立下赫赫战功,使得温家声誉大盛。他做事进退有度,待人温和谦逊,从未留下一丝污名,闵安面对着这样声名中天的温知返,想让他认亲,找出他的真实出身、来处,势必是有一些困难的。

闵安挂念温知返的伤情,连夜摸出世子府,向温知返的亲随投递了名帖,请求拜见他。温知返正想着借闵安之手推动朱沐嗣认死,趁着夜色接见了闵安。

会客厅里烛影淡却,抻着温知返的面容更暗了,他不说话,坐在阴影里看向光亮处,将闵安的局促尽收眼底。闵安低头看着手边揭开盖的茶水,直看到杯口不再冒出热气了,心底仍是烦乱,不知该怎样打破僵局。

温知返自始至终坐着,既不起身迎客,也不开口寒暄,像是对着一厅的空气在想着心事。温府的管家按照钟点进来续水,发觉水壶无用,干脆拖长声音说了一句:“小相公深夜叨扰我家公子已是无礼,又这样干坐着,不如回去罢。”他摆着手唤仆从打灯送客。

闵安急了,把盘桓了一晚的心里话问了出来:“你为什么不认我?”

温知返摆摆手,清退了众人,才喝了一口冷茶清喉咙,淡淡回道:“你是谁?我为何要认你?”

“哥哥当真不记得我?我是玄英啊!”

玄英,闵安的小名,这世上唯独两人会把它挂在嘴边,亲切地唤着,声声展现对女儿家的柔情。闵安猜想着,哪怕哥哥不慎磕了头忘记了往事,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温知返的反应依然很冷淡。他抬手刮了刮茶杯盖子,发出呲的一声轻响,动作那么漫不经心,如同他对待闵安的态度。“据我所知,闵家公是坏在先帝的手里,明明是衷心报国的一个人,偏生得不到主人家的怜悯,用完了他,像是狗一样处理掉了。他的家眷儿女被迫乞讨,讨遍了大半个闵州,侥幸存留下来的,不过是一个儿子。若我是那个儿子,应该认得一些教训,绝不会再去效忠李家人,重蹈闵家公的覆辙。即使我不是那个儿子,也应该生出一根傲骨来,离得李家人远远的,手段高明一点的,还能转头对付李家人几次,让他们知道,就算是一条狗,也会有咬断人骨的本事——小相公坐在这里,与我攀亲,不去报仇,岂不是可笑得很?”

闵安抿住嘴一言不发地听完奚落话,脸上却未显出一点难受的神色来。他的心智很清明,不会因为亲人或是外人说上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就能搅乱一片澄澈的心湖水。

温知返没听到答复,淡淡说道:“你回去吧,以后不要来了,你我立场不同,终究不便。”

闵安站起身作了揖,恭整说道:“小侯爷受家父冤案所激,生出一腔仇恨心思来,我能理会此中的艰辛。只是我要告诉小侯爷一声,谁为帝谁为臣,在我心里本是不在意的,我只看他是否为着老百姓考虑。这个道理很浅显,我相信小侯爷听得懂。先帝纵然有过激手段,处置家父一案时多有差池,但他本意是想压制官场动荡,还给各地老百姓一个青天朗日,单看这一点上,我就不恨他。如今是摄政王持政,其政令手段比先帝更高一层,他与世子一心想革除贪赃枉法的风气,又正是维护百姓利益的举事,所以在这一点上,我又是支持他们的。小侯爷看我不屑,笑话我仇恩不清,任是说得‘在情在理’,也遮掩不了一个事实——朱家在背后促成楚州各地官员行贪,钱银滚滚转运,害的又是谁?又能从谁的身上搜出这些银子来?若是为了报仇,达到咬痛李家人的目的,就要盘剥百姓祸害百姓,这样的仇,我看还是不用报的为好!”他最后抬手朝着座上的温知返一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客厅。

夜风冷,吹得树枝弯腰。闵安虽说畅快说完了一番话,心底实则还是苦涩的。他知道这样一走出去,永远与哥哥没了回头的机会。他期待着哥哥能追来,看在往日情分上,会对他软语哄劝几句。

可是十年之别,世事的锤炼已经改变了许多人的脾气与风骨。

温知返并未追出来,只顺风送出了一句清晰的话语:“你的所做作为让闵家先人蒙羞!”

