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教高洁怎么说才好呢?于直已经切断她所有可以据理力争的条件,就像先前局里切断她所有因失败而怨恨的可能一样。她又被驳得哑口无言,只好保无语状的缄默。

幸而他们的车已驶进于家大宅,于直将车停好,正待为高洁开门,高洁已经自行下车,下车时,她扶了扶小腹,于直还是没忍住过去托住她的手肘。

“我没事。”

但于直没有放开她。

两人走人大宅,迎面遇上一身旗袍艳妆的金萌。高洁同于家这位长辈照面过几回,她的态度都是淡淡的,维持着高雅主妇疏淡的礼貌,但这回,金萌主动迎了过来,一双美目在高洁的腹部停住并打量起来。

高洁一手本能地掩住小腹,向金萌微笑招呼:“阿姨您好。”

金萌笑着点头,先同于直讲话:“唉,你真是,不小心。”又问髙洁,“看肚子快4个月了吧? ”

不过两句轻描淡写,让髙洁的手盖住小腹,笑容凝结在嘴角。她将背挺了挺起来,继续微笑,让自己坦荡自然。

她对金萌说:“是啊,多谢您关心。”

金萌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

高洁的微笑被于直看个清楚,他的手自然搭到她的肩头,对金萌说:“带她去见奶奶。”

林雪的卧室是一楼走廊尽头朝南的一间,于直敲了敲门,推开大门。林雪临窗而立,正在书桌前提笔作画,闻声抬首,看到髙洁,叫道:“孩子,你过 来。”又对于直吩咐,“你出去吧。”

于直望一眼祖母又望一眼高洁,将储物袋放在祖母房内的储物架上。

“这是什么? ”林雪问。

高洁答:“给您做的玉饰。”

林雪对于直说道:“你去吧,我和高洁聊聊。”

于直为她们关上了门。

高洁将储物袋里的礼盒拿出来,走到林雪跟前,林雪握着毛笔又写了几笔, 才放下来,高洁凑过来一看:“您笔力好厉害,摹的《莲花鱼乐图》很有风骨。”

林雪端详着高洁,伸手的肚子:“现在还觉不觉得像八大山人一样,有—肚子冲天难申的怨气了? ”

高洁看着林雪的荜本中,高高叠起的荷叶张扬开来,疏阔高远,一尾小鱼游弋叶下,悠然直得。她笑着摇摇头。

林雪说:“肚量跟着你的肚子一起长了。”她收回手,坐到架在书桌后落地窗下的藤椅上,示意高洁坐到她跟前的沙发上,伸手拿过她手中的礼盒,“让我看看是什么。”

高洁在她打开礼盒后,才介绍道:“给您做了一件镇纸。”

礼盒内是一方水沫玉雕成的鱼形镇纸,鱼是仿了八大山人画作中的鱼形, 连白眼都活灵活现地刻上。林雪十分欢喜,拿出来即刻摆在了桌面的宣纸上:“你做的东西总是很合我胃口。”

高洁这时才看见林雪的案前放着几座相架,均是于家诸位的家庭合影。林雪见她目光流连,便拿起其中-架照片:“在三十二年前,于直的妈妈也,这样坐在我面前,我问她,是不是有做一个好母亲的信心。她没有回答我。”她将照片递给高洁。

这是高洁头一回看到于直的妈妈,照片内的少妇明眸皓齿,梨涡浅笑,美得赏心悦目。她怀里的婴儿和她有一样的唇窝和黝黑的眼仁儿。那是不过丁点大的于直。

林雪说道:“高洁,我真没想到你去参加了于直他们网站的比赛。你今天能来看奶奶,我很高兴。今天你要来面对几个于家的人,我也有点担心。于家的人,大多性格厉害,有的你也可以当成是势利,你多包涵。”

高洁只是笑,覆着小腹:“这里的人,都是我孩子的亲属,我会……努力一下,尽量和大家好好相处。”

林雪长叹一声:“于直的妈妈如果有你一半的定力和勇气,也不至于有最后那样的结局。”

高洁一黯,若干月前,林雪所讲述的那个于直,是失恃而误入歧途的孤独少年,对于于直母亲的死因,林雪并未多加描述。她望向照片中的美丽少妇,听到林雪缓缓讲道:“我上次没有告诉你,于直的妈妈自杀的时候,于直就睡在她身旁。”

