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丽霞的呼唤让高洁回转神思,她的声音充满歉意:“Jocelyn,030216号订单的设计今天要完稿,明天要给客户审核,可是——”

髙洁笑着接口 : “今天是元宵节,你一定得回去陪着父母吃一顿团圆饭, 拿点收尾设计花不了我多少时间。”

岑丽霞欢呼:“Jocelyn,你是世界上最通情达理的老板! ”

高洁说:“不,我还没有达到这个标准,不过我会向这个方向努力。”

她会越来越平静地看待这个世界,她想。

过了晚上七点半,工作室内只剩下裴霈、晚班客服小方和她。

裴霈做了—锅鲜肉汤圆,热气腾腾,鲜香扑鼻。

小方回复完一个客户的网上咨询,揉揉酸涩的眼睛:“自从来这里打工,好几年没有和爸妈在元宵节团圆了。”

裴霈轻声说:“我只和自己的心圆。”

小方大摇其头:“文艺女青年啊,搞不懂你。”

高洁在做好设计,一面保存文件,一面抬头,温柔地看一眼裴霈,裴霈低垂着大眼睛,专心致志地为三人分着汤圆。她对裴霈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

裴霈说:“多一份手艺好傍身呀!”

她端起一碗汤圆捧给高洁,高洁想到她刚才的那句话——我只和自己的心团圆。每个人都有不能与人言的处境和心境,而且所有的问题终须自己解决。

她不便追问裴霈的隐衷,只端起她递来的心意,举头望向窗外的明月,夜空上明月正亮,她不禁推开窗户,捧着暖意融融的汤圆,靠在窗棂上。

就在窗下对面的马路上,于直的车被红灯令停下来,他抬起眼,就看见了高洁打开窗,双肘支在窗棂上,手上还捧着什么。他抬腕看表,已经晚上七点三刻,她竟然还在工作?这个疑问没有让他想太久,对面的红灯变成了绿灯。他转了方向盘,在她的窗下滑过。

坐在后座上的卫辙刚打了个吨醒过来,探向窗外看清楚路口,问道:“这路线不对?怎么开了半天还在静安寺打转?”

于直说:“你睡糊涂了。”

卫撤揉揉腰:“你没事在车上放这么多垫子干吗?舒服得我一靠就着。他看清楚此刻的时间,”嘿,我们要迟到了,这时候还没过江,得被北京那几个兔崽子灌死。这几天我可是通宵搏命盯代码,酒桌上是搏不起的,到时候靠你了啊!哎,我说你怎么还开这么慢?又是红灯。“这一刻的红灯亮起,于直的车就停在常德公寓楼下。这是他在这个时段第四次路过此处,在他车上睡着的卫辙不知道,但是他清晰地冷冷地看着自己在一轮圆月下,在这里绕了一圈又一圈,只是因为瞥见她工作室的灯还亮着。

于直的心意紊乱着,绿灯亮起,但还是未有出路。或许,他是真需要喝上几杯重新寻找清醒,坚决心意。

高洁如约按照金菁的要求,完成了节目采访,虽然还是出了点小意外,但整体效果不错。

她气质温婉,态度温和,叙述朴实而且诚恳。因为朴实和诚恳,让节目充满了别致的生机和诚意。

出现的意外是金菁的狡猾和犀利还是在节目里表现出来,她在即将结束采访时问道:“高洁的事业是有创意但又艰辛的,又在这样的特殊时期,不知道你先生对尔的事业持什么样的态度? ”

于直在一周后,才看到当日的节目结尾,高洁是这样回答金箐的提问的——她对着镜头扔保持她的诚恳:“我们都非常尊重对方的事业,因为这是对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也是实现自我价值的一部分,这是我们的 他我挪会很好地去诚它,这样才不会辜负生命。”

金箐在结束采访时真诚祝福:“祝你们幸福。”