闵安咬咬牙,绝然调过头,朝着温府大门走去,再也不去期待什么了。他自问自己的作为不会忝辱祖先门楣,更谈不上是非不分。他或许与哥哥走了不同的路,但是归处只有一个,那就是给父亲翻案,洗刷闵家上上下下所有的冤屈。

闵安自然不能对着一脸冷淡的温知返多做解释,说他也曾逃离过世子府的掌控,想以清白身家再谋官位,一步步走到足以重审旧案的位置上去。他猜想,即使说清楚了,哥哥也不会信他,以眼前哥哥如此仇恨李家人的态度来推断,不管他说了多少,做了多少,在哥哥心里,他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还被骂成是不知廉耻。

想到这里,闵安又忍不住难过起来。提着灯摸黑走了一阵,风刮过来,觉得脸上冷,才察觉到原来是泪水被吹干了,只留下两道硬邦邦的痕迹。前面传来一阵马蹄声,他借着光亮一看,就看到了非衣疾驰而来的身影。

第106章 寸步不离

非衣翻身下马,疾步朝着闵安走来,拉住闵安的手腕,直扯得灯笼呼喇一晃,外面的牛皮罩纸立刻破了。“你怎能这样大意,不带一个侍卫就跑出来了?现在的温知返是侯爷,不是你家兄长,他若是存了歹心,将你掳去要挟我们,岂不是让我们手脚受阻?以后也不需要斗法,就会输给他了!”幸亏他晚上留宿在世子府里,师父不见了闵安,跑过来敲门敲得山响,他细细问了一下,就知道原因出在哪里了,连忙扯过两匹马跑了出来。

闵安踉踉跄跄地跟着非衣的步子,听他说得急切,心底有些不认同。“小侯爷会这样做?不至于罢?”

非衣微微一叹:“你这是认亲认出来的死理,忘记了官场上的规矩。官场上讲究拿人拿赃抓现行,管不了背地里整治的事。他若是心狠,等你走出温府,暗地派人赚杀了你,直接推脱说不知情,谁又能在太后面前治下他一分罪?他受罪事小,你有个损失才是事大,听我的,后面谨慎些,不要再去见他了。”

闵安默然想了一刻,重重应道:“是不该再去见他了,他当真没把我认做妹妹,还夹枪带棒骂了我一顿。”

非衣将闵安扶上另一匹马,小心看了看他的脸色,见他黯然,适时宽慰。“你去的不是时候,恐怕刚好撞在了温知返的气头上。你大概还不知道,世子就在今晚出动了骑兵搜剿温家农庄,逼死了朱八,还没上报给太后听,他这是先斩后奏,多少会折损温家的颜面。温知返那边,死了联络朱家的眼线,又没提出玄序来受审,心里肯定在恨着世子,你特地送到他跟前去,他自然要对你撒气。”

闵安骑在马上怏怏地低下头:“好像不管我怎样做,都是错的……”

非衣催马疾驰:“我信你心里有取舍,知事理,所做的决定绝不会错。”

“非衣总是这么好心替我说话……”

非常翘起嘴角隐隐一笑:“我待你自然不一样,比世子要温和多了,更不提那一心想着富贵的温知返。你要是有心,回头认我做哥哥算了,我一辈子养着你,不让你伤心。”

闵安受风吹,揉了揉发红的鼻子,低低叹道:“可你终究不是我亲哥哥,我想他陪着我,再带我回闵家旧宅定居。”

非衣听见了闵安的嘀咕,依然微微笑着:“只要不是跟了世子,这想法落在谁身上,都好实现。听得懂我的意思么?”

闵安一路上都在愁肠百结,实在是没想过有关李培南的任何事,非衣催问他,他也就无意点点头。非衣还曾高兴说道:“小雪一直念着要设宴款待你,与你说些贴心话,等世子府的事忙完了,你去我那边见见她?”