高洁骇住,林雪又揭露出另一个更为隐秘的于直,她从未靠近、从未了的于直,他惊涛骇浪一样、比她想象中更不堪的过去冲击着她。

她喃喃地问:“她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她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她的孩子在密壮成长,她每日每夜欢欣地记录着孩子的成长,期待着他的到来,她无法想象另一个母亲为何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林雪问高洁:“你知道为什么于直的妈妈会这么狠心吗?”她饱经风霜的眼睛望到高洁的眼底,“因为她从来没有爱过于直的爸爸,应该也没有那么爱于直吧。”

这是高洁从未了解过的,由于直的长辈层层道出,打开惊涛骇浪一样的世界。这位长辈向她所展示、向她所表达的,她不是不明白,其情之切之诚,她不是不感动,然而,碰转折的原因太多。她抚摸着小腹沉默着,孩子让她的心静了下来。她对林雪说:“于奶奶,我会是―个好妈妈,向您保证,请您放心,我爱我的孩子,很爱很爱,不会让他受到任何伤害。而且——”她想了想,“我并不怨恨于直,真的,一点儿也不。”

林雪带着几分期许望向高浩:“那么,你——”

高洁即刻打断了她:“于奶奶,我跟您保证过班,我对于直,真的没有任何想法,将来我也不会打搅他的生活。我想这一切事情结束后,对于我,对于他,是最好的结局,也是最没有麻烦的结局。只是因为我的固执,我想生下这个孩子,才会让您费心安排了这么多。”

林雪叹道:“孩子,前面路长,不用这么着急下决定。”

高洁摇摇头:“我做了一些很可耻的事情,这个结果是应得的惩罚,我不会奢望再获得什么原谅,我也没有这个资格了。”

林雪抬眼就望到了书桌上的宣纸,墨迹已干,墨荷初绽,才露尖角,荷叶下的尾鱼若隐若现。荷叶上,是眼前的孩子送给她的冰清玉洁的决心和决意。她—向不会操过急,便对高洁说:“好了,你只有陪我一顿下午茶的时闻,我们先去喝一碗红豆沙,你肚子里这个也不经饿的。 ”

她拨通内线,唤来保姆,在窗下架上一个矮几,上了几碟上海点心,小笼包,核桃酥等样样精致。

高洁胃口很好,不用林雪劝食,将大半的点心用完,让林雪连连赞她“已经懂得养身”,林雪依旧流露出想要留她一起用年夜饭的意思,但高洁洗:“我和我的团队伙伴约好了一起过新年。”

这个最正当的理由让林雪不能再留她,但她仍唤来于直送高洁返家。

高洁坐上于直的车后座时,发现多了一只丝绒软垫,她将软垫垫在自己腰后,对坐上了驾驶座的于直说:“谢谢你。”

“这么客气了? ”于直口吻一贯轻佻,并且转过头来,目光在她的脸上停了会儿,又转到了她的小腹上,她的目光就乘机停在了于直的脸上。

于直脸上的表情她从来没有看透,戏谑的、淡漠的、气恼的、有点孩子气,他表达过很多种情绪,但都不是那个时刻他真正的情绪,他把自己藏得很好、很深,高洁想。虽然林雪向她打开了他的往事,但是她还是看不透他。此刻就看不透他脸上的表情,他看着她的小腹,表情很冷淡,眼底却有异样的情绪在波动。高洁忍不住用手遮住腹部,说:“他长得很好,所以谢谢你,谢谢你会肯帮我,也肯帮他。我一定会遵守我的承诺。”她正视着他的眼睛,“不会再给你们家和你造成任何麻烦,请你放心。”

她看到了于直那熟悉的冷笑,他说:“我有什么好不好放心的?你倒说说?”

她看到他转回头去,后视镜里的他脸上的神情完全冷下去,这在她的意料之中。她的存在、她孩子的存在,于他,应该就是横生的枝节和意外的麻烦。

高洁安安静静地坐着,一时未答他充满嘲讽的问题。她其实在想,她不愿也不应该再给任何人增添任何麻烦,尤其是对于直。就在辞旧迎新的这一天, 她突然起了个私心的愿望。她把愿望在心底藏好,看着于直的目光也变得温软起来。

于直在后视镜里看到了髙洁突然间沉默后温驯到不可思议的目光,她应对他时的一些锐利和防备不见了。可她最终用一副诚恳的表情这样说:“等孩子生下来以后,我就按照约定签离婚协议,不会拖你很久时间。”

于直的手悬空停着,一荡,回到方向盘上,冷冷地笑了起来:“我是不是要谢谢你为我想得周全?”