字幕掩盖了高洁稍稍错愕的面孔,但他捕捉到了,并且看到她很快就浮上客套疏离的笑容,就像她后来面对他的每一刻。

于直将电视关上,言楷敲门而入,且面有难色。

于直挪起眉毛,言楷决定尽快坦白:“‘清净的慧眼’那边今天电话我,和我沟通解除新一集独播合约的事情。”

“理由呢?”于直仰头,伸手扶住后颈。

“他们说因为不可抗的因素,想要我们通融他们能多平台播出,当然,他们非常感谢我们的扶持和帮助。”言楷小心翼翼地如实叙述,不时观察于直的表情。

于直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扶着后颈的手放下,勾起嘴角,对言楷说:“第二季比赛还没有结束,大热的参赛作品中途多平台播出,按照你的经验,会有什么结果?”

言楷会意:“我明白了。”

言楷的拒绝经由裴痛转述给高洁时,高洁亦是一筹莫展。进入此番进退两难的境地,实在在她的意料之外。

金菁采访高洁的那期《城市故事》播出以后,髙洁的孕妇创业形象因为特殊,所以引起关注,又因为诚意而广受好评,对“清净的慧眼”在“路客”的 比赛中大有加持作用,头一个受益的便又是网店的流量再度节节攀升,成交量也大幅提高。这便招来了电商网站的注意。

管理“清净的慧眼”网络店铺的是电商网站上头分管配饰行业的业务主管,但是同这位主管一起联络高洁的还有这家电商巨头新近收购的视频网站的业务主管。

对方开门见山地同高洁商议:“我们的网站本身就是巨大的商业流量入口,最近也要在视频网站上推网站创业品牌的创意广告,扶持在我们网站上发展起来的卖家品牌牌,我们希望和高女士深度合作。你的内容很好,正符合我们扶持标杆卖家的需求,我们提供的广告资源不会让你失望。因为我们的新业务也需要合作商户们的配合和支持啊!不过呢,公司资源有限,我们也只能给最配合的商户最好的回报,希望我们的渠道是商户唯一最有利的渠道。”

高洁将对方的话在心头一转,就分辨出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对方随即发来一份文件,列明网站上可以给予高洁的免费广告和广告时段,完全出乎了她的预估。原本在电子商务网站的例行广告投放就占据了她很大的一块固定成本,如今这一块成本有望大幅度地节约下来,并且还有意外的丰厚附赠,这比她艰难地自外网引入客流要便捷得多。

在商言商,高洁很难令自己拒绝这样突如其来的直接红利。当然,更实际一点的是,她更不能够轻易得罪她赖以营业的平台。

两相对比,只得取其轻。但是她已同“路客”签下新一集视频广告的独播协议。

岑丽霞对此很是不以为然,说:“‘路客’和我们签独播协议,也是以维护他们本身的利益为先,哪一方都有权利在合理的范围内为自己争取最大利益。我们和他们有的谈。”

裴霈却说:“这样会显得我们很没有契约精神。^高洁沉默不语。

裴霈建议:“我要不和司先生商量商量?看看他们有什么好办法?”

高洁直觉拒绝:“不用,我再想想看。”

她想,这无论如何也只是她的问题,不能将司澄牵涉进来,尤其还是面对于直。想到于直,她难免要鼓一鼓勇气。她是不愿意就此放弃的,两难的局面需要有个折中的解决办法,她极需更好的机会。电商网站给她的店铺带来的红 利是直观可期的,于公来讲,她实难拒绝。猛地,一个诡秘的念头冒出来,这个念头根植于她之前一年多的经验而生的直觉,因为对目的的渴求,这个念头带给她一股不能抑制的冲动。“高洁想了又想,足有一天时间,最后还是将这个念头压制下去,决定同‘路客’那边负责大赛的言先生取得联系,好好商议。

言先生的拒绝,在高洁的意料之中。对方口气是客气,口吻是坚决的,同她明明白白说:“我们双方就新一集的独播协议早就签好,您的临时变化我们理解,但是也请您能理解我们的工作,这事情没有先例,我们也没法给其他参赛方交待啊!您说是不?”

