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他对面的那个女人,持着倔强而矛盾的态度,露出倔强而矛盾的表情,仿佛想要和他同归于尽,又像害怕与他接近。

他有办法让她很快就不矛盾,然后立刻气馁。

于直松开手抚了抚脖颈:“穆子昀从你手上拿了百分之零点五的股权以后,打算卖给启腾集团。”

那个女人倔强的表情陡然松开—丝裂缝,本来就矛盾的心灵堡垒摇摇欲坠。

高洁的心头是被于直这句清清淡淡的猛地一震。她的混乱原本是一股本能的冲动,让她做出本能的应激反应,于直的一句话就像—记冷枪,让她本能的情绪全部退散,脑海中一些原本模糊的意识就像拼图—样拼凑起来。她的身体抖了抖,连声音都附上了害怕:“什么?”

于直缓缓说道:“你的百分之零点五给了启腾以后,他们就是盛丰集团的控股方。”他冷笑,“穆子昀打算把我们家卖了。而你,高洁,你和她签的股权转让协议,在她打算的这笔买卖里,很重要。你明白了吗?”

拼图在髙洁的脑海里缓慢又清晰地一块接一块合并在一起,拼出来的却是另一个更大的漩涡,恐怖,骇人,毫无预料,她早已经置身其中而不自知。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极力发出声音,发出的声音却是在求证可怕的现实:“你……什么时候开始的?"于直又笑了笑,风流的嘴角微微勾起,将背后的真相重重落下:“大概是从阿里山就开始了吧。”

高洁好像被冻水冲刷,冰寒劈头淋下,战栗缓缓散开。

于直继续用高洁已经熟悉了几百遍的调情语调,把冷情的话讲出来:“你我双方还是合作得挺愉快的,各取所需,各得其所,我帮了你,你也帮了我。就当这是一场互利互惠的商务合作吧!最后这—场——”他顿了顿,心头那一点起源得莫名的怒火至今还未消除,这不应当,他的口气重了重,“本来你不就计划着吗?就是被我提前执行了。咱俩起不亏欠。”

高洁脑中的拼图,已被轰然爆裂,目光渐渐模糊,老式酒店的陈旧色彩在她眼前跌跌撞撞,明明应该被固定的光线跟着摇摇晃晃,交织成一张棋盘——就像她被他们披上的衣裙。

那个男人——那个叫于直的男人,就坐在棋盘之外。她内心隐藏的阴谋,一路孤单的图谋、逐日而生的愧疚,一切都被他窥透洞穿。她内心隐藏的阴谋和欲望,早就被捕捉到这张棋盘上明晃晃地盛放,被对方假装入戏的姿态无情地调戏着。

可是,这样一个时刻,听完执子之人的陈述,那样巨大的黑幕以及她愚蠢到极点的行动,瞬间让她的愤怒连释放的立场都没有。高洁蓦地惶恐起来,面对审判,她无可辩驳。

于直看着又怔怔地站到光线中央的髙洁,她脸上原本同归于尽一样的倔强尽数消失,而矛盾也渐渐明晰,取而代之的是流转着的难堪、悲愤、无奈等一言难尽的表情。

她泼他一杯红酒以后,他以为她可能会像髙潓那样激动到歇斯底里,发作到可能令他无法招架。

谁知她如此平静,平静得近乎可怕。

于直原本打算在高浩开口前,不叙—言,但高洁一直无言地站立在他对面,沉默得他好生难耐,于是他破规补了—句:“高洁?你刚才不是还想说些什么吗?”

高洁也想说些什么,张一张口,才开一道情绪口子,震惊冤屈羞怒愤慨愧疚自惭种种痛楚叩门一样袭击过来,痛到她又不能正常发声。

自典礼开幕,她一直在失语状态,在整个棋盘上,她也一直失语,盲目。差一点祸及他人,包括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于直眼里的高洁将微张的嘴闭上,如他所愿地塌陷了堡垒。

高洁的双肩跟着塌陷,她的嘴唇都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摇了摇头,将手指上的戒指除下,扔在了面前的地毯上,戒指在地毯上一路滚动,一直到于直的脚下。