高洁看着后视镜里他死死盯着她的模样,他的笑意依旧浮在脸上,嘴角微微扬起,但是眼神更加寒冷。她抿一抿干湿的唇,道:“于直,我希望……我希望我们以后能比较……比较和平地相处,为了孩手。”

镜子内于直的唇一直扬着没有放下:“你一定准备好了将来怎么对孩子解释我们的关系吧? ”

果然高洁说道:“性格不合,所以离婚。”

于直握紧方向盘,这个高洁,从亚马孙开始,就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当合作关系—样盘算得样样清楚。他又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她将脸转向窗外,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像密密的小扇一样遮盖住她的心事。于直抿紧了唇,还是将这句饥诮的话封在喉中,未能讲出。

他踩下油门,将车启动。一路两人不再讲话,于直并不是很自在,因为车里又弥漫开一股熟悉的馨香,幼弱的奶香,温暖,亲切,好像比以前更加芳香馥郁了。那是独属高洁的味道。

他有点想念,所以更不想开口。

在高洁看来,他脸上神色变换,喜怒不定。

念及此,髙洁眼中一酸,只得望向车窗外,窗外黑绸一样的天空上绽放了大朵大朵的烟花,绚烂地拉开新年的序幕。这是她在这座城市度过的第二个春节,去年这个时候她在干什么呢?她想起来了,她和于直一起参加了莫北的婚礼。莫北在婚礼上,将他八岁的儿子介绍给大家。当时的她对这个情况有诸多猜测,但其实不过是这座城市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毎个人有每个人面对的苦衷,只要自己守口如瓶,别人是看不透的。

就如她从来没有看透过于直,就算林雪揭开往事之后,她终于知道了他布局的动机、行动的苦衷,但她还是看不透他,也不忍看透他。这或许就是她最软弱之处了,因为理解,所以柔软,还带着不能言明的酸楚。

就在这五味杂陈难以言喻的纷乱思绪间,极其突然地,高洁感到腹中有一阵异样的颤动蔓延开,细弱得难以辨别,但是就像林雪笔下由水塘深处游出的鱼儿一般,将满塘的荷光荡漾。她捕捉到了这光,突如其来的快乐像清泉般扑簌簌地冒出来。她抚摸着小腹,惊喜而略带颠抖地第一时间抬起头来望向驾驶座的那个人,那个人岿然不动的冷漠阻止了她差一点脱口而出的激动。

不,这喜悦她还不能倾诉,有些快乐,她只能自享。她在心内对她的孩子说:“球球,你在和妈妈打招呼吗?妈妈祝你新年快乐!球球,你知道吗?你的爸爸也在这里。”她抱着肚子,又偷偷地看着坐在前方的人,他就坐在离她不到半米的地方,不到半米距离却那样遥远,她一抬眼就能看到,一伸臂却够不到。当她做出她的上半生最愚蠢的决定时,就注定了他们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那些许的愧和憾,是永远抹不掉的错误铸造出来的。

天空里的烟花一团接着一团绽放,连绵不绝的艳色将黑夜点亮,再铺天盖地地覆向大地。高洁又仰头看向窗外,那星点璀灿得仿佛要洒在她的脸颊和发端,散落的暖意,就在她的心头,亦在她的掌心,这些都是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高洁想起于直另一个发小婚礼上的烟花,那时她还感叹那—团团烟花易逝易冷,再难捕捉。但其实,珍惜每一刻小小的美好,就是永恒的美好。

高洁近乎贪婪地贴在窗上,贪望这一刻的美好,她在心里说,妈咪,放心吧,你担心的东西,那些包袱,那些沉疴,我都抛掉了,我能坚定地走下去了。一个人,不,她摸摸肚子,还有我的孩子。