高洁知道自己的要求很无理,虽然处境复杂。电商网站那位说话开门见山的主管秉持网站自创办以来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催她答复催得很紧,且有不容她拒绝的逼迫意思,而言先生索性对她采取了避而不见的策略。高洁不免渐渐焦灼,选择的天平因为现实的同对方沟通她的难处和求请。

但是,那样可能会遇到于直,那就是又一个难题在她面前,需要她去解决。

言楷在开完会后,听到前台的行政人员内线通知他,有一位高小姐多次来电话找他,知道他今曰在公司,就亲自赶来了,在大堂里已经侯他两个小时。 言楷心里打了个突,心思一活络,转进于直和卫澈的办公区,问办公区秘书室里的陈品臻:“于总几点会出去?”

陈品缘说:“还有半个小时,你要约他时间吗?”言楷说:“没事了。”他想,幸好也就半个小时,他决定回自己的办公区再同自己的团队开个超过一个小时的会议。在回到自己的办公区后,他吩咐自己的助理,“楼下大堂有一位高女士,你把他请到四号电梯前的等候区,再拿些点心倒杯牛奶下去。”

高洁在“路客”的会客大厅的沙发上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她掐准了言先生临近下班的四点半过来,坐到现在已经六点半。言先生总是要下班的,那么她就能和他照个面。

“路客”的会客大厅很宽敞,足有五六百平方米,四面俱是落地窗,夕阳的光线自窗外投进来,她好像坐在不太真实的琉璃屋里。不是太久之前,于直带她去过一栋湖心玻璃屋吃大闸蟹,阳光从四面笼军着她,但并没有温暖到她。那一切都是水中望月、雾里看花,高洁唏嘘着想。

她肚子里的孩子—直不是很安分,她能感觉到他在翻动着小小的身体。平时他总是在她吃完晚饭后才会动一动,今日也许感受到她的不安了。所以刚才这里的工作人员请她转移到沙发位更舒服的等候区安坐,并且送上—杯热牛奶和一碟曲奇时,她没有拒绝。

只是填饱肚子后,孩子好像没有被满足,仍在伸展着手脚的样子。高洁摸着肚子,小声说:你乖,我再等―会儿,就回去休息了,就—会儿,看运气。“于直自四号电梯内出来时,就看见高洁坐在对面落地窗前的沙发上,挺直着腰,低垂着头,正襟危坐。

好一个高洁,他想,凡事到临头,她从来不会回避,其意志坚决,更可能在他之上。只是—于直知道自己看到她的一瞬就负气了,知其缘何而起,因而更加愤懑。他快步走到高洁跟前。

髙洁轻轻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心存的那万分之一的侥幸,没有眷顾到她, 而那个因既往经验而生的诡秘念头不得不被实行。她将头抬起来,直视着于直的俯视。

“找言楷? ”他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

高洁咬咬唇,她的一切坏动机从来瞒不了他,这是必然的。她选择坦率:“是的。言先生可能很忙。”

于直没有说话,但是把嘴角扬了起来,在高洁看来,他的表情毫不掩饰他轻诮的嘲讽。当她面临这个选择时,受到他的嘲讽也是理所应当的,正如之前一样,合情合理到她无法怨责,更无法回避。

高洁并不去回避,说道:“我有个很困难的事情要请言先生通融。”

于直倾身过来,看到了高洁面前空空的牛奶杯和小碟子,继而看到了高洁隆起的肚子。他不能再让自己看下去,别开目光,嘴角垂将下来,肩膀凛然板起:“过了河就拆桥的买卖,言楷没办法答复你。” ^于直的一言道破让高洁羞愧地低下头,但未躬身,她勉强自己继续说下去:“我知道这个请求不是很合理,但我还是想和你们沟通一下。我们注册的网站 向我们提出独播广告的要求,因为我们的店铺在他们的平台,很多时候要迁就他们的要求——”

于直突然打断高洁,他不受控地近乎恶狠狠地脱口而出:“高洁,拆我这块桥板你是不是觉得很拿手?”