闵安不忍拂了非衣的兴头,勉强应道:“若有机会,一定要见见。”他既然没得到温知返的承认,所牵挂的事只剩下玄序的处置了,要他先瞻顾以后,放开胸怀,过得惬意一些,目前他还提不起这种劲头,自然也会让非衣的好意落空了。

两人在清冷的风中奔驰。非衣没再说什么,急着向世子府赶去,两匹马跑过城头防风树林,将要冲进街坊门楼时,从白石匾后突然蹿出六名黑衣人,手持钩镰锁链,恶狠狠向他们招呼过来。

非衣心底一惊,下暗手的果然来了。他扬声对闵安说道:“你躲在马后,不要出来!”一声令下,他起手在马鞍上一拍,身子已借力向半空掠去,右手也没闲着,在腰间一抚,亮出了寒光凛冽的软剑。

非衣持剑与黑衣人缠斗,走了几招后,突然察觉到他们所使用的不是中原门派的招式。他掠出战圈喝问:“你们是谁?与温知返可有关联?”

闵安躲在马后伸头出来观看动静,怕非衣有闪失,连忙说道:“非衣不用讲君子礼节,先扣住他们再说!他们怎能知道我们走哪条路,肯定是小侯爷事先通风报信的!”说到最后,他突然醒悟到,是他的亲哥哥派人来对付他啊,一颗眷顾亲情的心立刻凉透了。

非衣受了闵安点拨,不再迟疑,扬剑再战,手底果然没有半分怜悯。黑衣人确是接到了温知返的传信,受他点拨,打算抓住这个机会掳住闵安,用闵安来要挟李培南,要世子府放出朱沐嗣。若不成事,他们至少也要提出朱沐嗣去大理寺受审,不让他白白死在李培南手上,否则,他的死对随后的计划无任何好处。

黑衣人的来历与温知返有些渊源。他们出自西疆苗蜡族,本是舵把子的徒弟,听说师父暴死在妓馆绣楼中,觉得事有蹊跷,纷纷从西疆赶至昌平府。平时与他们联络的朱沐嗣已经下狱,无消息传回,致使他们寻不到报仇的门路。正在他们胡乱打听师父案情时,温知返拿着朱沐嗣的信物召见了他们,许之便利,嘱托他们另行成事。

成事的关键之处,就是提出朱沐嗣,让他平息近月来所引发的朝野两方的动荡,保留住朱家寨、温家、西疆苗蜡三派势力。

黑衣人权衡利弊之后,与温知返定下江湖契约,依计行事。他们出动六人,抓一个闵安本是绰绰有余,无奈传信上并未指明,闵安身边还有个高手在护路。他们不想错失良机,看见闵安跑出温家的地界,不会给温知返造成任何嫌疑时,立刻发动了攻击。

非衣武力强于黑衣人,黑衣人眼看事不济,分出两人偷袭闵安,不顾后背暴露在非衣剑下,完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他们抛出钩镰锁住白马身骨,将它拉走,使得闵安没了遮挡。随后另有第三人不要命地赶过来,抛出锁链梭镖,缠住了闵安的手臂,使劲一拉,带动闵安跄踉扑出,倒在了坊门柱前。

情急之下,闵安发力拖住锁链,伤了手臂,给非衣的救援争取到了时间。非衣持剑赶到,刮伤数人,将闵安抢了下来。黑衣人一看失了势,用苗蜡语招呼一声,带伤逃遁进夜色。

非衣挂念闵安的伤势,也未赶着去追,他回头替闵安草草包扎一下,说道:“来的人是苗蜡族,舵把子的手下。我们要跑快些,回去将消息交给世子。”

世子府书房,李培南处理公事仍未歇息。秋凉夜里有些寒露,闵安顶着一头水珠带伤走进门,衣袖濡出血,有两三滴已跌落在地面上。他低着头讷讷的想认个错,李培南脱下身上穿的貂绒夹袄,扬手丢了过去,砸断了他的话。“穿上,洗干净了再说话。”

莲叶送来温水手巾伤药等物,闵安嗫嚅道:“这儿有些不方便,姐姐将东西送我屋里去成么?”