于直看着脚边的戒指——以水沫玉装饰的犬眼,以缟玛瑙点缀的犬鼻,以钻石铺镶出的斑斓犬身,都是以最华丽的外表包裹的谎言。、高洁痛苦地动一动山石落根般的双腿。这是不应该再停留的现场,兵败如高山倾倒,渺小的自己,愚昧的自己,已不能现世。念及此,她终于积聚出一股力量,让她得以拔腿,继而转身,愈走愈快,快到几乎是飞奔到门前,扭开门,踉跄扑倒,又挣扎爬起。

这些动作都落到于直眼内,甚至在高洁跌倒在门前的那一刻,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但也只是站着,没有让自己更向前一步,而是看着高洁又扶着门框爬起来,风中弱枝一样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于直俯身捡起戒指。

这出折子戏终是落幕。

他将戒指放入口袋中,在原地站立了一小会儿,从容不迫地走出门,顺手将休息室大门关上,就像亲手落下这出戏的帷幕一样。

他在门外看到了高潓,高潓的那张脸和高洁差不多惨白,她离他差不多五米远,并不走近。

于直笑着打了个招呼:“潓潓,你好。”

高潓又往后退了两步,她的表情是有些惶恐的:“于直,你太可怕了!”

于直仍是笑着:“潓潓,你在说什么呢?”

“于直,我今天过来并不是因为认了输,而是不想输掉姿态。但是来了以后,发现这一切简直……简直不是我能理解的。你太可怕了!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和我分手,和今晚的这一切有没有关系?你是不是把我们家都——”高潓问到再也问不下去。于直说:“你想看的,都看到了。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高潓猛地摇摇头:“算了,我不想知道为什么了,就算高洁活该,也算我活该。我不想让我自己更活该。我……我走了。”她转过头,像是怕被真相追赶一样匆匆逃离现场。

于直仍是不疾不徐,漫步走入已经散场的大厅。

于毅得意扬扬地迎过来:“善后善好了”他拍着于直的肩膀,“走,喝一杯去。”

于直摆手,他看到了正在协助林雪的助理管理收尾事物的秘书,把她叫到跟前,嘱咐了一些事宜。

于毅笑道:“奶奶是善心人,给穆子昀和她外甥女的补偿太厚道了。”

于直遣走秘书,对于毅说:“穆子昀这员大将,奶奶可是给了你。”

于毅说:“好嘛!烫手山芋嘛!”

于直笑了笑,对于毅耳语道:“也不算烫手,回头你好好把她以前和电视台往来的账务仔细查查。”

于毅心领神会,给于直比了个大拇指:“喝酒去。”

于直还是在偌大的大厅里头立了会儿,走出宴会厅大门前又回望一眼繁华落尽的宴会厅,戏台上每一样残迹都被收拾干净,明天又会重启大门,开始新一轮的繁华大戏。

他跟着于毅走出这剧院一样的百年大楼,外面只有零星的路人,没有了高洁的踪迹。他想,他不能再想她了。

高洁是在五分钟之后,自剧院一样的百年大楼破门而出,在风中一路狂奔,撞倒一位路人而不知道歉,她更不知自己想要奔向何方。

一种痛蔓延开来,如尖利针锥刺进心脏深处,如厚重铁锤敲击在脑门之上,痛得轰轰烈烈、沉沉实实、不分南北。

她依旧处在她的原点,浑浑噩噩地上足发条,既无前路亦无出路地兜转。一直就这样兜转。

高洁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筋疲力尽,忽地踢到一块硬块,才重重摔倒在地上,耳畔只听得沉沉江水流动和呼呼秋风吹拂。四周暗黑无人,只有江水两岸的民宅闪着冷冷的灯光,一星两点,是她眼前冒出的金星。她昏沉而茫然,仿佛梦里不知身是客,不知今宵去何方。

有带臂章的夜巡人路过,好心过来搀扶她:“这个姑娘怎么回事?生病了?要去医院吗?”

高洁推拒着:“不。”

她被陌生人扶起来,才觉出身上的冷。

“快回家吧?现在没有地铁了,前面可以交到出租车。”

她在好心人的指引下,走上被路灯照亮的笔直大道,车站停着暖黄色的出租车,她糊里糊涂钻进其中一辆。

司机问她:“小姐,去哪里?”

高洁下意思报了个地址,司机踩下油门,汽车启动把她的意识也启动,她慌乱地说:“不对,不是这里。”

司机好脾气地问:“那么是哪里?”

