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裤子的松紧带和衣服的下摆之间,阿紫背部和臀部之间的皮肤完全裸露了出来。我看得很清楚,有时候我故意靠得很近,而且同时下蹲的时候,身体努力前倾,脖子伸长。

我甚至可以看到那块白色半透明的肌肤上的一根根柔软的绒毛。最有意思的是,在她右臂上、腰部下面的地方,还有一块淡淡的紫色圆形胎记。我猜想,这就是她叫阿紫的原因吧。

每当这时候,我都会很兴奋,这种兴奋除了平时踢球和打架胜利外,根本不会出现。

所以我意识到,我喜欢阿紫。

“最多…半年内…要有心理准备。”

我依稀听到这么几个字眼。

我会死。

会死吗?

我突然茫然起来,似乎死亡这个字眼离我很远、很陌生。我从未看过谁死去,当然电视上的不算。因为我知道,那些被机枪扫射、被炸弹炸碎的家伙,很快就会换一套衣服,或者干脆衣服都不换地出现在另外一个频道的电视剧里。

所以,我不理解什么是死亡。

话说回来,我是如何住院的?

为什么,为什么一点都不记得了呢?我用手肘支撑起自己身体,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它,从脑袋、脸到脖子、腹部和背部,包括大腿、胳膊,我没有感觉到任何痛楚。

我究竟是因为什么病才会被送进医院,甚至医生还提到了死?

想到这里,我又开始头痛了。我最讨厌学习,最讨厌动脑了,因为每次那样都会觉得无比的烦恼。

母亲走了进来,她的脸很奇怪,明明流着眼泪,嘴巴却是笑着的。她用手按着腹部走路,那姿势真滑稽。

大人们啊,干吗这么虚伪,哭就是哭,笑就是笑,我可不相信可以哭着笑起来。

“我怎么了?”

“没事,医生告诉我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母亲淡淡地说。

“过几天是几天?”

“一个星期左右吧,好好休息,学校那边我会去帮你请假的。”母亲叹了口气,她提着包准备离开。

“你又要走了?”

“嗯。”

“爸爸呢?为什么爸爸从来没有来过,我记得他说了要开车带我去钓鱼的。”我固执地喊道。

“你还在生病。”母亲的表情有些不耐烦。

“即使不去钓鱼,他也应该来看看我吧!”我愤怒地吼了起来。母亲紧咬着下嘴唇,看着我。

“他工作太忙,等有空的时候一定会来的。”说完,母亲留下一些钱,转身离开了病房。

如此冷淡的父母,我真怀疑我究竟是不是他们亲生的。

这下好了,又安静下来了。

我迅速地下床,光着脚穿上我喜欢的卡通拖鞋,然后兴冲冲地走到大门前,打开门想出去。走廊上的温度比我想象的要低得多,我只好折回来胡乱披了件外套。

整条走廊很狭窄,而且弯弯曲曲的像一条肠子,越往尽头越黑暗,温度也越低,似乎阳光根本照不到那个地方。我觉得脚有点颤抖,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双手努力地扶着墙壁,朝着走廊尽头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对那个黑魆魆的地方产生了好奇。

旁边的病人也好,医生也好,包括走来走去的护士,似乎都慢慢地消失了,身体都不见了,我一个劲儿地朝着走廊尽头走过去。

突然,身体后面被什么东西拉住了,回过头一看,居然是位大叔。

好老,真的好老。他就像是从废墟里或者古墓中挖出来的化石,嘴唇和下巴的胡须一根根杂乱五章地竖起来,而且全部变成了白色,又是白色,又是白色!

不过仔细看上去又有点儿不同,那是一种毫无光泽的白色,是退去颜色后的苍白与无奈。他的额头上都是皱纹,零散的几根残发也粘在一起。

“我说小哥,你想去哪里啊?”他说话了,随着喉结的上下蠕动,我耳边仿佛听到了一台老式唱片机发出的声音,每个字节都带着沙沙的杂音。

“那,那边看看。”我如同被人抓住的小偷,突然有些心虚起来。

“哦?”大叔抬起头,半闭着眼睛,带着好奇朝前看去,可是他抓着我衣服的手丝毫没有松开。

“要不,一起去看看?”我笑嘻嘻地邀请到。

“哪里话,我说小哥,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大叔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那笑容真恶心,就像是有人用刀猛地在鼻子下面划开一道口子,笑容歪向一边,顺便还露出一嘴歪歪斜斜的黄牙。

“我怎么知道!”