“你怕什么丢人现眼,就在这里洗。”李培南的话像是一记闷棍,打得闵安抬不起头。

莲叶抿嘴笑了笑,招呼着婢女退下,并带上了门。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冷凝,非衣想起身帮助闵安,李培南就发话了:“你坐下。”

非衣想了想,觉得不能与兄长在小事上争执,就顺意坐下。

李培南并没有训责闵安,闵安也知道不顾府里的规矩,私自去见温知返确是做错了事,极为温驯地擦去血渍,替自己上好了药。他抬头看见李培南站在灯下在读羊皮纸,走过去讪讪说道:“世子,我——”

李培南丢下记载了苗蜡族古老传闻的皮纸,抬手点上闵安的额头,将闵安推到了一边去,向非衣说道:“苗蜡异族兴鬼神巫觋之说,手段颇为诡奇,不得不防。”

非衣应道:“世子认为他们会行异举?”

“极有可能。”李培南沉吟道,“抓去闵安也只是为了对付我,实则闵安的去留并无多大用处,他们敢兵行险招,显然是为了更深一层的目的。”

“什么目的?”

“只怕与朱家寨犯下的案子有关。”

“世子也是猜测,没有确凿证据吧?”

李培南点头,非衣说道:“不如静观其变。”

非衣的提议正中李培南下怀,李培南点头应允,从头到尾不看闵安灰败的眼神。闵安坐在围椅中,左右都觉得不自在,不断扭着身体。他听到李培南说自己无多大用处,心里实在是不认同,可又说不出辩驳的话。今晚的局势变化多端,他与哥哥彻底决裂,还生受了奚落与追杀,说是不难受那自然是假话。本来他只揪心一件事,要求面见玄序,却迟迟未得到李培南的准许。现在哥哥的冷酷无情也让他寒了心,他为了不让自己显露出伤痛,只好强装无异,举止里免不了随性了起来。

闵安的左右扭动倒是引起了非衣的注意,他起身向李培南告辞,催着闵安回屋休息。闵安不想引得李培南生气,待请示过他之后,才随着非衣走出书房,怏怏地回到唯吾院中。非衣等得闵安熄灭了烛火,在窗外多站了一会儿,才举步离开。

闵安翻来覆去睡不着,快到天亮才合上眼。可当他清醒过来睁开眼一看,却发现自己被包在被褥中,又搁置在了书房的斜榻上。

李培南一宿未合眼,穿着一件单袍坐在案前,大概是怕吵着闵安了,将桌案移到了门边,顺手接过门外哨兵传回的消息,再批示出去。闵安在被褥里揉了揉眼,问道:“我怎会又回到了这里?”

“打包运过来的。”

闵安微微有些羞愧,竟然是睡得这样沉么?

李培南随之下令:“这些天寸步不离跟着我,否则稍有不慎,你又会跑出去生事。”

“我哪儿都不去,就留在院子里也不成么?”

“苗蜡族防不胜防,待我将他们清除干净,你才能外出走动。”

闵安心想,自己不仅仅是住在李培南的府里,还躲在他的檐头下避风躲雨,顺着他的意思总归有好处。

李培南提笔写了一则密令,回头一看,闵安捂着被褥已经蹲在了案边,还仰着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又怎么了?”

“不是寸步不离么?”