安静开车的于直,其实也偶尔仰头看看这座城市烟花,蓬乱地散落,无序地消逝,就是他此刻的心情。坐在他身后距离自己不到半米的女人,再也没有说出任何打搅他的话,或者可以说她不曾努力说些什么,她甚至都不曾软弱、不曾哀求、不曾告白,更不曾怨恨。他忽然就想到一句“狠心的女孩儿”,他想起这句话还是他在巴西小镇时称呼她的,于是又自嘲地笑了笑。没有任何麻烦?没有任何烦恼?他知道自己的某些情绪某些念头已经越来越不可自控,努力抑制了四个月,终究得继续眼睁睁看着自己逃离不及,慢慢陷落。就像那落到他眼内的璀璨烟花。

第五章 示威怎逼到对方示爱

春节过后头一个工作日,髙洁就预约了徐医生的产检,她带一点儿新年的喜悦,对徐医生说:“我感觉到胎动了。”

徐医生笑道:“等到六个月给你预约个彩超,你就能和他正式见面了。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

髙洁双手捧在腹上:“都好。”侧头想一想,“女孩更好。没有几年就能陪我一起逛街买衣服了。”

她做完检査后回到工作室,照例准备好开门红利市,为回来上班的诸位员工派发,又鼓舞好一阵士气。然后便坐下来,将春节里休息时记录的“寻途网” 和自己团队作品的投票数据分析表重新看了一遍。

在将投票数据重新统计计算后,她发现她对这件事情有了新的认识和想法,将其间种种利害因果想了透彻。

当然,团队中仍是有伙伴愤愤不平,譬如Summer.但髙洁的负面情绪已然平复,温和地着Summer.这是很奇异的情绪,也是很奇异的改变。司澄为她的改变做了注解:“你豁达了。”

高洁想,好像真是这样,自从怀孕以后,她越来越融通了,也更加温和了,以前那个行事度事主观偏执的自己正在进步,她现在越来越能约束自己,用更成熟的方式思考,对公平的追求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绝对。在同于直的一席谈话后,她已经很能换他理解于直的隐衷。从来他们都是各有立场,各自为各自的立场而战,而现在在商言商,他有任何商业上的私心也是在所难免。她只要理解他的立场,心里就不会有更多的抱怨。

但这不代表她会坐以待毙,她也的确觉得赛程中发生的这宗意外对自己是不公平的。她对Summer和司澄说:“我想我们动作应该比‘路客’快一点,虽然奖名单会在元宵节后宣布,按照目前的选票,‘寻途网’应该还是会拿下冠军的,没有拿到冠军也就少了起码百分之八十的曝光渠道。不过 支持我们的网友也很多,这就是我们目前积累下来的最大资本。有了这个资本,我们就有优势去拿其他更好的资源。”

司澄抚掌笑道:“Jocelyn,你现在很会变通。”

高洁也笑:“为自己生活,为自己做事,就会积极地为自己想到最好的办法。”

司澄补充道:“虽然你以前做事情也很拼,但现在做事情更有活力。”

髙洁摸摸长越大的肚子,孩子的成长给予她无限生机,还有无限力量。她说:“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走了很长一段弯路,现在终于明白过来了。”

司澄笑着问:“终于明白我为我生存了吗? ”

高洁将司澄的问句好好思索,觉得他说得对极了,点点头:“也许还因为我马上就要做妈妈了。”她转头看到Summer不太赞同的表情,便再次征求她的认可,“Summer,你觉得我的想法怎么样? ”

Summer并非榆木,念头一转,已经心动,且还建议:“我们可以把抗议换成和‘路客’谈判更好的推广位置。他们的这件事情做得不公平,也许会因此给我们些补偿也不是没有可能。Jocelyn,试着和他们谈谈吧! ”

高洁在正确的道理面前,因为自己的私心词穷了,想了想,说:“这个比赛元宵节后就要结束了,我们已经拍好了三集,只用第一集参赛,而且目前也只在他们一个平台播出。其他两集是要配合我的新产品上市再播出的,到时候‘路客’未必还有这么好的推广资源适合我们,所以广撒网是很必要的。”

Summer对中国的互联网并不十分熟悉,暂时被高洁的理由说服。司澄却私下直言不讳地问高洁:“你是不是想避开‘路客’了? ”

高洁被点破后,不太好意思地承认下来:“借他的比赛,我已经达到了我想要的目标。如果再去进一步谈判,还会有其他的牵扯。”

司澄诚实的眼眸深深看着她,放佛能看透她心底的真实想法:“Jocelyn,你这么怕他?”