“哦?哈哈,我说小哥,你连前面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就傻乎乎地跑过去。在自然界里,即便是最愚蠢的动物,也该有规避危险的本能吧!

人类为何总是如此愚蠢,不,应该说如何过于聪明?是因为好奇心和骄傲战胜了本能反应。”大叔的话非常刺耳,我皱着眉头看着他,发现他居然也穿着病号服。

“切,不过也是病人罢了。”我回过神来,生气地想要挣开他的手。

“哎哟,看起来脾气不小啊。算了吧,看在我们如此有缘的分儿上,我来告诉你那是什么地方吧。”大叔一脸的开心,像喝醉了酒一般斜靠在墙上,接着平伸出手指着前方。

他的嘴凑到我的耳边,我感觉到他浓重的气味,还有硬硬的胡须擦过脸上的瘙痒感。

“一定要听清楚哦,我可是只说一遍的。”

我点了点头。

“那里是,送走死人的通道。”

大叔一字一顿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打了个哆嗦,那声音如同一滴水从我后颈处滴落下去,然后直接顺着脊椎骨滑落下去。

“我才不怕呢!别当我是小鬼,就随意糊弄!”我咬着牙转过身,握紧了拳头。

“哦哦,真是有志气的小哥。不过告诉你吧,作为生者死者之路,还是不要踏入为好。除了那些有特殊职业的人,像我们这样的病人最好不要过去,算是我给你这个新进来的菜鸟的忠告吧。”

大叔说完后,闭上眼睛用手搔了搔脑袋,惬意地打着哈欠。

“那么,再见了小哥,以后有机会再聊。”大叔眯着眼睛,趿着拖鞋朝后走去,忽然又转过身子冲我喊道:

“我在413病房,有空的话过来坐坐吧。”

鬼才要过去!我暗地咒骂道,看着那怪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另外一段后,我又盯着前方的黑影看了看。咽下一大口唾沫后,我打算继续朝前走。

但是我的手心渗出了汗水,无论如何努力,小腿都没办法再朝前迈过去了。难道真的被吓住了?

不过是喜欢唬人的中年大叔,我干吗相信他?我在心底这样念到,要知道,在学校可是没有人敢招惹我的。

过去看看吧!这句话像一只无形的温柔的手从背后推送着我。我刚要走过去,忽然从身后传来一阵尖厉的滑轮滚过地面的声音和嘈杂声。

我还没来得及回头,就看到一个穿着淡蓝色衣服、戴着同色头套和白色口罩的医院工作人员快速推着一张病床从我身边走过。这家伙的脚步很快,仿佛赶着去做什么似的。

手推床上躺着一个人,不过被布盖住了脑袋,当床推到我身边的时候,我的身体离那人的头部很远。

“快回病房。”推床的人戴着口罩,声音沉闷得很,也许还有点儿感冒吧,总之听上去让人感到不是太友好。

“哦。”我回答了一句,打算转身的时候,发现盖在那人头上的布被不知名的风吹起来了。

布满沟壑的苍老皮肤,枯白的胡须和头发。

我好像看到刚才的大叔正躺在床上,转过头冲我笑了起来。

不过嘴巴像一个黑洞,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擦了擦眼睛才看清楚,只是同样年纪的人而已,仔细一看,并不是他。

“该死的,真晦气。”那个戴着口罩的推车人立即将布又盖了上去。

“晦气?”

“那当然,已经死去的人就要盖住他们的脸,盖上后千万不能再随意揭开,否则很不吉利。”

“喂喂,你好歹也算是医院里的人吧,怎么还相信这样的迷信说法?”我忍不住质问他。

“哦?迷信?”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仿佛有急事似的,现在这家伙却停了下来,一只手叉在腰上,另外一只手摘下口罩。

居然是个女孩!