李培南推闵安的额头:“去那边的椅子里坐着。”

闵安拖着被褥走了几步,回头又捱到了案边,蹲下了身子。“还是寸步不离好。”

李培南处置公事时,坐姿一向沉稳,他将房门打开,正对着白玉石筑基,两边还有侍从来往。现在闵安蹲在他身边,捂住被褥披着头发,被人掠去一眼,恐怕在府里又会兴起一桩笑谈。

李培南正考虑着将闵安撵得远一些,闵安自顾自地说话了:“我这样听话,世子让我见玄序吧。”

李培南提笔在闵安脸上写下不准两个大字,撇下他扬长而去。

第107章 贴身保护

莲叶带着婢女走进来,一行人手上捧着托盘,上面放置了钗环首饰、香粉发梳等物,最显眼的是一套罗纱绣花衣裙,料子轻薄,铺撒开,如烟雾飘渺。

闵安正不解地看着婢女们忙碌,莲叶就笑着说:“公子怕你冷,特地叮嘱了,外面还要给你穿上貂绒袄。”

闵安醒悟过来,连忙躲到屏风后:“我不穿女装,姐姐们出去吧,我洗洗就成。”

莲叶倒是预想到了会遇到闵安的抵触,好在李培南已交代过对付的法子,她一声令下,将孔武有力的婢女调派过来,齐齐堵住了书房,逼得闵安逃窜不了。

闵安拒不恢复女装,又走不出门,最后听得莲叶说,不要惹得公子生气办坏了事,他才稍微后退一步。一刻后,闵安整装完毕,领着李培南“寸步不离”的成令,特地走出门去报到。

闵安这一走出门,使得世子府上上下下的人都看明白了,原来小相公是位姑娘,对他的称呼自然也要改了。闵安觉得自己并无多大变化,如同往常一样绾发缠辫,穿着绢衣一般的衣裙,在外面裹住李培南留下的夹袄,暖融融的,走去哪里都落得轻便。

她与擅长女红的花翠不同,没有花翠的利眼,看不出身上衣裙造价不菲,是李培南特意送过来的。她满心都在想着玄序的事,一直在猜测,李培南迟迟不放玄序去大理寺提审的原因是什么,借着能近他身的便利,她很想套套口风。

李培南将书房留给闵安梳洗,去了前院客厅。外出查探福兴坊毒饼食材源头的心腹属从纷纷回转,向李培南报告说,他们将白木郡里里外外搜查过数遍,也没找到曾隶属于朱沐嗣手下、倒卖食材的那几名农户。

这个结果原本也是李培南预料到的,他唤属从跑一趟,总归是想不落一处细节,被朱沐嗣钻到空子。眼见摸查食材源头这条线索确是断了,他下了铁心一定要在朱沐嗣身上套出供状来,不再顾及闵安为朱沐嗣说的那些讨饶的请求。

只因近两天,朱八自焚、五梅自尽的两例,先一步断绝了李培南想胁迫他们举证朱佑成的后路,昌平府连桩命案血案犯下来,只给李培南留下了一个疑犯朱沐嗣。

如今的朱沐嗣就成了关键人物。

可他宁死也不开口,遑论写下能证明自己父亲参与了数案的供词。

为着大局考虑,李培南忍住杀心,没有立时手刃了朱沐嗣。他唤侍卫动用新的刑囚手段,将朱沐嗣折磨得奄奄一息。朱沐嗣瞧着一副文秀书生的模样,骨子里却是经打的,连番拷问下来,竟然还是闭嘴不说一字。最后,李培南亲自走到囚室里,伸手一拉绞索,将两肩扣穿在钩刺里的朱沐嗣提起来,对着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说道:“你熬着最后一口气不死,大概想见到闵安。她就在我府里,天天跟在我身边,再过一时,我就会娶她做妃子。你若不死,还能见到她穿着喜服嫁给我的样子,多留口气,好好等着。”

朱沐嗣双肩被挂,双脚已断,没有多余的力气抬起头来。他了解李培南的为人,不是绝然把握,不会说这样的话。如此看来,令他苦苦支撑的最后一个理由,也将要瞬间倒塌了。

李培南看到朱沐嗣垂落的发丝在微微颤抖,知道假话已经起到了作用,折磨朱沐嗣的肉身未必是最好的法子,但攻击他的心防确是最有效的结果。

李培南走出囚室,对闵安自然也瞒住了朱沐嗣的情况。他有足够强盛的心力来面对闵安,神色如常,举止有度,无形给了闵安一种假象,以为他背后并未多用刑法惩治朱沐嗣。闵安在昨天听得非衣说,落在世子手里,玄序必然少不了折磨,她揪心哭了一刻,向李培南请求不用私刑对付玄序,李培南当时也是应允了的。两厢原因凑在一起,两人各自盘算着想从对方手里讨到便利,倒也没出多大的纰漏。