是哪里呢?她去哪里呢?她刚才报出的怎么是于直公寓的地址呢?那也是棋盘上的格子,陷她进去的格子。

她小声地无奈道:“我不知道。”

司机没了耐心:“小姐啊,你别跟我们这种做通宵生意的开玩笑,不用车就下去吧!”

可是车内温暖,高洁不愿离开,她扒住座椅:“去常德公寓。”她终于想出她唯一可去的地方。

这里离常德公寓并不太远,也就十几分钟路程,很快抵达。高洁付钱下车,一路跌撞走到“清净的慧眼”工作室门前,往兜里摸钥匙,才发现这件被别人披上的衣服,一点伪装和庇护都不给她,没有衣兜更没有钥匙。

高洁敲了敲门,很快有人开门,里面透出一线光亮,高洁支撑自己的力量已经透支,瘫软乏力地倒头就栽了下去。

她浮浮沉沉地睡着,不知今夕是何夕,时不时不安稳地抽搐一下。睡时无梦,醒时也不觉已醒。等到有人伸手抚摸她的额头,她不得不醒过来。

站在床边的裴霈关心地问:“高姐姐,你有点发烧,要不要去医院?”

高洁迷迷糊糊地先摇头,然后目光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相触,被一暖,终是再度回归现实。

裴霈提醒道:“我做了点粥,端给你吧?”

高洁没有气力让自己说出“不”,也不想拂了小姑娘的好意,虚弱地点点头。

裴霈熬的粥香糯可口,温软香甜。高洁喝了一口,接着就喝下一碗,望着碗底,看到了穷尽的局面。

一切都已经结束。她已经落下阵,态度糊涂,姿势难堪,毫无值得同情之处,而且——结局和她预想的是一致的。高洁狠狠地咬着唇,心中痛悔到极点,却落不出一滴泪,也讲不出一句话。难看的创伤,深刻的耻痛,屈辱的懊悔,不可与人言的倔强,她强撑着让自己坐着,积攒着气力,可是又迷惘得好像什么都积攒不了。

就在迷惘时刻,裴霈又来敲门,在外面轻轻唤道:“高姐姐。”随后推门走进来,神情古怪为难,向高街伸出双手,左手手心里一串钥匙,右手递来一封信笺和高洁昨日遗留在宴会厅现场的手包。她说到,“刚才有位'路客传媒'的陈小姐来给你送包,留下了这串钥匙和这封信。”

高洁把信和包接过来,打开信笺,信是打印出来的,非常公式化的通知文字,告知她可在下周某日至某某律师事务所签署房产过户协议,自己的联系方式是多少多少,房产就是静安寺后头的那件公寓——这就是她在这场赌局里唯一的获得凭证了。

于直何尝将她放在眼里过?真是一场虚情假意、虚与委蛇的折子戏。但高洁心内的痛麻痹着她的身体,她轻轻合上这页纸,就像放下了折子戏的幕布。

然后,她的声音就能发出来了,她攒了力气对裴霈说:“裴霈,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裴霈立刻说:“当然可以。”

高洁说:“这张纸上有个地址,这串钥匙就是房门钥匙,能不能帮我把房间里所有的女性日用品和衣服拿过来?壁橱里有两个行李箱,都是我的,只需要整理这个季节的衣服和内衣就可以了。”

裴霈真是个灵透的姑娘,笑吟吟地过来抱抱高洁的肩膀:“高姐姐,欢迎你当我的室友,我一个人晚上住老房子真有点害怕。”

高洁柔弱地靠在裴霈的肩头,放松了自己。没有想过漩涡过后还能得到至大至诚的安慰和好意。

大至诚的安慰和好意。

一切都结束了,是的,她一夜之间就失去之前二十多年自她头顶灌入的、扭紧她血肉的发条, 心中的那根弦也跟着断了,她望见了自己的愚蠢和蒙昧,并且因此摔得粉身碎骨。 然后她回到了这里—“清净的慧眼'', 是母亲给予她的最初,也是母亲的遗志。

在这里,她要拾取她碎落的遗骨,重新拼凑出一个自己。高洁心中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提醒。

裴霈将小卧室的窗帘拉开,室外阳光金子一样洒落进来,公平地普照大地,也普照着她。裴霈笑着说: “晒晒太阳养养钙, 一切都会好的,太阳每天照样升起,生活每天都要重新开始。”