看年纪也就二十三四岁吧,样子谈不上漂亮,鼻子不高,上嘴唇厚实而且上翘,额头也短短的,但是整张脸,整张脸唯一让人眼前一脸的是那双眼睛。

很大,很清澈,很漂亮。

大到何种程度?我甚至以为那是从漫画上直接裁剪下来的,不过她的脸呈可爱的圆形。如果是瓜子脸就比较吓人了,因为是圆形脸,眼睛看上去并不十分突兀,

倒有几分可爱,眼白的部分不多,眼珠是淡淡的海水蓝,瞳孔深邃而迷人。如果盯的时间太长的话,仿佛像黑洞一般会把人吸进去。

那张平凡的脸蛋完全因为这双奇特的眼睛而充满了生气与活力,我打赌任何人看到都会无法忘记。

“嘿嘿,第一次看到死人?像傻了似的。”女孩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有点害羞,怎么说我也是个男性,无论怎样,被一个女性,尤其是年长的女性耻笑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没有的事。”我几乎求饶般地辩解道。

“别害臊,很正常的,我第一次推的时候小腿都发软,那个人是车祸死的,整个肚皮都反转了过来,内脏像一堆烂泥,右边的身体包括胳膊和大腿全部都轧断了,

是有一些骨头和碎肉连在一起,推出来的时候,他的手还掉了下来,在空中晃来晃去,就好像荡秋千一样,最后‘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我还得把那只是捡起来,哎呀,真恶心呀。”女孩皱了皱眉头,声音清脆起来,而我则有想呕吐的感觉。

“不多说了,我还得赶快推过去。”她重新戴上口罩。

“哦。”我也打算回房了,在外面待久了,觉得一阵冰凉,脚底也有些发麻。

“我专门负责清扫卫生和推尸体,说不定,哪天推的是你哦!”她的大眼睛眨了一下,笑得眯了起来。

我立即转过头,朝病房跑去,一声也没有回答,只是听到车轮声越来越远了。

房间恢复了寂静,我觉得这家医院的人都好奇怪。仿佛他们待的地方不是病患和死亡的终结之地,倒像是一个无法言喻的神奇地方。活人和死人在这些家伙的眼睛里,无非是站着和躺着的区别吧?

如果我死了,也会被那个女孩从这里推出去,推到那个大叔说的地方吗?

我又想起了那个医生的话。

“半年内…死亡…”

说不定,我只有六个月的时间。

2

我又做梦了。

梦到自己回到了学校,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

在我右前方的依然是大伟,嘴角长着一层细密的胡须,看上去总是傻傻的,据说他家很有钱。可大伟经常受欺负,高年级的人总是在下课去逮他,就像逮耗子一样。

开始的时候,大伟不给钱,结果就挨打,后来给了,打得更凶了,因为他们总觉得大伟身上不只带这么多。

而我知道,实际上大伟的爸爸很少给他零花钱,这些钱还是他从早点钱里省下来的,还有从家里偷来的。

所以我们一致认为,大伟如此痛苦的原因就在于他家太有钱了。

我之所以会梦到大伟,是因为他也很喜欢阿紫。

阿紫就坐在我前面,她的辫子在脸前晃来晃去,像一团有生命的东西。我总是趁着和大伟说话或者传递东西的机会,支撑起上身,好让自己的脸靠近阿紫的头发。

越来越近,直到我闻到一阵香皂的清香味和一阵独有的淡淡香气,还有那柔软的头发扫过鼻尖的感觉,就像冬天的阳光直接照在脸上一样。

可是她始终没有回头。

我惊恐地发现,自己不记得阿紫的样子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住院这么久了,大伟、阿紫还有其他人都没有来看过我一次呢?