高洁未说完的话让她的口微张着,被于直的话堵在那里。她愕然地望着他,可只消一眼,她就自他冒火的眼里看到自己掩藏在那个诡秘念头中对他的那一层不堪的态度和计较。那是自阿里山之行而妄起的,夜宴之劫都未消灭去,一而再,再而三神鬼不知地出现,让她堂而皇之地以正义之名,谋于直的感情之私,行她的诡私之事。这是她所面对他时最不光明的一面,她在对他的恐惧和防备之下,竟然又毫无原则地容许这一层态度浮现出来。

高洁立即警醒地觉悟到自己这一次又固执盲目地刚愎自用。醒觉之后,即刻懊悔,这是不应当的,她必须遏制住这个念头,无论境况多么艰难,都不能再容许这种念头存在和产生。所以她也是立即说:“对不起,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自己来解决这个问题吧。真不好意思,麻烦到你们了。”

于直跟着高洁的话一怔,高洁旋即调整了态度,以及紧接着摆出来的疏离且警醒的语气,他却懂了。他所厌极的,她好像愈加了然,而她愈加了然,也意味着离他愈远,因为她越来起明白和他保持陌生的距离的尺度。就像上次一样,她猛然醒转,对他下意识地防备,今后她的这种防备和距离也许会越来越不加掩饰。于直霍然起身:“我先走了。”他骤然起立时,高洁本能地跟着站起来。她想要做出送别的姿态,奈何他的速度太快,她紧跟不上,慌乱中膝盖擦到面前的茶几,一个摇晃,最后还是被他眼明手快地一手扶住了手肘,一手扶住了腰腹。

在这一相触的刹那,高洁腹中的孩子又动了,就在于直扶着她的掌心底下。好像自她的体内而起,往他的体内贯入一股脉脉的温流,无声地从他的掌心淌入他的四肢百骸,一股—股轻微地涌动着,但又似重若千斤。于直就想被浇筑了一样,立在当场不得动弹。

“他——~”他竟然语塞到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于直第一次接触因他而起的生命,他挽救过的生命,他想象过但又从未有所感知的生命,他上—次忍不住触碰但是没有触碰到的生命。现在,他触碰到了,那生命搏动的力量提醒着他这个真实的存在,竟是这样的感觉,他本能地流连,不愿就此放开。

高洁则本能地挣一挣肩膀,可是没能挣脱于直的钳制。她看到了于直的表情,他的眉毛扬了起来,脸上的好奇将原本的一切情绪替代了,好奇之后便是她能理解的复杂、难解、疑惑的表情。她在感受到胎动的最初时,每一次抚摸到孩子的律动,都会有同他一样的表情,心情也当是同他一样的惊骇,这全部源自于对生命的敬畏。

孩子在她的腹中缓缓地动着,转着方向,于直的手掌随之转移,根本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而高洁羞窘了起来,于直终于还是触碰到她了,仿佛一个羞耻的秘密还是被他勘破了—般。她以为她会坦然的,可是于直的触摸、孩子的律动,让她又袒露出她想要百般武装好的那一处,而且这里是公众场合。

高洁坚决地用力推开了于直的手,抽身出来,说:“我没事。”她往后退—步,靠着身后沙发的支撑,拉开同他的距离。

于直的手就这样再一次悬在半空,刚才刹那的温暖消逝了,她的后退掠起一卷凉风,扫尽他掌心的温热,他又只身浸入寒冷的潭底,最终还抓一个空。他把手放下来,狠狠地又冷冷地盯着对面的女人。她正心虚地低着头,已不敢像开始那样直视他。但她的决意依旧,保持站在安全距离以外,未曾有丝毫动摇。