今早,闵安听从莲叶的劝告,不想忤逆李培南的意思,穿好了秀丽衣裙找到了客厅里。她一进门,带着一阵清雅香气,白净的脸容攒在貂绒衣领上,映得眉目如墨玉,生出与平常不一致的温婉气质来。侍卫张放站在李培南的座旁,惊呆看了一下,才醒悟道:“果然是个姑娘家,我就说小相公生得白,不该是个文弱样子。”

李培南看着闵安慢慢走过来,说道:“还是这样顺眼些。”第一次瞧见她着女装,风姿秀美,他的心底还是带着赞许之情,只不便在言语上显露出来。

“把我的意思传给父王。”李培南吩咐张放带着口信去王府,向父王知会一声他要娶闵安的主张,将张放撵走。

闵安走到李培南座椅前,依照往日规矩站在他膝边,直到塞不进一个茶盅的距离,使他满意地笑了,才低声说着:“世子,我要见一见玄序……”

“不急。”

相比较不准的答复,这样的回答多少还能让闵安安下一份心。

“那什么时候,才能急……”她吞吞吐吐地问道。

“再过两天。”

“为什么?”

李培南抬头看了闵安一眼,闵安迎到一个有所意味的眼神,立刻咬住嘴不说话了。

李培南对于闵安的乖顺很满意,他牵着她的手坐下,说道:“还要准备一些事,待事成,你就可以见到他。”

闵安不明白所备琐事是哪些,不过较为明智地不催了,管家递茶进来,李培南随手拾起茶盖,溢出一阵清香气,状似无意而问道:“府里还有人会做酥奶茶么?她爱喝这个。”

闵安忙摆手:“不用了,我不喝。”前面喝一次冻子酥奶酒就闹出柳玲珑的命案,她警戒在心,不愿再涉及此类喜好。

李培南却说道:“我尝尝味道也是好的,能让你念念不忘的东西,想必另有一种风味。”

闵安也不好再阻拦,管家立刻撩起衣袍下摆跑出去了。她站在李培南椅旁,絮絮分析着案情的细处,李培南也没答话,只是听她说。

“仅靠五梅的口供,不足以定朱大人的罪名,后面该怎么办?”闵安问道。

李培南答:“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后面的事你不用操心,让我来处置。”李培南话风一转,由此又断了闵安打探的意图。他并不是不信任闵安,只是随后要做的事情,手段未免阴毒了点,他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放在闵安面前,闵安却不见得能接受。

所以那些狠事,他一律从明面转到暗处,尽量不触犯闵安的善心。

闵安觉得干站着有些傻气,找了点其他闵州的趣事来说,尽量逗得李培南欢心。李培南看出她的意图,心里好笑,勉为其难在面上也笑了笑。他矜持着脸色没说话,实则是在等着管家回来。

小半个时辰后,管家果然打道回府,急匆匆地提着一个红漆食盒走了进来。他打开盒盖,取出温热的瓷碗,一阵子甜腻香气扑出来,带着蜂蜜味儿。

管家先将酥奶茶递给闵安,闵安摆手不接,他像是怕闵安闻不得甜味似的,还凑到她鼻底晃了下。这一晃不打紧,立刻让闵安嗅出了一丝熟悉的味道,若隐若现的,很像是以前暴毙在世子府里马老夫人所饮用的茶水味。

管家却是什么都不曾察觉,恭恭敬敬将奶酥茶呈给了李培南。李培南也不曾迟疑,拿起瓷碗就待送入口,氤氲甜腻顺着热气飘散出来。

闵安突地灵机一动,喊道:“慢着!这茶里好像有古怪!”

李培南抬起瓷碗看了看,问闵安:“瞧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