每一个梦里,我都能准确地记得别人的模样,唯独想不起阿紫的脸了。这次也不例外,正当她转头的时候,我醒了。

这是星期六早上,当我睁开眼的时候,看到房间里多了个东西。

准确地说,应该是多了个人,这个病房不再是专属我的了。当我醒来的时候,那人正背对着我,看样子是个女孩子,不过很瘦弱,病号服穿在身上,就像是被骨架撑起来的一样。

我继续望了望四周,看到床边放满了花,床头柜上还摆放了零食与水果。我像一条蛇慢慢地下床,消无声息地走到女孩的床头前,伸出手把桌子上的一根香蕉掰了下来。

香蕉并不大,我吃得也很急,其实我不是太饿,当我去掰第二根的时候,我看到有只手按在我抓着香蕉的手上。

“不准吃。”

我听到一声病恹恹的带着些许娇气的女声。

“我只是看看有没有坏掉。”我解释道。

“你刚吃了一根,地上有香蕉皮。”看来她的病不是太重。

“那是别人吃的。”

“放开我的香蕉。”

“你放开我的手,我才能放开香蕉。”我一边说一边转过头。这时候,病房的光线开始明敞亮起来。女孩的长发遮住了大半脸,下巴尖尖的,脸色依旧是我最讨厌的白色,不过眼睛很大。

她的眼珠子转了转,看了看香蕉,又看了看我,最终放开了我的手,我也放开了那根香蕉。

“你得了什么病?”我很有兴趣地问道。女孩的身体似乎很弱,她翻了个身,使自己的上身靠在床头的枕头上。

“不知道。”

“啊?”

“反正突然晕倒了,醒过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看见你吃我的香蕉。”她的声音没多少感情色彩,就像是在念课文。

“我没吃。”

“别担心,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其实我不喜欢吃香蕉。我只是想提醒你,这香蕉有毒。”她依旧看着前面,好像我不是在她旁边,而是站在正前方。

我觉得一阵反胃。

“这是那个女人送我的,所以一定有毒。”

“哪个女人?”

“我姐姐,她很快就来了。”女孩的脑袋像木偶一样转了过来。我觉得很不舒服,她好像不太正常。

“既然是你姐姐,怎么可能下毒?”

“她想杀我啊,爸妈死了,只要我也死了,她就自由了。”

我觉得有点无语,和这样的人说话多了,自己也会变傻。

“对了,你得了什么病?”她突然有了兴趣。

“不知道,心脏病吧。”我随口胡说了个我知道的比较严重的病。

“哎呀呀,真的吗?好幸福啊。”女孩居然双手合十放在下巴下,一脸羡慕地看着我。

她一定是脑子短路了吧?

“你知道吗,童话故事里只有王子,公主才会得心脏病啊。他们总是穿着华丽的衣服,面容秀美,双手捂着胸口,一脸的忧愁,好美啊。”

“喂喂,这种病可是会死的,有什么好羡慕的?如果人死的话,什么衣服、面容、财富都无从说起了吧!”我摊开双手说。

“是啊,可惜你穿得很烂,长得也相当普通,而且看上去…”她突然睁大眼睛盯着我,让我有点发毛。

“看上去怎么了?”

“嘻嘻,不能说,不可以说。妈妈以前告诉过我,这句话千万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出来。”

我叹了口气。

“对了,我姐姐就要来了,你还是赶紧上床,别人她看见你和我说话,否则她会连你也杀死的。”女孩突然变了脸色,一本正经地说。

“好好,我睡觉,你慢慢等你的杀手姐姐。”我回到床上盖好毯子,但还是看着那个女孩。

她就那样保持着一个姿势傻坐着,没见喝水,也没见吃点什么。我甚至怀疑她是否眨过眼,呼吸过,她是活人吗?

古怪的老头,推死尸的大姐,还有这个病友。

这家医院真是奇怪啊,好想赶快出院,回到学校里去。我转过头顺着窗户朝下看去,不安感和困惑感同时涌了上来。自己的医院离学校只是一条街的距离,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从来没有来看过我一次呢?我不明白。

大门外有人进来的声音,我知道这时候不会是我的母亲来看望我,医生、护士也不会这么早出现。

那个杀人犯姐姐?

我转过脑袋,果然,一个留着短发的女孩子,穿着白色的戴帽子的运动服,朝那个女孩走过去。

啊,好熟悉的脸,不,应该是好熟悉的眼睛才对吧。

这个女孩,分明就是昨天看到的那个推死尸的姐姐啊。不过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而是看着自己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