她绝不对他有丝毫动摇。

于直收回手,对高洁说:“那就好。”他还想说什么,又什么都不想,情绪在翻涌,又翻涌不出什么头绪,只得手握成拳,回转过身。

于直转身离去时,高洁靠着沙发缓缓滑坐下来,按住雏了躁动不安的肚子,久久不得起身,眼睁睁看他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她喃喃着:“妈妈又做错了,应该想别的办法的。”她双手在腹前交握成拳,“会有其他的办法的,我不会再有任何烧幸心理了。”

于直走出大楼,卫辙的车恰好停在大楼门口。他钻进车中,卫辙道:“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 ”

于直瞥他一眼,根本不想搭理他。

卫辙把车开进大楼前的车道,正遇上堵车,他骂了一声,又说,“咱们得考虑考虑把办公楼搬到不太堵的地儿。”

于直说:“可以,崇明岛地方大,空气好,路不堵。”

卫辙“嘿”一声:“你满肚子火冲我发是干吗? ”

于直不说话。

卫辙突然叹一声:“于直啊,别再跟自己过不去了。” ^于直忍不住了: “你说什么呢老卫。”

“把第二季的广告比赛提前,这可是你的私心吧?甭以为我不知道。既然成全了自己的私心,现在人家有实际困难要咱们解约,你就再成全一次呗?她做点小生意不容易,老梅家撤股后,她竟然撑了下来,还能做得有声有色。我没想到这个高洁真挺能干的,倒是和我原来想象的不一样。这些你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于直说:“你今天的话是不是太多了?”

卫辙又笑,于直不愿见他笑,装过头去。

卫辙说:“我虚长你几岁可不是白长的,总得比你更看得开这世界不是?哥哥我有义务开导开导你,你这人最大的问题就是看不开,从小就是这死德行。眼看马上就要当爸爸了,得改改吧?不然以后怎么教你们家孩子?”

于直张-张手掌,都个孩子,他刚才触碰到他,他在他的掌心下动了。他的一动,好像触动了他最深处最关键的一个开关。于直不自在地蜷起手掌,扯一扯领口的领带,刚才掌心触碰到的涌动的生命感觉仍在搏动,他丧气地放下手。

只听卫辙还在说:“要说狠心,你也没法真狠到底,毕竟冷血动物不容易做。有点人性就承认吧,别死撑着活受罪,让自己日子过得好点儿,不好吗? ”

于直不耐烦起来:“行了行了,你好好开车。”

卫辙敲一下方向盘:“开十么啊?没看见前面堵着吗?”他转头看一眼于直,颇有忧虑,“今晚和高盛的人聊完IPO的事儿,你休息几天吧?忙了好几个月,都成机器人了。”

于直说:“你怎么跟老妈子好似的?”

卫辙骂一句粗口:“嘿!身体是你自己的,我这是操的哪门子心!”

前方的车终于流动,他将车开进车河。于直无意转头,透过车窗望向办公大楼的大门,高洁好像没有出来,他不禁伸手捏一捏眉心,掌心仍是有什么在跳动。

他有些避无可避了。

高洁坐在沙发上缓了好—阵,—直到腹中的孩子逐渐平静下来。这时,手机铃音响起来,她抓起手机接听。司澄焦急的声传过来:“Jocelyn,你还在‘格客’,大楼里吗?”

高洁说:“我在。”

然后她就看到司澄自大堂的另一边走过来。

司澄坐到她身边:“我听裴霈说你在这里。”

髙洁耸肩:“他们没有同意。”

司澄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髙洁说:“不过我没事。意料之中,是我自己异想天开了。”

司澄说:“Jocelyn,你太克制自己了。”他温和地问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

高洁即刻摇头。

司澄笑:“瞧,高洁,你是真的把我当成朋友了,不想让我担心,什么都不让我知道。”

高洁忙说:“司澄,我们只是合作伙伴,合同以外的这些事情和你无关的,那是我的责任。”

司澄说:“你的心已经帮你分了亲疏。”

有什么藏在心底更深处,为她所不闻不想的隐秘被穿刺,高洁忽然恐慌,莫不惊诧:“不是——”可她住了口。

司澄说:“Jocelyn,我很想帮你,又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真正帮到你。”