高洁垂头。

司澄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个样子,你一直很独立,很勇敢,什么都难不倒你。”

高洁抬起头来,也认真诚实地看着司澄:“当初决定参加比赛,因为这确实是个好机会,我很想抓住它,而且最后的结果也达到了我预期的目标,之后留在这个平台还是换―个平台,对我来说,损失收益都看谈判的本事。”她顿了顿,“而且,我和他——”她又顿了顿,“我不想有额外的事情去麻烦到他。”

司澄伸手,捧着高洁的脸,髙洁一震,本能伸手想要格开他,但是司澄说:“Jocelyn,让我好好看看你,原来——”他放开了手,把想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下去,他太明白这时候说出来只会徒增她的烦恼,所以安慰道,“我希望你少掉这些烦恼,你觉得怎么做最合适,就随你吧,只要你觉得好就行。”

高洁感激亦伤怀地道:“司澄,谢谢你。”

于直在“路客"创意广告大赛的获奖名单颁布前一天参加了言楷项目团队的会议,这次的比赛很受媒体和网友好评,当然至关重要的是达成了吸引更多广告商关注的目标。

于直亲自主持项目会议,多个项目成员建议可以将这个比赛办成常年赛制。于直表示同意,言楷却一直有些瑞惴不安的样子。

会后,言楷一路跟着他到了他的办公室。

于直睨他-眼,言楷感觉气氛不对,战战竞竞道:“直哥,我听说‘清净的慧眼’最近和‘优视’在聊合作。‘优视’他们对我们的创意广告大赛一直关注得紧,‘清净的慧眼,广告片是连续剧,形制很新鲜,’优视‘倒是真有点兴趣的样子。”

令言楷没有想到的是,于直竟然说:“我知道。”

言楷反倒失了把握:“那……这个? ”

于直指示道:“叫你的团队准备把第二季比赛提前到第一季结束后半个月开始,最近很多品牌都在找我聊,他们对第一期的效果很认可,尤其是两个新品牌的转化率都很好。你们干活要趁热打铁。”

言楷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直哥,这不太符合营销的规律啊……”

于直没有让言楷讲完,又下了―道指示:“和第—期前五名品牌再聊一次,让他们那新作品继续参赛。”他想了想,又提醒,“这个活动我们投入资源很大,你和法务部聊一下,出个独播协议,趁着第二季启动,把这波我们捧红的广告商都稳在我们站内。”

言楷得令:“不会便宜了咱们的对家的。”他也终于明白过来,翻出“清净的慧眼”的报名表,决定先同上面登记的联系人裴小姐联系一下裴霈向高洁汇报“路客”创意广告大赛第二季在半个月后就要开赛时,高洁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问:“他们第二季比赛这么快就开始? ”

裴霈说:“我也觉得很奇怪,但是也许他们感觉比赛反响不错,想要趁热打铁呢?”她想了想和言楷沟通的一些重点,又同高洁说,“他们说这次比赛期间希望和品牌方签已完成作品的一年独播协议,我们报名时填了一共三集,所以在独播协议内,—年内不能在其他平台投放。”

“这样”高洁想了想,“我们还是交报名表给他仰们吧。”

也是情势所逼,高洁才会做出这个选择。同“优视”的洽谈虽然融洽,但也并不是一帆风顺,也实在是这些时日内地的视频网站发展势头愈加猛烈,几家巨头已然成为新一代的网络流量霸主,随之水涨船高的便是他们的广告报价。

“优视”的业务负责人虽然对高洁团队的作品很有兴趣,但也开诚布公讲道:“我们网站暂时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活动,所以贵公司也需要出点推广费,我才好上报做个比较好的营销方案。”

高洁计算了自己能够承担的推广预算后,报给这位业务负责人,对方根据网站的刊例价折扣一算,只够承担一个月的宣传期而已。这时“路客”再推出完全免费的比赛,对她的吸引力实在不可小觑,尤其可以解决她创业初期资金链紧张的燃眉之急,且第一轮大赛后,“清净的慧眼”知名度已经打开,网店有了稳定的收益,也正急需更持续的推广。