裴霈没有问她缘故,却给予她最好的照顾。高洁有一点点感激涕零,她再不翻身下床, 就太对不住她的好意了。

高洁洗漱的时候,裴霈去了公寓取高洁的行李,她动作很快捷,不过两个多小时就回来了,她请了出租车司机帮助她将两只行李箱和四个大袋子提进门,她气喘吁吁地说: “我把所有的女性用品都拿来了,还有你所有的衣服。”

高洁打开行李箱,裴霈手脚灵巧,在有限的空间里,将她全部的用品都装了进来,包括她自己的,包括于直给她买的——也没有关系了, 她和于直的这一段切皮切不了肉, 实打满算是交割不清楚的。

但从今往后,于直也再无工夫将她放进眼内,她告诉自己,戏已落幕,盈亏自负。

她将唯属于自己的这些物件一一收拾进 “清净的慧眼”,她将自己的心也收拾进 “清净的慧眼 ”。

高洁一直没有和于直的秘书陈品臻联系过户的事,令陈品臻颇为为难,她向于直汇报完公事,便将这桩事情一并汇报。

于直正在签署言楷提交的“创意广告大赛”的媒体预算报告,听完陈品臻的汇报,把目光停在报告的最末签名栏。

阿里山后,几乎高洁全部的行动都在他的意料之内,包括最后结算的无所行动。她在想什么呢?他不能再想了,他不应当继续纠缠在这桩旧事中。

于直对陈品臻说:“事不急,你等她联系你”。

陈品臻对于直的指令从来都会顾及得面面俱全,滴水不漏,她多问了一句:“如果高小姐一直不联系我呢?”

这也在于直的意料之中,他说:“等她联系你了,你再汇报我。”

陈品臻觉出老板的不耐烦,不再多问,即刻告退。

于直是非常不耐烦,但他不自觉,一直到秘书有点噤若寒蝉地告退,他才恍觉,然后扯了扯领带。

那一夜折子戏落幕后,已经桥归桥路归路,包括他和高洁,也包括他和局中众亲。

父亲在宴会次日就拿了行李箱, 自大宅外出长期旅行,要他在亲侄手底下被任意差遣, 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于铮得祖母令,定不会让享福半世的于光华再适意快活而毫无贡献。于是于光华暂时告退,告退前朝于直冷笑:“你比你老子我狠得多。”

至于他的半世搭档穆子昀,果如于直所料,神色如常地去于光耀和于毅父子跟前报到,大半世商界戎马生涯,早练就她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他们的仗还没完全结束。

祖母林雪次日就找来合作多年的邱律师,姜是老的辣,祖母拿出所有人都不知的私房财产增加注资,将众人的股权稀释。

这一回于直和于毅均无异议,也无立场提出异议。林雪在注资前,已同他俩和于铮开会,用长辈劝慰的口吻开诚布公讲道:“这是我最后一点私房本, 我连同我一世的身家都和 ‘盛丰' 融为一体了,肉骨不分。从今往后,谁都不要打着连同外人分我骨肉的主意。但我也尊重你们的意见,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我管不了你们几年了。就看这一年, 你们各自业务同比增长百分之三十,明年就启动IPO.我老人家决不食言。”

祖母给予的条件指代不明,于直颇有隐虑,但未同于毅之言。林雪私下同他叹息:“阿直,以后做事要缓和,不要逼别人也不要逼自己,奶奶是管不了你多少时间了。”

林雪的决定也意味着于家解体。

于直忽生几分萧索,他把言楷的预算批示完毕,发了一封会议邮件给卫辙、言楷和相关高层,他目前更需要进入他的事业角色,无论如何,祖母嘱咐下的目标, 是他务必要达成的。

算回报,亦算补偿。

高洁在常德公寓的工作室休息了三天,每日准时吃饭,其余时间玩命做设计。

拿来工厂打样品给高洁检査的岑丽霞又汇报道: “梅先生好多天没有出现了,我昨天去工厂的时候,他们问我要打样费用。他们和我们不是都算梅先生投资的吗?所以一直不收打样费用的吧?”