高洁有点沮丧:“我是不是又搞乱了一些事情?我很害怕再做错事。我希望我能自强自立自主,不再给任何人添麻烦,好像并没有完全办到。”在司澄的注视下,她说:“有些事情,我不想深究。”

司澄体贴地说:“好的,我不问。如果你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作为朋友,我……当然是我和我的团队,也是你可以想办法的渠道。好了,你该回去休息了,球球也需要休息。”

他搀扶高洁站起身,高洁借着他的力,问:“有时候我是不是很胆小?”

司澄说:“不,你已经做到了我以前不能想象的很多事情,这次我重新认识了你,Jocelyn,你现在充满了热度。”

“以前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高洁问。

“像个设定了程序的机器。”

“原来我以前这么糟糕,不过就是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高洁不禁自晒。

司澄由衷地说:“每一段经理都会让你变得更好。”

高洁说:“以前我不相信,但是现在相信。”她将手放在肚子上。

她想,至少,她已经充满勇气和希望,去面对任何困难。深究起来会令她犹豫和迷茫的问题,她都应当为了她的孩子抛开,她有更大更坚实的向前看向前走的理由。

高洁由司澄陪同,回到公寓,赵阿姨已经将晚餐准备妥当,她努力吃完就坐到工作间内,将工作室的账务翻出,又好好计算一遍。总算天无绝人之路,同司澄的一席话后,她有了新的主意,想要不失信于‘路客’,又得到电商网站的通融,唯有再支出资金,请司澄的团队再拍摄一集广告片。这超出了高洁原本拟定的营销预算,但……她翻了翻近一个月的收支,核算完毕后,只要她咬紧牙关,还是尚可支撑的。

事不宜迟,高洁立即给裴霈和司澄写了邮件,将事务安排下去。一切昨晚,突感轻松了些,她伸了个懒腰。这时间通常也正是孩子会有夜间胎动的时刻,果然孩子伸动起身体来,她抚摸着孩子正在翻滚的地方:“球球,妈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办法。”她走到客厅内,看着那颗生机蓬勃的萝卜树,预留给五个月的球球的刻度旁还空着贴字帖的位置,她又摸摸肚子,说,“等做完彩超,妈妈就能看到你长什么样子了。”说完,她笑起来,重新充满期待和生气。一切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困难,也一定不会更加困难了。

但事情解决得也比高洁预料的简单,也就在次日清晨,她收到了言楷在夜里一点发来的一条短信,讲道:“可以按照您的需求修改合同,贵司下一集广告可以在其他平台播出。”髙洁没有感到太过于意外,但又有点意外。她握着手机,愣了好一会,做题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因为简短的一条短信又翻涌起来。待到上午十点上班时分,她才拨了个电话给言楷,这一次一直避接她电话的言语楷立刻接了起来。高洁说:“言先生,您好,我收到您的短信了——”她整理了一下措辞,“我很感谢你们的谅解。”

言楷说:“您实在是太客气了,为客户行方便也是给我们自己方便,先前多有冒犯,还望您体谅。任何规则的变动,我们需要协调部门和客户,这样就会比较麻烦。”

高洁不是不谦虚,但眼下有了更好的法子,她口气坦荡不少:“是您太客气了,参加任何比赛都要遵守规则,是我冒犯您了。我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就按照合同办事,第三集还是在贵网站上独播。”

“这……行吧。”言楷的惊讶不出高洁的意外,他的不勉强也不出髙洁的意外,只是他紧接着提出了一个令高洁感到意外的邀请,“下周六是‘路客’五周年庆典,我们诚意邀请您和您的团队参加。在周年庆典上,我们会给‘清净的慧眼’颁奖。”