最终还是沾了于直的光,高洁苦笑,在裴霈交来的报名表上签了字。

在裴霈之后向她汇报工作的是岑丽霞,她刚刚自扬州的李师傅处将定制的产品拿了回来,但是回到工作室后,她先递上了印刷好的产品册。

高洁是头一回印刷自己的产品册,很是虔诚地接过来。产品册中的产品图片都是由司澄亲自拍摄,是她在休养期间断断续续设计完成的,选了高档的高阶印画纸印刷,通本册子高雅精美。

高洁翻开第一页,就是那件售给罗太太的“浪潮上的小帆船”,乘风破浪,再度起航,对她个人的意义是最大的。在第二页,便是那件在美国获奖的“背后的秘密”。说亦奇怪,去年圣诞后,美国赛方划了一笔款项到高洁的户头,通知她,她的参赛作品已经顺利拍卖。高洁回邮咨询买家信息,对方回复说,买家方要求信息保密,这是她第二件不知买家的作品。在第三页就是她第一件不知买家的作品——那件在故乡台湾展出的“守护者羽毛”。第四页是另一件在台湾展出的作品“野性的呼唤”,她想起自这件作品而起,她为于直制作过一件猎犬吊坠。

一念既起,心头一牵,她不愿挂念,合上产品册,对岑丽霞说:“这周末你和我一起去参加寿宴。”

岑丽霞只是惶惑地望着她,慢慢将另一盒重要的产品搬出来打开。

见到玉牌成品的高洁不禁先是轻叹,李老师傅承自子冈一派的雕工果真不凡,将文徵明的《漪兰竹石图》表现得淋滴尽致,不失大师原本的笔墨情趣。高洁直爱不释手,可是也发现了问题。

岑丽霞嗫嚅着开了口 :“Jocelyn,对不起对不起,我上车的时摔了一下,把最后一块裂了。”

高洁执起最后一块玉牌,玉牌的画面是以兰花收尾,牌面中间有一条细细的开裂纹路。

岑丽霞惶恐地问:“怎么办? ”

高洁说:“周末宴会的地点好像是在外高桥的杜月笙公馆吧?有点远,你去借辆车,你好像有驾照吧?到时候当我的司机。”她拍拍惊慌失措的岑丽霞的手,:“其他办法我来想。”

千辛万苦保住“清净的禁眼”,又千辛万苦保住小球球,高洁想,她已经很能想办法,也会有办法。把牌面反复抚摸后,办法终于想出来。

高洁先给罗太太拨了个电话:“我能不能给寿宴加个助兴的节目?不过就是要麻顼您帮一个忙。”

罗太太问:“能给我的礼物加分? ”

高洁说:“是的。”

罗太太说:“好。”

于直同冯博一起走入老导演雷岗的寿宴宴会场时,就听到行云流水般的古筝曲,大厅正前方的投影幕上正在播放一双苍老有力的手正在用钢塑刀雕刻玉牌面。

那双手苍老但有力,下刀动作行云流水,有一种苍俊的美感。这双手这一刻正是在给玉牌面上一条细长婉约的兰叶收尾。

冯博感叹:“雷老还是这么有雅兴,寿宴上居然准备了这台出色的现场表演。”

投影幕前的宾客们啧喷称叹老匠人工艺出色,于直与冯博亦凑在人群里观看一阵,有主人家亲属出来招呼他们,于是闲聊几句,接着亦有相熟的女明星过来招呼,其中有两位手段老练的,一左一右,轻轻巧巧地就抢了于直、冯博女伴的位置。

这都是交际上驾轻就熟的场面,于直并不在意,只是不时转头往投影幕上看去。

那玉面上的设计实在眼熟。

然后他就看到了高洁。高洁素净着面孔,但是精心地修饰过自己,得体的藏青色改良汉服长袍配着胸前圈成两圈长长地垂到胸下的玉珠项链,端庄的盘发上簪着一支缀玉的步摇。步摇的玉坠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摇曳在她的面孔旁,她的笑容摇曳在他的眼睛里。在一屋子衣香鬓影、身姿曼妙、长裙曳地的女士中间,她太显眼了,至少在他眼里是这样。

她在同别人握手,发出名片,闲聊几句,又同另一个人握手,再发出名片,又闲聊几句。她对着陌生的人笑得谦虚而诚恳、礼貌而客气,一直到她跟着她身边的介绍人一齐转身,面向他走过来。