这一语立刻提醒了高洁, 从夜宴之前的某日开始,直至今日,她真的有近半个月没有见到梅先生了。这几日她陷在私人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也没有关注到这桩离奇的事情。被岑丽霞一提醒, 她猛地惊醒,立刻就拨梅先生的电话, 奈何对方一直在关机状态 .事态的异常让高洁不得不打起精神,亲自去了梅先生的公司找人,在前台讲明身份和来意后, 接待她的是对方法务部一位姓林的经理。

林经理说: “高小姐,很抱歉,因为最近要处理的事情很多, 一直没来得及找你沟通这个事情。”

高洁担忧地问:“梅先生去哪里了呢?”

林经理说:“是这样的,梅先生现在不太方便出来,他上个礼拜在瑞士滑雪出了意外,伤势很严重,目前公司运营事务是由他的太太任总经理管理。”

高洁将手按住心口: “这太意外了,梅先生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林经理没有回答高洁的问题,却拿出一份协议给她:“高小姐,新任总经理在查验和评估各项投资时,对一些业务线做了调整。几间珠宝加工工厂已经卖掉,关于和您的合作,我们准备撤回投资,这份协议是按照当初您和梅先生签署的《投资协议》拟好的《撤资协议》,麻烦您签字。”

高洁一时怔住,将信息消化半晌才问:“你们要撤资?”

对方显得极不耐烦:“是的。如果您有任何问题,我们将通过法律程序来解决。”

高洁只觉得头壳像被斧头劈过,“哧哧”痛起来,一时无法将通盘的问题考虑,她说:“让我回家看一下合同,然后给您答复好吗?”

回到工作室,高洁站在门前良久,一直看着那一块写着“清净的慧眼”的木牌。木牌是她存心做旧, 纹路斑驳曲折,就像她斑驳曲折的现状。她手里捏着那纸协议,紧紧握住。

不过几日,所有她短暂拥有的就像魔法所施, 一夕就要离去。有什么堵在她的嗓子眼,只怕翻出来就是一口鲜血。

高洁抚摸着木牌,呆立好一阵,才掏出朝匙开了门,室内传来岑丽霞和客户的声音。

“罗太太,两天就要交货真的太短了”。

“水沫玉本身不值什么钱,我就是喜欢你们Jocelyn 的设计才把这笔生意放到你们这里来,小姑娘你这个意思是赶客了?”

岑丽霞看到走进来的高洁,就像看到救兵,过来报告:“Jocelyn,罗太太想要定制一条项链,两天就要交货,你看看我们来不来得及?”

罗太太朝高洁倨傲地笑一笑,高洁认出她来。她是由梅先生介绍的一位大客户,家里很有些背景,在影视媒体社交圈很吃得开,她的丈夫正是去年一部收视率极高的古装片的男主角罗风。梅先生介绍她给高洁时就特别嘱咐过:“做好她的生意,就等于拿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娱乐圏宣传资源。”

高洁曾将自己设计里最得意的几件作品推销给她, 很受她喜爱, 下单十分豪阔。 就是这位罗太太傲娇凌人,常提出严苛要求。她看见高洁,便不客气地讲道: “Jocelyn,这是我要送一个快出国的朋友的,她四天后飞,所以无论如何你要帮我搞定。我要你新的设计,没有对外销售过的。”

罗太太咄咄逼人地看着她, 岑丽霞则是为难地看着她,都让她突然清醒了, 她清醒地明自己不可为私情而矫情,当下放在她面前的困难,是她需要想办法跨越的。

这个清晰的让她振作的理由呼之欲出,高洁立刻就有了反应。她对罗太太说:“我最近刚做完一个设计,您看一下。”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最近完成的一件吊坠,坠形是一条小帆船,尾稍上扬,在同样水沫玉雕成的浪潮中腾跃,似为浪潮颠覆,又因支在浪尖那一处可立足之地而又能扬帆起航。

罗太太一见倾心:“我就知道你的设计不会让我失望。这个好,立意高远,造型别致。你的设计最难得的就是充满了生命的气息,比蒈通的设计师高明很多!”

当下她就拍板要下,并支付定金。临走前问高洁:“两天内可以完成? ”

高洁保证:“现在只需要制作了,所以没有问题。”

罗太太走后,岑丽霞轻叹着问高洁:“这个设计真棒,Jocelyn,你是怎么想到的?”