这个邀请把高洁拼命克制的心意给搅乱了,她甚至在言楷讲完话以后,冒出来的头一个念头是于直一定会在庆典上出现吧?这个念头冒出来后,她的本心是想要拒绝的。她在前几天那次愚蠢的行动之后,一直坚决地鄙弃着自己,恨不能找一条地缝钻进去。但言楷言语机巧,一矢中的,给了一个她无法决绝的公事理由,扯着她直面现实世界。她有她应当承担的责任,是不能够按照私心回避的。

高洁有些无奈地答复:“好的。”

言楷的声音充满了笑意:“那今天我就给您发邀请函。”

言楷言出必行,就在次日,高洁便收到了 “路客”的邀请函。邀请函设计简单,在高阶印画纸上凹凸打出“路客”的“Logo”,背面是周年庆的时间和地点,右下方是邀请人刚劲卓然的签名。

于直的名字简洁有力,不拖泥带水,如同他的笔迹。高洁抚摸上去,就像摸到烫手的山芋,唯有将之搁到抽屉深处,暂且远离自。

可即使如此,她工作时依旧不能心神安宁。由罗太太介绍的一位大客户要求定制一件同佛教相关的吊坠,她改了几稿设计,都不甚满意。

为她做其他设计稿完稿的岑丽霞见状建议道:“Jocelyn,我总觉得佛教的饰品是用佛像、莲花等具象体现,太单调了对吧?”

高洁闻言,灵机-动,用铅笔潦潦草草地在白纸上画了几笔,递给岑丽霞:“觉得怎么样?”白纸上画岑丽霞眼睛一亮:“好耶!”话毕面色忽然奇异一黯,再也不言。

高洁不顾其他,趁热打铁,打开电脑,将设计绘成具形,那是一个用K金篆刻出佛教《心经》中一句“心无挂碍”,而后卷贴在佛珠大小水沫玉上的吊坠。

做完这张效果图,她扶着腰站起来,拉开抽屉,拿出那张邀请函,轻轻抚摸上去。

这张请函时时提醒着那一天她故态复萌、自以为是的冒失,很是令她惭愧。他对和她的关系处理绝不拖泥带水,所以她更加不能够拖泥带水,这有悖她决定留下孩子后在法律上、道义上,还有在她本心上给出的承诺。她也要心无挂碍,摒弃遐念和异想天开,要更加严谨地鞭策自己。

高洁整顿好精神,对邻桌的裴霈说:“第四集的拍摄明天就可以开始了对吧?”

裴霈答:“司先生他们已经准备就绪了。”

“好的。”高洁说,低声地又道:“我应该也准备就绪了。”她挺一挺身体,她所鞭策自己的,一定可以做到。她已经做到很多她曾经以为做不到的事。

高洁又做了下来。

裴霈注意到她的举动,问道:“高姐姐,你会去‘路客’年会吗?”

高洁将邀请函放入手袋中,对裴霈说:“这是我们整个团队的荣誉,你要和我一起去的。”

裴霈却摇摇头:“我还是不去了。”

高洁不解。

裴霈眨眨她水灵的大眼睛:“我只喜欢做幕后工作,而且拿到了很丰厚的报酬,劳动回报已经足够了。”

高洁同她相处多月,知她说一不二的个性,只得作罢。她拨电话给司澄,说:“‘路客’的周年会颁奖给我们,我想你们比我更有资格上台领这个奖,我想请你和Summer一起去。”

司澄说:“Jocelyn,你这种把荣誉留给别人的甲方让我们乙方说什么才好?”

高洁听得无比惭愧。

她没有答允言先生出席庆典晚会,但是她已经做出参加庆典晚会的决定。她找来她的队友,一个又一个,那都不过是掩饰。她惭愧地又将邀请函拿出抚摸着上面的签名。有他们掩饰,她才有勇气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上一次的难堪,提醒了她,令她决定自己不能再像以往,一次次有意无意有预谋无预谋地打搅他,侵入他的生活。她想,这也是她知道于直度过那样的童年之后,她必须对自己作出最大的约束和提点,也是对他最大的回报了。

第七章 我愿永世与你相依