于直看到高洁含笑的脸在见到他那一刻,笑容凝固了一阵子,也就这一阵子,她已经随着别人走到了他跟前,笑容又展开来。还是谦虚而诚恳、礼貌而客套,和先前的笑容没有丝毫差别。

那位一直带着高洁的介绍人他正巧认得,是男演员罗风的太太。看起来,她是高洁在今晚的社交推荐人。果然,罗太太主动向他们招呼道:“于总,冯老师,你们都是大忙人啊,难得能遇上。”

高洁跟着罗太太的招呼,把模板化的客套笑容又展开了些,对着于直身边的其他人,包括他身边那位妖娆的女伴,客客气气地点了点头。待他就像个陌生入。

于直的牙关紧了紧。

罗太太正式介绍高洁:“我今天带了—位珠宝设计师朋友给你们认识。上面老匠人表演的雕刻作品就是她设计的,雷老相当喜欢。怎么样?将来你们拍电影可能用得到哦。”她一拍前额,“我倒是忘了,高洁工作室的广告片好像在你们网站上点击不错。”

高洁上前一步,恭敬颔首,翻出名片,一张先递给了冯博,将第二张递给于直时说:“是的,多谢于总的网站给了我们很好的展示机会。”

于直接过名片时,手指触到她的手指,冰凉而微微颤抖。她的目光低垂, 他顺着她低垂的双目看到了她的腹部,他们的孩子好像又长大了些,让她无法掩饰孕妇的身份。可她在他面前却微微弓着身体,就似在掩饰,让他估量不准他们的孩子到底长了多少。

她的确是在掩饰,不敢直视他,可是她敢熟练地说出不相识的谎言。她的确是不敢直视他,但又在将名片递给他身边的女伴时,抬起头来朝对方礼貌一笑。这一笑并不是掩饰,她笑得很友好,甚至还点点头。她发髻上的步摇玉坠跟着摇起来,晃得他眼睛疼。

她永远可以自如地在两面状态里切换。于直咬牙切齿,说道:“高小姐很会抓住宣传机会,非常时期都这么努力。”

髙洁心平气和带着微笑这样答:“我们是新品牌,很感谢大家的扶持。”

罗太太也许认为于直兴趣不大,打着圆场:“现代女性创业虽然不容易,可也不输你们男人。”她托起高洁的手,“刚才时尚频道的金菁说想看看你的产品手册。”

她们告辞离去,于直远远听到罗太太在问:“于总说得对,你太拼了。你现在今天来接你吗?”

高洁答:“不,他很忙,我助手会送我回去。”

于直的手不禁摸紧成拳,望着她她们融入客厅另一队人群里。身边的冯博提醒:“我们得去和雷老打个招呼。”

于直转头对身边不请自来的女伴说:“失陪了。”

女伴佯装未站稳,搭着他的肩膀,没有放开,似嗔非嗔地看着他。于直视线越过她,看到身后十米处,又套着那副笑容模版同人讲话的高洁,在他眼里客气太甚,对别人太过于讨好。他下手用了点力道,拔开女伴缠在自己身上的手。

同最后一队人交际完毕,髙洁大大松口气。

于直在背后,犹如芒刺在背,使得她刚才同别人讲话都不能讲利索。那位由罗太太介绍认识的叫金箐的编导在获悉她的品牌和她的背景后,相邀她参加电视台的一个专访节目。但是环境太嘈杂,也可能是她太紧张,她对金编导介绍的那栏节目的情况没有听得很清楚,而金编导又碰上了别的熟人,只得另约时间同她详谈。

她有些辜负别人好意的歉意。这都是由于她的紧张,之前还是好好的,一直到于直进来。她不曾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于直。好在,她又望一眼大厅里头攒动的人头,于直已经不在其中。好在,她想了想,刚才和他相处的方式是做得对的。

高洁扶了扶腰,站立许久,不免疲倦。她又摸了摸肚子,她和于直,以 用这样熟悉的陌生人的方式相处了,于他好,于她也好。想一想,她就踏实起来。

高洁转而看向投影幕,李老师傅已经雕刻完毕,正拿着补好的残缺品向宾客展示,宾客们纷纷鼓掌,为他精湛的技艺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