髙洁愣怔片刻,她已想不起因何而设计了这款浪潮上的小帆船,也许是在她因为复杂的情绪而不知前途的路向时有感而发。她看向自己的设计,浪期上的小帆船突然但并不偶然地给了她此刻的灵犀。

只要有个立足之处,就有了新的路向。过往种种,爱恨情仇、冤屈愧疚,统统该沉入浪底,绝口不能再提。“清净的慧眼”是她不能再失去的,她有振作的理由,必须将泪逼回,唯有实干。

髙洁带着设计,亲自去了梅先生原先在扬州的珠宝加工厂。果然加工厂已经过户他人,为她打样过几件作品的老厂长老王对她很客气,同她说道:“现在我们有了新老板,不能像以前那样合作了,要合作就要实斧实凿地来。” 、髙洁是听明白了,说:“那么我们就实斧实凿地来,我和你们签供货合同可以吗?由你们全权为我进原料和加工。”

老王没想到髙洁如此当机立断,说道:“高小姐是爽快人。”他提醒说,“只是梅先生他们家肯定也从你那边撤资了,资金方面你行不行?”

老王到了髙洁面临的—个关键问题,她回到工作室后,将各种开支一一列明,已支项里有工作室现在的人力成本、场地租金,预算项内还有未来要支付的生产成本、销售成本和营销成本。

最后,高洁将自己的存折拿了出来,喃喃自语:“妈妈,您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最大的底气。”

也就在第二天,高洁将《撤资协议》签好后,亲自登门交还给了那位林经理。林经理大为诧异,不免敬佩高洁作风爽利,不想其他合作者那样死缠难打,所以他也就由衷祝福:“高小姐,祝您一切顺利。”

做完这桩亊后,髙洁又奔赴扬州,结算了之前的打样款,也支付了罗太太预订的那件吊坠的货款。

老王的工厂有技术娴熟的老工人和成熟的流水线,当日就将帆船吊坠成品交到了高洁手中。

按时拿到成品的罗太太当然惊喜异常:“Jocelyn,你做事情我太放心了。” 她又问:“听兑梅先生家里出了点事情,有没有连累到你?”

高洁只是温和地笑笑:“按照合同解除了和梅先生的合作,我现在是‘清净的禁眼’的唯一老板了。没有什么太大影响的。”

罗太太点点头:“我很喜欢你的契约精神。”她说,“我这里还有桩生意。不知道你有没有空做? ”

高洁想也不想:“当然。”

罗太太说:“五个月后有个演艺界的老行尊做七十大寿,会办一场很大的寿宴,有很多圈内达人参加。我想送一件与众不同的礼物,老人家很軎欢吴门画派的东西,你看看能不能帮我做作殊的设计。到时候,我带你一起参加这个寿宴,你多准备一点产品目录带过去。”

高洁仔细听着,听完登时就明白了罗太太的用意。自夜宴后一直未曾落泪的髙洁,忽地就热泪盈眶,她低着头,逼回泪,没有让罗太太看到。

上局已败,她已心死,以为自己就此万劫不复。谁知败局之后接连的凄怆淋滴的坎河不容她有丝毫的颓废,推着她往上攀援,也真是另一条未曾料到的生路。也未曾料到仍有人对她抱以期待,若不继续向上,另闯一番局面,实在对不起这一番为人所看重的契约精神。

髙洁坚强地台头,对罗太太说道:“罗太太,谢谢您,也麻烦您了。”她将感激落实到行动上,“我—周后给您构思,您满意的话,我会用两到三周出设计稿,再之后四个月的制作周期是足够的。”

同罗太太约定后,高洁将裴霈和岑丽霞叫到跟前,同她们坦白:“梅先生从我撤资了,所以今后‘清净的慧眼’的资金流会很紧张。我会先做定制的业务,防止压货压款。这样我们可能不会像之前那样顺利。”

裴霈一点就透,问高洁:“髙姐姐,你不会不付我稿费吧? ”

高洁说:“不会。”

她笑:“那么哪天你不付我稿费了我再计较。”

岑丽霞跟着说:“我也一样。”

高洁握了握她们的手,只觉自己历经了沧桑和劫难后,还能感受到这些鼓励,这就是对她最大的尊敬和支持。她真诚地说:“谢谢你们。这个品牌是我的开始,我不会半途而废,我也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高洁就此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让自己仍有资格坐在这间“清净的慧眼”工作室里,仍有资格和愿意陪伴她的合作伙伴共同奋斗未来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